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114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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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片细细长长的绢布就被扔在雪地里了。

  赵煊勒马回转,雪地里白茫茫的一片,持盈在赵煊怀里抱着燕笼,急速向前。他此生都没有过这样仓促的出行,天地茫茫,没有车队,没有卫队,没有大旗和华盖,更没有人为他弹奏吹笙,只有燕子叽叽喳喳,有些惊恐地叫,风雪声刮到他的耳朵旁边,把他的脸都吹僵了。

  但他忽然觉得很安宁。

  走了一会儿,赵煊忽然在驿站前勒停了马。

  持盈不解其意:“怎么停下了?”

  赵煊说:“车驾存在这里。”他很奇怪地看了持盈一眼,他倒是无所谓,难道持盈能一路骑着马回去?

  他扶着持盈下来,侍从去取车驾,并取饭来。持盈进房间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驿站的名字,发现这里还没有出燕山。

  惊恐感立刻席卷了他,他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问赵煊呢,他们要到哪里去?

  “你驻扎在哪里,离这里多远?”

  赵煊盯着他左边脸一瞬间,忽然又垂下眼睛,回答道:“在北京。”

  北京即是大名府,是宋的陪都,亦是重镇,位于黄河与太行山之间,是过去拦住契丹的第一条防线。皇帝亲征时驻扎在这里,规格是很合适的——合适什么,大名府和燕山也离得太近了,哪有皇帝上这么近的前线来的?

  打过太行山去,持盈基本对此不抱希望,能乱糟糟地收复北京,已经是皇天保佑了。可他算了一下大名府和燕山的距离,心都凉了:“大名府离这里有八百里!”

  他不可置信,甚至有一点恐惧,质问赵煊道:“你敢离开大军八百里——还是两次!”

  持盈刚问完,觉得自己的话里带着点质问的意思,要不是他,赵煊跑来干什么?可话已经出口了,持盈又给自己开脱,我就问问而已,他不会生气的吧?

  赵煊不说话。

  持盈看着他,心里那种喜悦、兴奋一下子就被冲淡了,赵煊的种种冒险做法开始在他脑子里面转,稍有不慎他俩就一起完了!

  “你敢跑到燕京来,敢跑到完颜宗望眼皮子底下来!”

  赵煊盯着他左边脸一瞬间,又垂下眼:“他不认识我。”

  “他不认识你,可他要是忽然反悔了,不愿意议和,要杀掉你们怎么办?他叫三哥来认你,可见是起疑了,万一三哥把你供出来了怎么办?不说三哥,万一燕京中真有人见过你,你以为完颜宗望宁肯放过,不会错杀?咱们两个要是都……”

  宗望不可能杀掉赵煊,宗望只会用赵煊换更多的东西,他们两个要是一起失陷在燕京!

  皇天!祖宗!

  他想起那个荒诞的梦境,赵煊和他一起手牵着手被雷劈焦了,在一棵大树底下:“你疯了是不是?”

  他敢冒充使节到燕山府来!

  那天赵焕来见持盈,告诉他,赵煊换了个名字,假托是伯伯的儿子来出使,叫赵定倾,那一瞬间持盈天旋地转,他的心里好像开出了一朵花,但一阵阵的酸水浇在这朵花上——

  赵煊化身份都不用心,武昌军节度使,赵煊出生那年,还没有封太子的时候,就是定王、武昌军节度使。他做了皇帝,定字是要避讳的,连定州都要改名,就好像端州因为他改叫润州一样,武昌军节度使是不封他人的,就好像他的镇宁军节度使那样。

  他还敢叫赵定倾!他欺负宗望不认识字!

  持盈问宗望,宋朝的使节走了没有,宗望说走了。那一瞬间他天旋地转,汗湿了一层又一层,面上都不敢显露出来。

  而他来了一次还不够,竟然还敢来第二次。

  “你找人来接我,我会不走吗,我就够开心了,有什么差别?何以叫你亲冒风雪,远来至此!”

  持盈说不下去了,他难道不知道赵煊为什么来吗?

  他把赵煊赶紧拉起来,像一只惊慌的鸟:“咱们走,现在走,不要什么车驾了,骑马回去!”

  赵煊不动,提醒他:“这不是明摆告诉宗望有诈吗?”

