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无咎 第3章

作者:尔曹 标签: 古代架空

  李棋却突然两眼一睁,冲李镜道:“公子,咱们忘了许昌!你说,咱问到的这些情况,当年许昌会不会也已掌握,所以他才认定爹爹是冤死的?他爹出事后、洪水来前的几天时间里,他一定努力追查过此事。那有没有可能,当时他已查到他爹被害的真正原因?无论是由于洪水,或是有人故意包庇歹人,彼时许昌未能及时替爹爹讨回公道,后又有什么别的缘故,致使这件案子一直拖了这么多年。既然他以那样惨烈的死,换来公子为他重翻旧案,那么他一定会为公子留下线索!公子,咱还没去他家里看过哩!”

  李镜深以为然,于是留下常青在县衙内值守,带李棋与于哨儿奔城北许昌家去。

  城北半山腰上,竹林掩映下有一座静谧的小院落。门从外面落了锁,于哨儿后撤一步,飞起一脚将门踹开。李镜心中默念几声“得罪,勿怪”,带着李棋进得院来。

  院内种着几垄菜,幽幽檀香沁人心脾。这许昌虽干着怕人的营生,居所竟一派读书人气质,到处都一尘不染。几案上只一方砚,一架笔,一炉香,连一片废纸都没有。

  于哨儿忽然圆瞪着眼,倒抽一口冷气指着李棋身后。李棋浑身一僵,竟不敢回头。“噗……”于哨儿嗤笑一声,“逗你玩的。看你慌的!”

  见李棋吓得小脸儿煞白,李镜轻声道:“许师傅死得慷慨决绝,绝非会害人的怨灵。他早已料到咱们会来,怕咱们嫌脏,特意把这里打扫得整洁干净、一尘不染。这样清高要强的体面人,必不屑于做鬼吓人……”说着忽觉袖口一扽,李棋已挨到他身旁,拉住他衣袖。

  从堂屋进去,里面是间书房。不,应该说是库房。正对门的这堵墙前,有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架上是一扎又一扎油纸包的东西,捆得方方正正,码得整整齐齐。

  “这是什么?”于哨儿走上前去,拎起一扎在手上掂了掂,“书?”他解开麻绳,打开包裹,里面竟是线装的案卷册。

  原来,许家世代从事仵作这行,可能是行规,亦可能是家规,他们把经手每一个案子的勘验报告誊抄整理出来,装订成册悉心保管,以备日后查证参考。架子高处的油纸包已发白皲裂,却并没落上太多灰,想来时常被人擦拭规整。这是几代人兢兢业业、诚心操守的证明。李镜望着这满满一墙的卷册,不禁肃然起敬。

  于哨儿拆开的这扎纸包里,是二十多年前的几册验尸报告,每份上都有“许焕”的签章。李镜心头大动,他猜想,许焕之死的真相、县衙那些人有意隐瞒、不愿让他知道的往事,或许这些卷宗里都有答案。

  李镜吩咐道:“把二十年前许焕出事前后的案卷,都找出来。”李棋在每层架上取一个纸包拆开,看了四五包,就弄明白这些卷宗摆放的次序规则。主仆二人读惯了书,一目十行毫不费力,不多时就翻完了这八本卷册。

  可却一无所获,许焕逝世前三年内经手的案卷都没有任何异常。原本他们以为,许焕二十年前被人所害,是因勘验尸身时查到了能锁定凶手的证据,凶手为了脱罪杀人灭口。可那段时间里横死报官的几个案子,有意外坠井的孩童、难堪婆家虐待自尽的妇女、被山贼谋财害命的过路客商和因分家内讧、兄弟相残的富户。勘验结果确凿无疑,案都结得完满,没有任何蹊跷之处。

  李镜示意李棋往架上高处翻找,把许焕任职期间所有的案卷记录都翻了出来。这次看了足有一个时辰,还是无甚发现。李镜沉思片刻,又叫李棋把许焕死后、签章改为许昌的案卷都找了出来。许昌与他爹爹一样手艺高明、做事严密,这二十年来的桩桩件件,也都验得确凿、记得明晰,并无任何反常的标记。

  此时已近正午,两人头晕眼花,相视颓然摇头。李棋揉着后脖颈念叨:“许家父子经手的案子并无异状。难道,有问题的,已被人拿走了?”

