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掩霜刀 第3章

作者:春风南来 标签: 古代架空

  “你放心。”顾邺章温声宽慰:“郑显铎已死,其弟郑显锋也病故了,余者不足为虑。只待郑毅安松了口,真相就会水落石出。”

  此中内情,他一语带过,没跟谢瑾细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郑毅安在狱中好吃好喝地供着,他指望着郑氏的党羽投鼠忌器,一直没动大刑。

  前朝董卓的例子摆在前头,真要把人弄死了,届时乱党竭斯底里拼命反扑,他纵有雷霆手段,也一样吃不消。

  谢瑾松了口气,又问:“陛下赐臣主书令史,是希望我以后都做文官吗?”

  顾邺章摆手:“那是后话了,庭兰经验全无,虽近来战事频发,总不能让你一来就上战场。但日久岁长,定不会埋没了你。”

  谢瑾赧然一笑:“微臣多谢陛下体恤。”

  “……师父近来可好吗?”顾邺章问起孙长度。

  谢瑾答:“仍是神龙不见尾的老样子。陛下知道他的,说是归隐烟霞,俗世的牵挂却也不少。”

  正叙着旧,曹宴微迈着碎步上前,悄声道:“陛下,您要的人已等候在外了。”

  顾邺章微微颔首,“将他们请进来吧,然后你守在外头。”

  等曹宴微躬身退下,顾邺章转头看向谢瑾,眼中笑意盈然,“庭兰,你看我为你带来了谁?”

  谢氏早已风光不再,莫非还有什么亲故不成?谢瑾如坠云雾,不解地顺着他指间望去。门扉被无声打开,迎面是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男孩穿着左衽箭袖的灰衣,女孩一袭金红杂花的黄裙,相貌与他有五六分相似,也正探头探脑地看过来。

  他不由想起两个早就生死未卜的亲人,却还少一些凭借,霎时便期盼又情怯地回望顾邺章,他看到他一别经年的师哥朱唇轻启,低唤:“令则,令姜,还不快来见过长兄?”

  令则…令姜……不是做梦,他们真的还活着。心头被骤然掀起的巨浪汹涌拍打,谢瑾离座扑通跪地,颤动着声带说:“陛下大恩,瑾无以为报,定会结草衔环效忠陛下……死而后已。”

  这是顾邺章预料之中的场景,屈膝将表露衷肠的人搀起,他温然道:“切莫说傻话,倒像是我挟恩图报了。庭兰与我师出同门,我当你是我师弟,是我至交好友。你这般见外,让我情何以堪?”

  他越这样说,谢瑾反倒越无所适从,只泪盈于睫道:“我知陛下关怀,陛下不必放在心上,只需记得有这么回事,日后总有需要的时候。”他心中热腾腾地想到:师哥…陛下,我这条捡回来的命,从今日起,便彻头至尾、完完全全许给你。

  谢琅和令姜怯怯地过来行礼,又将信将疑地盯着谢瑾看,顾邺章任由他二人看着,微笑着说:“孤何曾欺骗过你们,这位就是你们的兄长。”

  虎头虎脑的谢琅捏紧了袖口,讷讷地张口轻唤:“哥。”令姜红着脸,泪珠滴滴滚落,也哽咽道:“……哥哥。”

  谢瑾将他们揽进怀里,轻柔地给他们拭去眼泪,只觉铺天盖地的幸福如绵密甘甜的云朵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这是他的弟妹,他们被照顾得这样好,健康又俊俏,他原以为,终此一生,再无缘见到他们了。

  过了半晌顾邺章方轻咳一声提醒:“庭兰,你也是有品秩的官了,可不能动不动就掉金豆子。”

  谢瑾脸一红,忙胡乱抹掉眼泪,轻声道:“是臣失态了。”

  顾邺章莞尔:“无妨的,我只是怕待会卿出了这道宫门,别人会编排我欺负了你。”他朝谢琅一扬下巴,柔声吩咐:“令则,替你兄长整理整理,别失了身份。”

  他无意强留谢瑾,谢瑾却并未急着请辞,勉强平复了心绪,斟酌再三后仍问出了口:“陛下的气色不太好,可是近来太过操劳?”

