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掩霜刀 第17章

作者:春风南来 标签: 古代架空

  他指着安静嚼着马草的雪浪玉狮,“他赐了你一匹催命的马!你无条件支持他每一个决策,得罪遍所有人,今上刻薄寡恩,有朝一日他翻脸无情,您就一无所有了!”

  从秦州跟着谢瑾到洛都前,他并不知道顾邺章是那么决绝的人。被超擢为虎贲司马,他本该对天子感恩戴德。但他落魄时,曾困在秦岭的荒野里与狼群打过整整三年交道,他在与顾邺章打过照面的第一天,就敏锐地觉察出那张人世间绝难见到的姝丽面容下,是一颗冷淡薄情的心。

  一眼望去是美人照镜,定睛再看,却唯恐暗藏杀机。

  他对人好的时候确实荣宠,可一旦犯了他忌讳,让他厌烦了,他也半点不会怜惜。

  最可怕的是,即便顾邺章正有此意,来日当着众臣官的面,为了安抚郑氏,焉知他不会将过错都推给谢瑾呢?蹚这趟浑水,对谢瑾而言,只会是得不偿失。

  玉狮子随着林雍的话扬起了头,大约是听懂了些,甚至不安地甩了两下柔顺的马尾。

  他的话也让谢瑾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少顷,他亲昵地搂住马儿的脖颈,贴在它洁白温热的耳边轻哄:“别听彦容的,我最喜欢你了。”

  林雍说的也许都对,可他做出的决定,向来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从容闲适地喂完了马,谢瑾说:“那都是以后要考虑的事了,当务之急是处理了唐钰,再把他贪的墨找出来,一文不差地补给将士们。”

  毕竟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林雍无可奈何:“怎么审?他身份特殊,若咬死不认,还能动刑不成?”

  谢瑾答得理直气壮:“证据确凿,我既为校事司使,动刑又有何不可?”

  “你!”见半点说不动他,林雍索性一跺脚拍了板:“好!将军非要如此,那这件事我林彦容现在去办了,省得将军……”

  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时、时、挂、心!”

  说罢扭头就走,不给谢瑾半刻挽留的时间。

  比起夏至后北狄突发的内乱,这似乎仅仅是个不值得放在心上的小插曲,顾邺章新到的令旨上提都没提唐钰的事,只让谢瑾找机会北上。

  按照遗诏,可汗之位本该由第二位世子斛律先继承,斛律澶虽借母、舅之力得以捷足先登,总归坐得不稳当,如今兄弟阋墙狼狈败走,不失为金戈卫的千载良机。

  夜里散帐后,谢瑾收起地图,对留下的林雍和张茂接着分析局势:“斛律澶若要逃命,大抵是且战且退,往栗水方向……”

  张茂擦枪的手停下来,正色接道:“若果真如此倒好了,怕就怕我军驻扎在武川的事走漏了风声,让斛律兄弟给我们下了个套。”

  林雍的薄唇本来抿成了一条线,又因他的话稍显松动,饶有兴致道:“金戈卫不过五千人,何至于让斛律澶冒这样的风险?易地而处,今上难道会为了计赚郁久闾隼将皇位让给高阳王吗?”

  “彦容!”谢瑾被林雍吓了一跳,忙止住他的话声:“德音才多大,你就当着他的面瞎三话四,也不怕隔墙有耳。”

  林雍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姿势,怏怏低了头。

第25章 菩萨修罗

  六月中,谢瑾以武川原驻军留守,携金戈卫绕过意辛山奔袭而至,直逼栗水,斛律澶残兵惊骇奔散,绝迹西遁。

  金戈卫假意转战他处,至斛律先派出的追兵追出了栗水,又骤然回兵,趁着木末城中空虚剪断了追兵回路,围城三日后,谢瑾便下令决水淹城。

  不必讲究什么道义,也不怕人说趁火打劫,既然顾邺章重视这个机遇,他只想竭尽全力达到师哥的期望。

  熔金的昏黄倾泻而下,无论远处群山还是周遭低矮的灌木都一同沐浴在铺陈无垠的霞光之中。

  点清了被俘的王公贵族,林雍在谢瑾身边勒马停下:“将军,该是时候撤兵了吧?水淹之后恐生疫病,防护的药材又不好运送。”

  “眼下还不急。”白袍又破了几处,溅在肩颈处的血已经开始发黑,谢瑾用身上仅剩的盐兑上水做了简单的处理,侧过头对林雍道:“此时撤兵,难说他兄弟二人不会冰释前嫌,届时勾结一处放虎归山,反倒对我们不利。”

  “那不如这样,我草拟一封书信吓唬吓唬斛律先,让他将千匹马和万只羊送到武川来换俘虏。”林雍挺直的鼻子在脸侧映出小片阴影,不安道:“我总担心他会派郁久闾隼来。背靠云中,至少有邓将军可以接应我们。”

  听罢他的推测,握在谢瑾手里的袍子倏忽垂下,又被一直盯着这边的林雍眼疾手快地捞住,“将军?”