  李镜幽幽说道:“是,少了最重要的一份。”

第7章 二十年前本县的县令

  这一整面墙的卷宗,收录了江都县上百年来横死的亡魂,为何偏偏缺了勘验许焕本人尸身的那份报告?

  许焕死时,许昌十五六岁,是业已懂事、能继承父亲衣钵的年纪了。许昌亲眼见到他父亲的尸身,这么多年都无法释怀,可见当时他就对父亲的死因起了疑。他家就是做这行的,要求勘验父亲遗体,合情合理。即便他无法亲自勘验父亲尸身,其他人勘验之后,理应向他出示报告,由他誊抄留存才是。

  如今这份勘验报告却不在许昌这里,可见,要么当时许焕的尸身还没来得及勘验,就被匆匆处置了,要么有人刻意隐藏、甚至销毁了他的验尸报告。只此一件,就能证明许焕之死确有蹊跷。

  两人虽都有些失望,但仍怀着敬意重新扎好卷册,依序摆放整齐,一前一后走出屋来。晌午的日光刺得两人眼前一黑,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等他们终于能看清,眼前出现的是那两个傻大个儿。

  常青拱手道:“明府,赵县尉带来个姓刘的老者,说是二十年前的捕快班头,等着回您的话。”

  这一趟一无所获,李镜正有些沮丧,听了这话,立刻来了精神,忙往县衙赶。李棋跟在他身后,边走边数落常青:“怎不赶个车来?公子辛苦了半日,还得使两腿跑回去。你们当差的,可得学学察言观色、审时度势……”于哨儿笑道:“啧啧,小小年纪,净爱说些大词儿。赶明儿你当了师爷,还不把人念叨死了!”

  李棋想起徐师爷那副阴阳怪气的嘴脸,心里便不自在,没好气道:“谁稀罕当你那狗腿师爷!谁爱当谁当,我看不上!”于哨儿、常青便都笑他人小志气大,改口叫他“小李官人”,三人叽叽喳喳斗起嘴来。李镜却听出李棋累了,嫌路远、想坐车,便默默放缓脚步,且行且思。

  匆匆用过午饭,李镜便叫升堂,赵平将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带了上来。

  老捕头刘玉全虽已退任多年,衙门里的规矩却像他的老风湿一样,是多年的病根了,不管李镜怎么请,他就是不肯坐。

  “大人可是要问前任仵作许焕的事?“老人的腰身佝偻着,眼睛却颇有神采,一看就是个聪明人。李镜点头:“实不相瞒,本衙现任仵作许昌,昨日自焚于堂下。传闻他父亲也曾是本衙仵作,于二十年前意外坠楼身亡,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老人双手交叠撑住手杖,神色凝重地叙说起来。

  二十年前六月的一个晌午,县衙得到消息,说有人在来凤楼酒家坠楼。当时刘玉全是本县的捕快班头,闻讯带人去来凤楼处置。到了现场却被许焕的儿子许昌拦住,不让他们收尸。许昌哭着说,他爹是被人害死的。

  当时正是雨季,天色阴沉,许昌手里拿着伞,想来是去接他爹爹回家,不料却见到了这惨烈的一幕。捕快们都与许焕相熟,见状于心不忍,正纷纷好言劝那孩子,天果然下雨了。那孩子撑伞护着他爹爹的尸身,不让他们近前。

  死者为大,又是同僚,他们不好硬收。实在拗不过他,刘玉全只得叫人到义县请那边的仵作,答应许昌按命案的规矩查验尸身,这才把人收了。

  “查验结果呢?是失足跌落,还是被人推下?”李镜追问。

  “哎……”老人长叹一声,竟没有回答,继续说道:“许昌这孩子,真是个硬骨头。他爹爹没了,又有了灾情,从州里请调的人迟迟不来,县里没了仵作,没过几月,许昌自己跑了趟州府衙门,拿下了仵作执证……”