  这话有些僭越了,但依着谢瑾的意思,师哥待他如此厚谊,要他当一个睁眼瞎装作没看到,也实在于心不安。再者,顾邺章虽是天子,毕竟也是……他时时放在心上的人。

  顾邺章脸色微变,一双凤目里好像倒映着长河霜冷,唇角勾起的笑容却温柔舒展,“正用师父给的方子调理呢,过了这段紧要关头就好了。”他体内余毒未清,孙长度说得先熬过这最关键的两年,然后再徐徐图之。

  算算日子,再过半年应能好些。至少不会是这副病入膏肓的鬼样子。

  谢氏当年一蹶不振,岁月悠长,也没留下什么亲朋故旧,好在孙长度帮着置办的小院虽然位置偏僻些,但十几个房间也是有的。

  有专人送了谢琅和令姜回去,由中给事中郝如意带路,领着谢瑾穿过一段鹅卵石铺就的宫道,眼前密植松柏,门扉半开,已到了中书省。

  值岗的进去通传,不一会便走出两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官员,靛蓝衣衫的那个眼似金珀,嘴边挂着笑率先上前:“许久未见郝公公了,公公近来可好?”他殷勤归殷勤,却自有几分风流自赏的气度,瞧来并不令人生厌。

  停在他身侧的同伴一身明青,只内敛地看了眼谢瑾,沉吟道:“郝公公,不知这位是?”

  郝如意端着架子略一点头,介绍道:“二位,这是今上亲封的主书令史,谢瑾,谢庭兰。陛下特意叮嘱咱家来送人,还请李相公和张相公关照则个。”

  蓝衫青年应下得快,笑盈盈道:“公公放心,我与张兄定然尽心竭力。”言罢又转头看向谢瑾,声音圆润高朗:“庭兰,可准我这么称呼你?”

  谢瑾抿唇一笑,“自然。”

  于是他便自报家门:“在下李邈,字望秋,家住宛城,现住归淳里。这是张晖,字淡月,与我是同乡。年齿上我们虽虚长你几岁,但都跟你平级,日常相处不必拘束。”

  他嘴巴快,张晖也不跟他争,只朝谢瑾微微颔首,面上挂着善意的笑。

  才送走了郝公公,李望秋便兴致高昂地携着谢瑾的手往里走,“快进来吧,趁韩中书不在,咱们兄弟吃杯茶说说话,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我知无不言。”

  谢瑾心头一暖,莞尔道:“我初来乍到,不懂的事比懂的事多,往后少不得要经常麻烦二位兄长。”

  正找新茶饼的张晖在旁插话道:“他是最不怕麻烦的,你让他多做些事,他反倒乐在其中。”

  见坐在对面的新同僚欲言又止,李望秋解意地问:“怎么了?”

  谢瑾面露难色,赧然道:“说来惭愧,我今日是头一回进太华殿,生面孔太多,又有些紧张,现下已忘了七七八八,怕以后遇见了人却行错了礼,再闹出笑话来。”

  李望秋噗嗤一乐,声音都雀跃起来:“这你算问对了人,莫怕,愚兄教你。穿鹤纹锦袍的那一堆儿里,不苟言笑、一副老学究模样的是独孤丞相,细瘦脸膛鼻侧有痣的,是薛侍中;方口大耳鼻孔看人的,是韩中书。

  “……碧眼紫髯的,是颍川陆氏的五兵尚书陆良;一瞧便家学渊博的,是范阳卢氏的吏部侍郎卢颢;胡须天下第一顺的,是清河崔氏的礼部尚书崔岷。

  “还有两个格外年轻些的,是陛下乾纲独断硬生生给拔上来的,弯月眉的是都官侍郎许令均,薄嘴唇的是度支侍郎徐璟仞,因主官空置,说是侍郎,其实也与尚书无异……”

  他还要再说,忽然音调一转大叫:“张晖!不要茱萸!”

  全无征兆的一声,惊得谢瑾也跟着一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青翠晶透的釉杯在李望秋跟前敲出不近人情的一声响,张晖面如冷笑:“越说越放肆了,茶里不放茱萸,怕你还不知道停。”

  李望秋张口结舌,只好食指一横比了个噤声的姿势,朝谢瑾眨眼道:“穿金兽锦袍那一堆里的人,下次有机会再跟你讲。其实不必太在意的,主书令史本也不常上朝,见到那些达官的机会不多,能让你出岔子的,那就更少了。”

  谢瑾点头称是,抿了口茶笑道:“多谢李兄提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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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笔一般情节老套,点进来的宝子捧个人场就当图个热闹

