大宋宣和遗事 第115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持盈吞下那话,又起头:“开心……”

  赵煊说:“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持盈满脸泪花地笑了:“开心!”

  赵煊终于把他调理好了,志得意满,捏捏他的左耳垂,要他起来:“开心就把衣服脱了。”

  持盈张了张嘴,看向外面的天光:“还、还这么早呢!”他想赵煊怎么到这关头还乱想这事,就算用车驾走的慢点,白天不该赶路吗?

  赵煊看到他的神色,也知道自己的话有了歧义,脸一红:“叫你换自己家的衣服!”

  持盈就从他身上下来了,赵煊亲自给他换衣服,外面的红袄脱了,露出里面的珍珠长衫来,赵煊看上面的颜色都旧了,甚至还有一点脏污,哪儿来的血?可他看持盈大冬天里还穿着夏天的长衫,很满意,就夸奖道:“好乖。”

  持盈恼羞成怒:“这是你该对我说的话吗?”

  赵煊把自己的氅衣脱下来给他裹上,拎起地上的那一摊红衣服,和他到外面去,院子里的雪扫过一块,持盈拢着大氅看他动作。

  赵煊擎着一支蜡烛,点燃了这堆衣服,火焰在衣服上燃烧,衣服上缀着的毛领发出一股油脂的味道:“跨过去。”

  持盈听话地抬脚,那一摊衣服烧成了灰,赵煊看他跨火,也出了一口气:“好,好,从此以后百祟尽消了,平安没事了。”

  持盈转头看了一眼灰,赵煊拉着他的手进房间,问他要不要骑马,持盈说骑,走快些,就换了身玄黑鹤纹锦的缺袴袍,宣和香扑面而来,赵煊方觉满意:“红色还是太显眼,为防有变,爹爹还是同我一起穿黑的吧。”

  持盈神神秘秘地笑:“我在清州得你亲征诏书以后,就天天穿红色,你猜为什么?”

  赵煊弯腰给他系腰带,手在他的腰间顿住了:“为什么?”

  持盈告诉他:“完颜宗望说,你曾派人来劫我,我怕你派人再来,为了叫他们快点找到我,就天天穿红的,是不是很显眼?”

  赵煊叹道:“自我那次劫营以后,完颜宗望就放了一把火,带着你到燕京去了,我当时心里很后悔,想他要是生气起来,对你不利要怎么办?即使把你劫出来,一路上逃跑,中了暗箭、埋伏,又要怎么办?就想着还是赎吧,平平安安,万无一失的,能回来就好。”

  持盈又难过起来,为这样百转的心肠。赵煊给他把袍摆捋整齐了,哄道:“不过,今天在雪地里,我一眼就看见爹爹了,爹爹真聪明。”

  持盈的一喜一怒都被他牵动了,又骂他:“这是你该对我说的话吗?”

  赵煊不说话,不告罪,可不知怎么的,叫持盈又得意起来,我可真聪明——他一下子就找到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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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北上途中,一直有人要来救他,乔贵妃就专门给他做了件绛纱袍(姐你哪来的布料辛苦你了)让他显眼一点,当然结果大家都知道的……

第100章 宣和殿后新雨晴 双燕飞来向东鸣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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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继续前行,持盈有时候骑马,有时候乘车,片刻都没有歇下来过,他的骑术从来没有用到过这样紧急的时刻上来,赵煊有的时候和他并辔,有的时候跑在他前面——持盈不太分得清东西南北,如果跑到前面去拐错了弯,还得叫人上去喊他。

  每路过一个,或者每两个驿站,他们就进去喂马、休息一阵,持盈在高高的墙下捧着水喝,忽然笑了起来,赵煊问他笑什么,持盈给他就念诗:“一骑又一骑,双骑如星流。平阳发咸阳,暮及陇山头。”

  赵煊原本想问他辛不辛苦,可看他笑得那样开心,就咽下了这句话。

  这样奔波的旅途,白天的,黑夜的,宽的,窄的,赵煊都经历四遍了,有什么好开心的?可持盈就笑,就开心,那种情绪感染了他。

  弄得他也开心了起来。

  持盈又从驿站开始数,二十里或三十里一个驿站,不管皇帝是谁,驿站总要在的,大家伙都要寄东西、传情报、远行,都要补给、喂马、歇脚他们今天从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出发,到现在才过了几站来着?

  赵煊回答他:“二百里。”

  持盈很不满意这个数字,他类比:“急脚递一日行五百里,咱们一天怎么才二百里?”