  “许焕究竟是不是失足坠楼?”李镜感到老人似乎有意避开许焕的死因这个话题。

  “义县仵作填报的文书,咱们哪有资格审看?自然是交由县令老爷作主……”刘玉全脸上显出犹疑的神色,话说到一半,竟回头看向赵平。赵平却阴沉着脸,毫无反应。

  这时徐师爷尴尬地咳了一声道:“明府可知二十年前本县的县令,今何在?”李镜摇头,徐师爷冲着空中一拱手:“乃是当今吏部尚书、太傅左峻左阁老。”

  左峻,李镜与他曾有一面之缘。那时他参加吏部铨选,左峻正是该场主判。

  “那又如何?”李镜正色道。

  徐师爷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捻须道:“明府以为,二十年前仵作许焕是被人害死,这岂不是说,当年有人在左县令眼皮子底下犯了王法,左县令却不察?按照我大唐律,即便是陈年旧案,若查出来有冤有错,当时负责的官员也须一同领罪。明府的意思,是要告左阁老二十年前渎职失察不成?”

  自古民告官、下告上,如子杀父,视同恶逆,无论告不告得下来,提告者都需按律领罚,不死也得去半条命。徐师爷这话一说,李镜一时怔住,暗暗咬牙不语。

  此时李棋与于哨儿、常青一道站在门外,听见徐师爷竟威胁他家公子,气得攥紧了拳。李棋反应极快,旋即有了主意,他用胳膊肘儿拐拐于哨儿,趴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于哨儿眼珠一转,将佩刀抱在手里,冲堂上扬声行礼道:“禀明府,小的要告望江楼掌柜周水兴伪证之罪!二十年前,他亲眼见到仵作许焕出事时的情形,因受歹人指使,罔顾事实、编造谎话,蒙骗当时的县令,致使左县令误判许焕之死一案!”

  “住口!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赵平指着于哨儿破口大骂:“你才当差几天?天大的事,怎容你在此信口雌黄!”

  这哪是骂当差的,分明是骂主事的。李镜却不形于色,反而向于哨儿投来鼓励的目光:“公堂之上,不可造次。你说周水兴‘编造谎话’,可有凭据?”

  于哨儿便将他们上午在望江楼探查到的疑点,与周水兴“回乡筹钱”的谎言,通通叙述一遍。李镜不住点头,等他话一说完,便忙不迭下令道:“众差役,速将望江楼掌柜周水兴拿来问话!”两侧差役齐声答应,而后鱼贯而出。县尉赵平气得吹胡瞪眼,拂袖而去。

  他一走,老捕头刘玉全忽地肩头一卸,拱手道:“明府恕罪。关于许焕师傅的死,其实当年小的也曾起疑,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又时隔太久,方才一时未能记得分明,还望明府体谅。”

  李镜一听便知这是要说实话了,赶忙恭敬道:“无妨,老人家请讲。”

  刘玉全长叹一声,望着空里说道:“明府所料不错,许焕的勘验文书,应是此案关键所在。当时许昌那孩子趴在他爹爹身上,一边哭,一边对小的说,他爹伤在后脑,断不可能是自个儿跳下来的。

  “您想啊,任谁跳楼,都不会故意转身、背对着窗口跳吧?正面跳下的话,要么腿脚着地,要么扑面向下,怎会后脑着地?还能在空里翻个跟头不成?即便是失足落下,也应是屋里有人逼迫、恐吓,不得已才背抵着窗坠落……”

  李棋闻言倒抽一口冷气,周水兴在包厢里说,他认为许焕是“脚踩圆凳”、“一步迈出去”的,可当他描述许焕尸体时,说的却是“脑袋底下一滩血泊”,说明许焕当时确是仰面落在地上,这两者分明自相矛盾。

  刘玉全接着说道:“当年左县令看了勘验文书,也想到这一点,还曾叫咱们把当时在来凤楼里的人挨个儿带回来审问。那姓周的确有问题。左县令将他拘了一天一夜,可不知为何最终却放他走了。此后更是态度大变,竟不许咱们再问此事,勘验文书也不知所踪。没过几日,洪水便来了,这案子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李镜听得全神贯注,迅速追问道:“义县仵作呢?是他验的尸,可为人证!”老捕头闭目叹道:“天命难违啊。义县仵作将许焕师傅收殓下葬后,便住在县衙班房里等待结案交差,可等了几日,没等到升堂,却等来了水患。县衙被洪水冲垮,他与衙内当班的四名差役,都没逃得出去。”