第3章 金枷玉锁

  春桃始生,万籁俱寂,原该有一场好眠,可谢瑾在衾帐间翻来覆去,心里如有野草疯长,怎么也难以入睡。

  失散多年的家人得以团聚,再遇谢琅和令姜,这是更胜过久旱甘霖、金榜题名的喜事,但是师哥……

  不对,他早已经是本朝的天子了,过往的时光理当埋藏心底,不应向任何人忘形提及。

  只是…曾经的顾邺章丰容盛丽俊朗逼人,眸间映着动人的火焰,是个看似冷淡却颇有侠义之风的少年。

  今日重逢,他说话的腔调变得更柔和了些,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也更矜贵娴雅,可那双凤目中的光彩明明灭灭,却让人捉摸不透。

  但无论师哥是何种模样,待我都一如既往。罢了,今后就让我为师哥多做点事吧,但愿可减轻些他的负担。谢瑾心中思忖着,索性从层叠卷折的床榻间推枕而起,束起帘帐又燃了灯,重新摸过书案一角的汉书。

  正欲落笔,窗棂却轻轻响了一声,那声音极细微,若非谢瑾耳朵还算灵,怕还未必听得见。他重新放下笔,轻推开了屋门。

  只穿了鹅黄薄裙的小姑娘吓了个打跌,谢瑾眼疾手快将她捞进怀里,低柔地问:“令姜,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

  令姜安静地摇摇头,无声依靠着他。虽说和这两个小家伙相处的时间尚短,谢瑾却看得出弟弟谢琅性格含糊,令姜这个做姐姐的却心思颇重,也就不催她,只微微挪动身子为她挡住夜风。

  “哥。”不知过了多久,令姜忽然开口,空灵稚嫩的嗓音倏尔划破静谧,“我们离散多年,你却立刻就认出了我,就不怕我们是冒牌货,是骗你的吗?”

  谢瑾喉咙里闷出声笑,将她牵进屋里,“我孑然一身,籍籍无名,哪家的小丫头小小子会放着好日子不过跑来给我做伴?令姜,我们谢家的人面上是不长痣的,唯独你眉尾有一颗红痣,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却从没忘过。所以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你是我妹妹。”

  “那小弟是因为和我一起出现,所以哥哥才……”令姜却像是没听进去他的话,仍自顾自地嘟哝着。

  “令姜!”话还未尽,谢瑾便有些慌张地打断了她——这番话传出去,何止是大逆不道。为了断绝日后招惹是非的可能,也给令姜牵系萦怀的事彻底画上句点,谢瑾摆正了神色,态度更显坚决:“听哥哥说,令姜,你耿耿于怀的点是没有意义的,你和令则就是我的弟妹,如假包换。今上日理万机,也没必要在这种事上哄骗我,对不对?所以别乱想了,好吗?”

  正是仲春,草木方萌。主书令史员额八人,实数却只有四人。谢瑾在中书省办公的日子忙碌而充实,许是顾邺章政务冗杂早朝晏罢,平常竟从未召见过他。

  星云莹莹,烛芯爆出个灯花,谢瑾正依着惯例抄写,角落里忽然传出一阵聒噪——是新结识的同僚李望秋和张淡月在说小话。

  张淡月人如其名,眉淡唇清,说话也轻声细语的,李望秋仪貌端正却是开朗性子,音调自然更高些,看到谢瑾视线落过来,他也不遮遮掩掩,扬起敞亮的笑容便走上前。

  “提前恭喜庭兰了。”李望秋一拱手,坦然解释道:“方才某奉命去东头儿递文书,听说今上有意在明日早朝追封谢司徒。”

  追封?那就是成了?谢瑾大喜过望,顾不上手里还握着笔,倏尔起身追问:“李兄此言当真?是那郑毅安认罪了吗?”