  他喝完了水,又忧愁,又跃跃欲试:“咱们继续走吧,还有一晚上呢,我总不安心。”

  赵煊把他的水杯接过来,捏捏他的左耳垂,带他去收拾好的地方休息:“急脚递每过一站,换人换马,星夜不停,才能行五百里。冬天夜里黑,又有雪,摔倒了更不值得。”

  持盈若有所思:“那咱们这样,要在路上走四天才能到大名府,中途生起变故来又怎么办?”

  赵煊道:“完颜宗望后院起火,怎么会同我们起事?若有事时,我已令李伯玉全权处分,再来报我。”

  持盈和他进房间里去,坐在椅子上,皱着眉头不说话。赵煊看他凝神,将一只手放在他的左边肩膀上,作安抚状。

  持盈想了一下,终于开口问了:“李伯玉怎么放你出来的?”

  赵煊不说话,持盈一想便知道,赵煊已有实权,李伯玉还能拦得住他?哪怕是蔡瑢当年,他铁了心要干什么,蔡瑢难道还能置喙?也就不问了。

  “李伯玉跟着你到了北京,那,你把程振放在东京了?”

  赵煊回答了:“我罢免他了。”

  持盈最要看到程振罢相,可程振真的罢相了,他也忍不住劝了赵煊一句:“我退位、你即位不过两年光景,已换了五个宰相。宰相,怎么能轻易变呢?”

  可他又想起来,在他二十年的统治中,蔡瑢做了十五年的宰相,甚至有十三年时间是独相,换宰相不好,不换宰相难道好吗?他不问赵煊为什么罢免程振,只问道:“那谁在汴京监国?”

  汴京交通四海,必须有个人镇在那里。一般来讲,皇帝出巡,太子监国,可赵谌才几岁?赵煊说:“照真宗皇帝故事,命王弟监国。”

  持盈问:“五哥?”他二子、四子早夭,成年的皇子中,赵焕不提,剩下最大的就是赵炳了。

  赵煊顿了一下,回道:“九哥。”

  持盈一时半会儿绕不懂他的心思:“怎么选九哥?”倒不是他对第九子赵熹有意见,男子以十五岁裹幞头做成年,赵熹去年刚成年呢,就在他禅位前一个月举行的仪式。

  赵煊看向他:“照爹爹看,我该选谁?”

  持盈想了想:“五哥稳重,六哥也听话,七哥也没做错过事,很本分。”他第八个儿子早夭,因此不数,自古长幼有序,虽然这几个孩子本身也没差几岁,但在他眼里俱是好孩子,赵煊何以跳过他们?难道曾有过节?

  赵煊又恢复了那张木脸:“五哥、七哥俱是乔娘子所生,同气连枝,她膝下还另有我三个没成年的弟弟,叫他们管事,我怎么敢?”

  持盈不知怎么着一噎,试探着问:“那六哥呢?”

  赵煊有时候要被他溺死,有时候又要被他气死,木着脸道:“六哥是刘‘娘娘’生的,名字又那样好,臣岂敢!”

  赵煊特地加重音在娘娘二字上,娘娘这两字只有称呼皇后时能用。六哥母亲刘玉柔生前本不是皇后,然而红颜薄命,她死以后,持盈悲伤不已,几度恸哭。郑若云就出来认了刘玉柔做养女,持盈立刻借坡下驴,说玉柔是皇后养女,身份尊贵,追封她做了皇后。

  有一就有二,他的另一位宠妃玉华死后,他也追封了做皇后,可追封的皇后和生前的皇后区别大了去了,他不过是为了给一个哀荣罢了,至于名字——

  “他名字有什么问题?”

  赵煊原本要憋在心里一辈子,可持盈问他,他就有一点委屈,好像少年时候的那点怨望又涌上来了:“赵焜名字里有个‘日’字。”

  持盈莫名其妙地问:“你名字里不也有?”

  赵煊不说话,持盈心里警报大作,坏了!他给忘了!

  果然:“咱们家里尚火,尚日,太宗、真宗、英宗即位后改名字里都带日,爹爹给他起这个名字,又追封他姐姐做皇后,难道不伤我的心?”

  持盈辩解道:“从火的字颠来倒去就是那些,我是无意起这名字的,你少冤枉我。”

  他儿子那样多,火字都起不过来了,只差造字了,还管得了什么日不日的?

  赵煊不知道信还是不信,只垂着眼睛,持盈把他拉到自己对面去坐。

  持盈笑一笑,温软了语气。赵煊不想看他笑,然而持盈的笑就在他眼睛里、脑子里。

  “你在东宫时,天天就想这个呀?”