  李棋心道,人证物证都没了,怪不得这案子一拖就是二十年,正暗自感叹天意弄人,却见身旁于哨儿握着刀鞘的手青筋暴起,似在用力。还没来得及问他激动什么,一班衙役已将周水兴押到堂下。

  周水兴跪在地上不住叩头请罪,李镜背着手,居高临下看着他道:“周水兴,当年办案的捕快在此,本县再给你一次说实话的机会。二十年前,仵作许焕坠楼之时,四楼临街的大厢之内,可有旁人?若再有隐瞒,休怪本衙仗下无情!”

  两旁衙役击仗齐声呼喝,周水兴伏在地上抖抖索索道:“有,有人!”

第8章 顿觉无比孤独落寞

  李棋扒着门框伸脖儿细听,周水兴垂头跪坐在当中,讲述二十年前那个湿热的午后发生的事。

  原来,那天许焕来后厨找他之前,周水兴曾接待两位生客上楼。干跑堂这行不光是迎来送往,更要善于识人,所谓“看人下菜碟儿”。这两人衣着颜色虽不甚鲜亮,布料却极其精细考究,且都穿着厚底云纹高靴,他一看便知,客人非富即贵、不比寻常。

  其中一人开口要“顶楼上厢”,周水兴便将他们带往四楼东南大厢。饭点儿刚过,周水兴急忙叫灶上重新开火,为贵客安排饭食,把自个儿的午饭都耽误了。为他们上齐了菜,周水兴终于得空回后厨垫垫肚子,这时许焕来问他订桌的事。许焕坠楼后,周水兴听许昌哭诉“爹爹被人害死”,这才想起有两人正在四楼用饭。可当他跑上楼去,却发现那两人不见了,饭菜没动几下,连账也未结。

  “这些情况,草民当时就已一五一十向左县令禀明。左县令认为此事非同小可,那两人极有可能与许师傅的死有关。为防歹人行凶灭口、对草民不利,他便叫草民不可声张,还安排草民在衙中留宿一晚。第二日一早,左县令请来画师,令草民描述那两人形容相貌,为他们造像。可画师尚未完工,左县令忽而脸色大变,匆忙卷了画像,将画师撵走,还对草民凶恶道,‘此事万不可说与旁人知晓,若敢泄露,本县定治你包庇帮凶之罪!’”

  李镜打断他问:“左县令何时变脸?是在看了画师所造肖像之后?”周水兴皱眉回忆道:“应当是吧。”

  “那两人相貌如何?你可记得?”李镜冲到周水兴面前,急切问道。周水兴摇头作难:“眉眼细节,记不清了。不过,有一样儿,草民印象极深……”

  堂上众人无不屏息以待,一时鸦雀无声。周水兴笃定道:“草民记得,其中一人生得面皮白净,嘴上两撇八字胡,声音尖细、有气无力,应当是个……粘着假须的阉人。”

  “阉人?!”李镜惊叫出声,“后来呢?左县令如何处置?”周水兴叹道:“后来……便来了洪水,灾难当头,任谁也没心思再过问此事。”

  李棋顾不上合不合礼法,从门口冲他叫道:“你修葺酒楼的银子呢?谁给你的?”

  周水兴两手紧紧捏在一起,满面羞惭道,水退后,又来了另一个生人,同样衣饰考究、穿着官靴,却不是阉人。他给了周水兴一锭金子,要他把酒楼在原地、依原样再修起来,连“望江楼”这个名字,也是那人给起的。周水兴打小穷怕了,见着金子,便答应那人隐瞒许焕出事当日他曾接待两位贵客的事。不久之后,左县令便高升走了。许家小儿许昌三番五次上门逼问实情,周水兴拿人手短,又怕招来祸患,便狠心只推不知。

  周水兴这番陈述十分通顺,且与老捕头的话相互映照,应当不虚。李镜背着手,在公堂之上来回踱步,自言自语似的念叨:“许焕当日上四楼,是为相看东北小厢;而那两个在东南大厢用饭的官人,事先并不知他会来。若真是那两人害死许焕,便不是事先埋伏、预谋杀人,而是事出凑巧,刚好碰上了……”

  这时李棋抢先道:“一定是许焕师傅撞见了他不该知道的事!那两人怕机密泄露,所以杀人灭口!”