  李望秋却困惑地挠了挠头,“这倒是和我听的不一样。薛侍中说郑将军供出了另一位祸首,将功折罪,今上要复其原职呢。”

  谢瑾一时哑然。

  除了大朝会,从七品的主书用不着跟着群臣面圣,谢瑾是在散朝后等到的曹宴微。

  但直到曹公公走了半个时辰,他仍有些如坠云雾的茫然。

  郑毅安的供词说,大司马郑显铎兵败身死、高阳王顾和章也不知所踪后,卫尉卿郑显锋与尚书令窦槆合谋做局、偷梁换柱,给谢铮安了一个叛国通敌的莫须有罪名,先帝与先太后震怒,终成谢氏一门的祸事。

  前脚才结案,天子的诏命后脚便传达下来:尚书令窦槆构陷国之忠良,褫夺封荫、满门抄斩;禁军左府将军郑毅安戴罪立功、官复原职;司徒谢峥蒙冤受屈,使人重新妥善安葬,追赠中书,谥号贞。其子谢瑾,以父荫,擢为中书舍人。

  哪里不对呢?谢瑾蹙着眉头,落笔也心不在焉。师父说,先帝郁郁而终,新帝年少失驭,皆因郑氏父女专权擅政。郑毅安是郑显铎的独子,因何要对他网开一面,甚至将人毫发无伤地放出来?

  正思索着,不妨张淡月轻轻拉了下他的袖口,“洇墨了。”

  谢瑾蓦地醒过神,仓促将被墨汁浸透的方絮纸丢进杂物堆,“有劳张兄提醒,我这便重新誊写。”

  张淡月却摇头,温和道:“不急着重抄。今上要见你,你先拾掇拾掇,别在御前失了礼节。”

  坐了一天早就坐皱了衣裳,来宣旨的何公公虽不比曹宴微受重用,毕竟也是天子近臣,谢瑾这么不修边幅地过去,少不得惹今上不快。

  天边挂着零散的几颗星子,谢瑾沉默着跟在带路的何公公身后,踩着春风穿过长而曲折的走廊。

  历经几代人的修缮,云中的宫室参差错落,精巧工致。而永安殿漆瓦金铛,银楹金柱,珠帘玉壁,更是极尽巧匠之能。

  眼下已逾日夕,里外都一派灯火通明。谢瑾理正了衣展,深吸口气缓步踏入室内。

  迎面扑过一股药香,他下意识敛容屏息,绕过隔断。顾邺章正斜斜靠在书台后,眸子半敛着,似在沉思。蜀江锦裁成的黑色龙袍曳地,其上凤纹回环,行云逦迤。

  书台上堆了不少杂物,釉质莹润的莲花碗被烛光一照,更显出光洁顺滑,里头还剩着些药汁底子。谢瑾移开目光,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轻声问安:“臣谢瑾,恭请陛下圣安。”

  “朕躬安。”顾邺章微微颔首,光影停驻在他映着一点笑意的侧脸,“庭兰是第一次来永安殿吧?”

  谢瑾目不斜视地答:“回禀陛下,是。”

  他比少年时更加惜字如金,顾邺章便接着问:“你觉得这永安殿美不美?比不比得上师父的小院子?”

  孙长度的院落四时百草丰茂,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却最为朴素。这永安殿光华灿灿、贵不可言,何故要比呢?

  但天子既问了,做臣子的断没有避而不答的道理。思索再三,谢瑾如实道:“臣闻周之明堂,茅茨蒿柱,土阶三等,以见俭节也。然陛下之居处,楹缀以明珠,墙饰以金玉,间有丹青翡翠,不免铺张。”

  “你还和从前一样实诚,半句谎话不肯扯。”

  区区主书,虽很快就是中书舍人了,却与谘议和谏议大夫差得远呢,何苦要越殂代疱,抢那集书省的活计?顾邺章低低笑了声,意味不明地低喃:“是有些华贵,习惯了就好…不,也不必习惯。”

  谢瑾不解其意,也不好多问,只再度折身:“还未谢过陛下大恩。”

  “平身吧。”顾邺章坐正身子,柔顺的衣料随着他的动作舒展,“我邀你来,可不是为了听你谢恩,师父开的这药太苦,想请庭兰陪我小酌几杯。”

  谢瑾微讶:“陛下,饮酒会冲淡药性。”

  单手支颐侧坐的皇帝陛下却不以为意,从从容容道:“酒也可充润肌肤,延年祛病,偶尔放纵一次,无妨的。”

  曹宴微识趣,很快便端着托盘上前,除颈间饰着鎏银带的漆画枋,托盘中还盛着一组浅腹高足的玉杯。他躬身上前引了温酒炭炉,炉底火箅子也一并摆正,然后轻车熟路执着长柄往耳杯中添酒加温。

  见谢瑾盯着炉上雕镂的神像若有所思,顾邺章了然道:“这时节确实不必温酒,只是我这身子不中用,碰不得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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