  是啊!即使持盈的身份不能公开,但赵煊派人来接他,若是连车驾都扔在驿站,让持盈逃命一样骑马逃回去,想也知道中间有什么见不得人曲折了。这里离燕山又不远,骑兵朝发夕至。接回持盈本来就是秘密,赵煊只带了几十人出来,若有意外,必定倾覆。

  持盈犹犹豫豫的,显然决定不得,他站着,拉着赵煊的手,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赵煊仰着头看他:“第一回,我本没打算来,可我想,你被他关着,并不知道我亲征的消息。万一你以为我真的就凭一枚印章,认定那个人是你,为‘上皇’发丧,从此不再找你了,心里要多难过?”

  宗望放那一把火,其实不是给赵煊省事吗?赵煊从此就可以摆脱他的掣肘了,可能宗望也没想到赵煊竟然会这么孝顺,他都给了台阶了,赵煊还是不下。

  持盈垂下眼去,赵煊那张瘦削而严肃的脸就在他面前了,他感觉自己做错了好大好大的一件事,赵煊把他湿湿、冰凉的两颊擦一下。

  “可我又想,要是只派使者去,宗望隔绝你们,不让你们单独说话,又要怎么办?”赵煊看着他,怎么会有人作为父亲还需要儿子去哄的,但他情不自禁放软了一点声音,他觉得持盈受苦了,面上都那样憔悴,一吓就哭。

  “‘赵定倾’这个名字怎么样?你是不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夫国家之事,有持盈,有定倾,有节事。

  持盈低低地说话,赵煊都来不及擦他的眼泪了,就把他抱在怀里,用袖子捂着他的眼泪,袖子都湿透了。

  “我、我知道官家亲征,我知道!”持盈说,“即使我不知道,我也、我也相信你。”

  “你相信我?”

  持盈在他怀里点头。

  赵煊给他一颗枣子吃,又给他一棒子:“可我不太相信爹爹。”

  持盈愣住了,他好像不能理解,赵煊还敢不相信他?赵煊就应该相信他所有的话,虽然他总是答应赵煊什么,但都不做到。

  可赵煊还敢不相信他?

  一下子,他都被自己的理直气壮折服了。

  赵煊的头搁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

  持盈从上到下都僵住了,他忽然想起来了自己左耳的耳洞。

  但赵煊好像没发现一样:“当时,我在垂拱殿听事,忽然间王孝竭就过来和我说,三哥带了五十个人,把你掳走了。”

  “五十个人?”赵煊神色巨变,抛下一众大臣,连走带跑地往拱辰门奔,“谁准他带五十个人进延福宫的?”

  谭世绩面如菜色、瑟瑟发抖:“官、官家,他讲小千岁体弱……道君准了的!”

  赵煊一阵天旋地转,谁家小孩子要五十个人一起看?就算是赵谌也没有这样金贵的。就算是福宁殿的卧室,五十个人都得装得满满当当的,持盈难道不知道?又为什么同意?昨天也是持盈和他请求,让赵焕带着孩子来的!

  那一瞬间赵煊心都凉了,他觉得自己的手指都不太能动,可腿还是往前走。好半天,他才问了下一句:“他王妃在哪里?”

  谭世绩真是恨不得去死了:“王妃、王妃在坤宁殿里!”

  赵煊找不到话讲,他和朱琏是相敬如宾的少年夫妻,朱琏已经做出保护妹妹的姿态来了,他能怎么办?还能冲进坤宁殿逼问她妹妹不成?赵焕逃跑都不带着妻子,难道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会和她讲吗,问她有什么用?

  “那孩子呢?”

  王孝竭又苦着脸告诉他:“…圣人刚派人报来,王妃并没有诞育,那孩子是、是一位吴娘子的,已夭折了。”

  赵煊气得都要笑了,怪不得他都没听过赵焕孩子的任何消息,按理来说,朱瑚若有喜事,就算他忘了,朱琏也该告诉他的!

  当时我怎么没想到?赵煊在心里骂自己笨。

  他跑到了延福宫,凌乱的,还有两个血印子,没人敢动陈思恭的尸体:“那孩子若已经夭折,他拿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了宫殿旁边的那一只剥了皮的金丝狸猫,一个瘦弱婴儿的大小,染血的襁褓。

  赵煊简直要击节赞叹,他僵着双腿坐在椅子上,两具血淋淋的尸体还没拖出去。在这样凌乱的思绪中,他还有一种庆幸,如果持盈是自愿的,陈思恭绝不会死。但他还有一种快意,他盯着大珰死不瞑目的尸体。

  你因为王若雨帮着赵焕是不是?

  王若雨在他母亲的葬礼上不见悲伤,从此被持盈软禁。他没有母亲,赵焕也没有,可赵焕就是知道持盈的一切,爱吃什么、爱玩什么,怕什么、忌什么,不都是陈思恭干的好事吗?陈思恭念着王若雨的情分,偏帮她的儿子,可现在呢?