  李镜点头:“可一个阉人,能在这小小江都县城密谋什么?”

  一直在旁静听的老捕头出声道:“这一点,当年的左县令、如今的左阁老,一定知晓。这就是他一见到画像,便不准咱们再问此案的缘由。”

  的确,李镜揣道,想必那两人位高权重,左峻认出画像上的人,便不敢再追查下去。

  至此,江都县两任仵作之死一案,便已有了眉目。许焕之死,是那两个陌生官人做下的凶案;时任县令左峻明知凶手身份,却隐藏验尸文书、拒不追缉凶犯;又因洪水冲毁县衙,验尸人意外丧生,周水兴收受贿金缄口,县衙众人畏惧左峻权势、不敢上告,致使许焕枉死二十年,许昌告诉无门,积郁难平,最终以死鸣冤。

  李镜肃然回到座前,喝令左右衙役将周水兴拿下:“周水兴,二十年前你受人钱财、替行凶者隐瞒脱罪,伪证、坐赃两罪并罚。本县念你有心悔改、主动坦陈罪行,故从轻发落。来人,脊杖二十,当堂行刑!”遂即掷下令签。

  周水兴磕头领罪,颓然瘫软了四肢。一顿板子打得他皮开肉绽,只剩一口气被抬出门去。堂下众人齐声高呼英明,李镜却眉头紧锁,满腹心事叫了退堂。

  到了晚上,李棋服侍李镜洗漱更衣,理好床铺后,才要告退,李镜却若无其事道:“你仍睡里边儿?”

  李棋闻言黑瞳一震,瞬间红了耳根。昨晚他误会公子要“那个”他,傻不愣登脱光了钻进人被窝里,可把脸丢尽了。亏得公子胸怀坦荡,并不因此与他避嫌,这会子他要不敢与人同榻,岂不显得自己心虚?于是李棋“嗯”了一声,打了盆水自己收拾干净,又大剌剌爬上床去。

  两人端端正正并排躺好,李棋两眼干瞪,怎么也睡不着。这一日奔波查案、劳心劳力,明明累得要不得,可不知为何心里却空落落的。他想同李镜说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莫名有些委屈。不知躺了多久,腰背渐渐有些酸疼,他翻了个身,脸朝李镜侧卧着。

  李镜笔直的鼻梁在侧脸上投下一道凌厉的阴影,李棋呆望着这张无比熟悉的英俊脸庞,一个疑问油然而生:公子为何不娶妻?他可都二十了。

  说起来,公子这人可算得上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了。从前在府里时,底下人精挑细选送来他院里伺候的美貌侍婢,哪一个都没能让他多看一眼,他还嫌女孩儿身上脂粉味冲,根本不让她们进屋。更有甚者,这几年,方圆百里内的世家小姐被他得罪光了。有一回,媒人为扬州刺史千金问他八字,他回一句:“命中克妻。”山阴郡主来信邀他三月初三湖上泛舟,他回人一卷“女则”。最狠的是,去年上元时,礼部侍郎府千里迢迢送了盏鸳鸯灯来,他接过灯,“啊呀”一声,假装失手把灯摔在地上,灯烛引燃了灯纸,金丝彩绘片刻之间烧成灰烬。

  不过这些年公子一心上进,日夜苦读,不能分心儿女情长之事,也在情理之中。如今既已博得功名、仕途有望,为了李氏香火,是该寻个佳偶良配,成家立业了。不知公子喜欢什么样儿的女子,李棋心道,找个能说爱笑、会逗公子开心的才好。可思及此处,他忽然怀中一空,顿觉无比孤独落寞,忍不住哀叹了一声。

  这时耳畔竟响起李镜的声音:“棋儿,你也睡不着?在想案子的事?”李棋慌忙称是,李镜兀自将心事倾吐:“我总觉得不对。左阁老在朝中素有威望,刚正清廉为人称道。可二十年前许焕一案中,他竟徇私枉法、包庇凶犯?这不合情理。再者,许昌师傅孤独求索二十年无果,咱们只用了一天,就查清了?未免太过容易。说到底,许焕师傅为何丧命、他撞见了何人、何事,都还未……”

  “公子不必心急,”李棋听出他话中焦虑,轻声打断他劝道,“这不才过去一日?”