  赵煊讨厌他语气像哄小孩,持盈那时若肯多垂顾他一些,他何以这么左思右想的?但持盈仍然窃窃地笑话他:“不过,你还是百密一疏。”

  “你恐五哥、七哥俱是阿乔生的,同气连枝,做下你不知道的事,却不想九哥的姐姐韦氏是阿乔引荐给我,她俩情分殊异,常在一处,九哥和他们与一母同胞的又有什么分别?”

  赵煊上哪知道后宫娘子们的事,他五六岁就到东宫去了,若不是郑若云膝下抚养了合真,又是皇后,他怕都要不认得,因而咬牙道:“我上哪知道去?”

  持盈就笑,他看向持盈,又恨他不知在得意个什么劲头,更生气了。

  持盈笑他不打听清楚,可又看他脸色不好,以为他爱面子,出了差错下不来台,哄道:“没想到就没想到吧,叫九哥处分又怎么样,左右不过盖个章子罢了,他小,却懂什么来?”

  赵煊当然知道赵熹的作用不过是盖个章子:“我难看爹爹来者不拒罢了!”

  持盈这才知道他纠结什么。

  果然,赵煊的下一句话就来了:“真宗皇帝宝爱章献皇后,甚至册封她前夫作太尉,呼之为哥;爹爹爱重乔娘子,连她的朋友亦要封诰,使之诞育天支;刘娘子生下六哥,爹爹亦给他用带‘日’的名字,这些,都叫‘爱屋及乌’,是不是?”

  持盈不说话,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向赵煊,赵煊大着胆子看回去,觉得自己没说错,又觉得自己胡思乱想,可过了一会儿,持盈站起来了,往外走。

  “爹爹!”赵煊站起来。

  持盈的步子都没停一下:“不许跟来!”

  从小到大,鲜有持盈自己开关门的时刻,他走了,连门也不关,夜风吹进来,赵煊就被他那句话定在原地,心想坏了,这棒子打过头了!怎么不小心把真心话说了出来,连他从前的事也要干预?他还能把这些弟弟塞回各自母亲的肚子里去不成?可这话不知不觉就溜到嘴边了,赵煊坐下来,不服气地想,这话有什么错,给六哥起这样名字,难道不叫人多想,他说没有就没有了?

  持盈最爱屋及乌的他还没说呢,睡了爹,又推恩到儿子头上的那一家!

  可持盈半天还没回来。

  他要不要追出去找持盈?赵煊迟疑了两步,他想,持盈是不会走的,他还要回家去呢,没我,他怎么回家?

  可他和我生气了!那一个笑影晃一晃就消失在赵煊的脑海里,他又委屈起来,我跑了四千里来见你,说几句话你就和我生气?

  可我为什么总惹他生气?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

  赵煊在椅子上起起坐坐,他想冲到镜子前看自己的舌头,就是你惹他生气的?

  可持盈的身影又出现在夜风里,外面点着灯火,天很暗,很冷——他干什么去了?

  赵煊立刻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但又忍不住偷瞄持盈,瞄到他手上多了个布袋子。

  持盈把袋子“啪”扔到桌上,到他对面坐下。

  他俩穿得很像,都是窄袖的缺袴袍,赵煊自从掌握了持盈的穿戴大权以后,很少给他穿窄袖子,贴身的衣服衬得他人更瘦了。

  他吃了苦,赵煊想,我还不好好和他说话吗,我还气他吗?可我只不过多说几句罢了,他刚才还说情愿,还说爱我呢!

  持盈开口了:“我听赵焕说,你曾和完颜宗望密谈了一刻钟的时间,你们说什么了?”

  赵煊木着脸:“没说什么。”

  持盈提醒他:“爱屋及乌。”

  赵煊垂了一会儿头,不说话。

  “你既然是他侄子,应该常进宫去,知不知道他身边曾有一只白鹰?”宗望的声音响在他脑子里,“那鹰是我送他的,他为此多谢我。你们南人常说,爱一个人时,连他房子下的乌鸦都喜欢,他这么喜欢那只鹰,自然是很欣赏,欣赏我的,只碍于地有南北罢了。自古天下英雄,不在中国,就在四夷,你赵家一百四十年,并不曾出一位雄主,可以一统九州,难道天命不该在我?若在我时,自然也没什么南边、北边,尔皇帝既然这么爱孝顺父亲,希望来日做我庭下虏臣时也不改心意。”

  持盈把桌子上的那个袋子打开。

  袋子里面竟然是一盒针线。

  竟然还不是绣花针,是缝衣针,粗粗的一根,上面已经穿了线,持盈将线放到灯油上面浸润,湿淋淋的一根。

  他把针线递给赵煊,让赵煊捏着。

  赵煊下意识拿过,又问:“爹爹拿这个做什么?”

  持盈反问:“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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