  持盈小时候被哲宗皇帝废后的掖庭案吓得魂飞魄散,此后见不得血腥,这事情是一个秘密,若非他和持盈睡在一张床上,此生也许都无法得知,但赵焕是怎么知道的,不都是陈思恭告诉他的吗?

  他深深地擦了一把脸,传令下去戒严。

  过了没几天,濮阳就失陷了,废帝的诏书从金营里面传了出来。

  他命令戒严,可还有人愿意顶着风险帮助赵焕,帮助蔡攸,那一瞬间他才发现自己“倒蔡倒王”,已经倒成了一幅人心惶惶的局面。持盈曾和他说,东家是吃饭,西家也是吃饭,你对他们好,他们就听你的,何苦在乎他们的过去?宽和些吧。

  可他以为那是持盈为蔡氏求情,一个字也没听。

  完颜宗望的兵马陈在黄河边上,看起来他真的要迁都了,他准备让皇后带着赵谌先去四川,可赵谌那么小,他要是出事了,赵谌绝活不过明年。他的视线逡巡过一众的王弟,要不要派谁外出做兵马大元帅调兵勤王?可他又不大愿意。如果合真是男儿,或许他还能勉强点一下头。

  宗磐的信,就在这个时候到来了。

  “我那时候想,爹爹难道真的厌恶我至此,甚至愿意去相信金人?”

  赵煊故意激他。

  “我想,我和爹爹行这样的事,其实是不惬爹爹意的。爹爹一直不喜欢我,从一开始就是我强迫爹爹,爹爹只是无奈俯就,心里其实恨着我,是不是?三哥要带你走,你就走了,你一向喜欢三哥。”

  “我……”

  持盈惊得在他怀里转身,他俩面对着面,持盈的眼睛简直要委屈死了,赵煊想,咱们俩的眼睛生得这么像,怎么就你会哭?

  他激持盈的眼泪出来,要持盈吃住这个教训。

  “要不是我从娘娘肚里出来,又生得早,爹爹慈悲,不忍因当年事杀我,我怎么有今日呢?但我又想——”

  持盈是自愿和他在一起的吗?只是他是皇帝了,为了稳定朝局,为了修复关系,持盈才不得已的。

  赵煊第一次强迫他,持盈就骂他要受天谴,赵煊那时候心里就想,受就受,天上打雷一起劈死我俩。

  持盈爱他吗?难道持盈会爱他?如果爱他,过去的十多年在干什么?

  他得告诉持盈,他必须要让父亲知道,不爱我就不爱我,但没有别人了——

  “你以为三哥难道会比我对你好?你以为,使三哥来奉养你,你就不会吃苦?我那时只想把你接回来,再告诉你,若你实在不情愿和我……”

  不情愿也得情愿。

  可持盈的声音已经响起来了,他很急切地打断赵煊:“我情愿的!并没有这样的事!我,我是情愿的……”

  赵煊的话很快,逼问他:“什么情愿?”

  持盈口不择言:“我是情愿和你在一起的!”

  他揽住赵煊的脖子,他们紧紧抱在一起。没有宣和香了,赵煊在心里皱眉,他想这是什么奇怪的味道?熟悉的父亲,但陌生的味道。

  持盈又重复了一遍:“我是情愿的!你怎么对我,我都情愿!”

  “我怎么对你,你都情愿。”赵煊说,“真的吗?”

  持盈点头,赵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来:“好,爹爹记着自己的话。”

  持盈又点头,赵煊决定再给他一颗枣子吃:“刚刚爹爹觉得我来是冒险。”

  持盈还是不认这句话的错,他委委屈屈地骂赵煊:“你亲征就是冒险了!更何谈只身来燕山?之前我就同你说过,要你想想太宗皇帝在高梁河地境况……你孩子那样小,若有闪失怎么办?休说你是皇帝,就是民间的缙绅家里,强盗来了也有去乡下躲避灾祸的,你怕什么丢脸?更何况你一路去北京,北京离太行山这么近!”

  赵煊打断他,直截了当地问:“那我来接你,你开不开心?”

  持盈被他问傻了,好半天,他问问自己的心,开不开心?有一个人和你有冲突,你的存在是他的潜在威胁,你对他不好,大名府和濮阳离燕京,一个八百里,一个一千里,他却为你风尘奔波四千里,冒着生命危险,就为了叫你安心,你开不开心?

  持盈看着赵煊的眼睛,赵煊问他话,要他回答,持盈觉得还是不能让他太得意,犟着嘴道:“不……”

  赵煊挑了挑眉,显然不太满意这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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