  李镜摇摇头道:“并非我心急。此案问到这里,已不再是江都县一时一地的事。再查下去,必定遭遇层层阻挠,我只怕我力有不及,辜负许昌师傅性命之所托。”

  李棋为他赤诚之心所动,往前凑了凑,拉住他手宽慰道:“那不能够。自打公子有记忆以来,可曾有哪一件事,是公子诚心想做、却做不好的?”

  李镜听了这话,沉吟片刻后,纷乱的心绪便安定下来。两人紧握的手忘了松开,不知不觉十指相扣。李镜的心思全被掌心传来的温柔触感带走,终于从案情中抽离出来,在李棋颈边散发的幽幽体香中,他渐渐阖上双眼。

第9章 不是说他“不近女色”吗

  身体越来越轻,忽忽悠悠往空里飘去,半梦半醒之间,李镜发觉自己再次来到望江楼顶层东南大厢。潮湿的江风从窗口扑面吹来,将汗湿的衣衫从肌肤剥离,令人倍感舒爽。李镜凭窗远眺,小小县城挤在山坳里,天边黑云低垂,与远处玉带般的江水相接……李镜猛地意会过来,这不是望江楼,而是水患之前,矗立在县中大街上的来凤楼。

  暴雨前闷热的气息,与午后耀目的日光,更令他揪紧了心。这是许焕出事那天的来凤楼。他回头,室中四方大桌旁坐着两个面目模糊的男子,正比手画脚谈得激烈。李镜听不清他们的话音,也看不见他们的神情,一切都好像隔着一层无形的纱帐。他开口说了声“请问阁下……”,那两人却充耳不闻,好像根本觉察不到他的存在。

  李镜明白他是在做梦,也惊恐地意识到他将在梦里、作为旁观者,见证什么。果然,那两人身后的厢门突然被人撞开,一个皂衣短打的中年汉子闯了进来。汉子十分激动,冲桌前两人挥舞手臂说着什么。那两人一个按住他两边胳膊,一个扑上去捂他嘴,三人扭打成一团。

  李镜冲上去撕扯那两人手脚,口里声嘶力竭叫“住手”,可所触之处皆是虚空,徒劳无用。片刻后,汉子便被两人死死按在地上,情急之下,李镜提起拳头,朝捂住汉子口鼻那人狠狠砸去。

  “砰”的一声响,将李镜从梦中吓醒,他惊坐而起,却见身旁李棋抱胸蜷成一团。

  “棋儿?!”李镜扳过他身子,见他紧皱着眉直喘粗气。

  “公子……呃……做噩梦了?”李棋的声音像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一样,“使恁大劲……”

  李镜才知自己梦中失手打了他,顿时心口一疼,慌忙伸手在他怀里揉搓。李棋吭哧了几下,终于缓过劲来,坐起来问他梦见同谁打架,李镜便将梦中情景详述一遍。黑暗中,李棋惊讶地半张着嘴,一双眸子在黑暗中闪了闪道:“奇了,我也发梦去了那地儿。”

  梦里,李棋也扒着来凤楼顶层大厢的窗沿往外看,却见遮天蔽日的暴雨中,江水从天边奔涌而来,灌进山坳里,瞬间将县城吞没。霎那间,疾风骤雨卷进窗来,脚下地板大幅摇晃,李棋死死抠住窗框,正嘶声叫着“公子救我”,却兀地当胸挨了一拳,生生疼醒。

  两人都是一身冷汗,一阵风来,双双打了个激灵。李镜拉过衾被,手臂绕到李棋身后,将他裹在被里:“疼吧?你解开衣裳,我瞧瞧伤了没?”李棋手攥领口扭捏道:“黑灯瞎火的,明儿再瞧吧。”说着窸窸窣窣钻进被里,背对着李镜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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