  “……是我急于成事了。”谢瑾脸色泛白,“竟忘了还有郁久闾隼。”

  他听说温世淮在秦州屡立功勋,唯恐其中有什么内情,一时焦虑分神,险些决策失当酿成大祸。“是该见好就收了,听你的,准备回武川吧。”

  武川多沙尘,不拘是什么时节,刮起风来黄沙漫天,莫说五步,三步开外便几乎辨不得人,唯有将四面的窗都关严实了,才能偷得半日清静。

  谢瑾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简易的沙盘,少年清冽的声音倏而打破了寂静:“将军,该清创换药了。”

  他伤在背上,起初是想瞒着的,每逢夜里将金创粉顺着后肩潦草撒下就当作上了药。是林雍直觉敏锐,最早看出他动作迟缓不对劲,便主动揽了帮忙换药的活计。

  近来的谢瑾寡言而沉默,总是一个人站在城墙上发呆,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不走,只有风沙大到站不住脚时才会回到房间里。林雍放心不下,便常抽空过来看看。

  谢瑾没有让林雍草拟书信给斛律先。将俘虏押回武川后,他第一时间写了六百里加急的军报,想着先问问顾邺章的意思。

  可他没想到送回中州的请示会换来顾邺章的催促,师哥问他为什么军前怯阵迟迟不进,行文几近责备。

  药已上好,谢瑾将半解的衣裳重新穿齐整,平静开口:“前些天洛都来消息了。”

  正净手的林雍蓦地回过头:“令旨已经到了?怎么从没听将军提过?”略一细想,凌厉眉峰猝然一沉:“陛下的要求让将军为难了,对吗?”

  谢瑾扶额道:“他让我进,但撤都撤回来了,再进又谈何容易。”顾邺章说以进为退,与邓康互为犄角之势,如此才好与郁久闾隼抗衡,但后方空虚,这个法子在他看来并不可行。

  他总觉得,是有人对顾邺章说了什么,右卫将军郑毅安,又或是散骑常侍陈郁之?总不至于是师哥故意要为难他。

  “……陛下应是不大了解当前的局势才下了这样的旨意。好在他只是不认同我的做法,倒没说非要取得什么成绩,我已尽可能详尽地回了信,还求了增援,彦容且放宽心。”

  绷着俊脸坐在谢瑾对面,林雍显然并不相信他的答案:“若果真如将军所言,您近日又为什么而发愁?”

  “我一直在想,郁久闾隼何时会到。”谢瑾侧着肩头避开伤处,倦怠地倚靠在椅上:“北狄可汗之位更迭频繁,斛律澶与郁久闾隼离心,才会招致杀身之祸。斛律先既然重用郁久闾隼,南下武川一雪前耻的人选,十有八九便是他了。我从未跟郁久闾隼正面交锋过,但若没有援军,便只能寄望于他轻敌冒进,让我们以逸待劳。”

  “将军刚来时便遣人去阴山伐木,又是油松又是桦树白杨的,是早就料到会有守城之日?”

  “我哪有那么神。”谢瑾唇畔勉强牵出丝笑意,“不过是防患于未然,多备些易燃的木材。”

  林雍道:“收缴来的废旧兵刃和木桩都按将军的要求植立于护城河中了,尤其是靠近咱们这侧的,河底都插满了,水面上绝对看不出一星半点。但我总觉得不靠谱,北狄真的会往护城河里退吗?”

  “会的。”谢瑾垂下眼睛,唇边的弧度不知何时已经凝住,“为了退敌,我不止做了这些准备。”他面露一丝不忍,轻轻道:“彦容,我有些累了,之前怕你对陛下有不满,便没敢告诉你,你去问德音吧。”

  张茂年纪小,却最听话,也不像一心向着他的彦容那样偏颇,那天他把事情交代下去时,小孩的脸都白了,竟没质疑他半句。

  是夜,星河欲沉。持续的北风呼啸而过,吹得树木杂草都弯了腰挣扎。林雍拍了半晌殿中尚书的屋门也无人应,扭头便登了城楼。

  谢瑾果真一个人在远眺。因暂无战事,他并未着戎装,深黑的便衣融进夜色,随着狂风猎猎作响。

  凝望着那道单薄的背影,少年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冰凉:“将军想好了吗?”

  谢瑾头也不回:“想好了。”

  遭人诟病不齿的事做得多了,不差这一件。

  建宁九年七月,郁久闾隼受命南下,兵分三路并亲自压阵,又以纥奚文次子纥奚苢为先锋领两万人马探路。

  为渡护城河,纥奚苢命人测量了河道宽度,而后伐木铺路,大张旗鼓地在城外骂阵。

  武川外城却死气沉沉,始终静默无声。

  直到谢瑾授意林雍在城楼上将纥奚文的佩刀随意射向北狄的营帐,被人为断成两截的遗物彻底激怒了原本在观望的纥奚苢,不等大军抵达便传令攻城。

  谢瑾亲自指挥防守,顶盔掼甲一直在城墙上站到天亮,寸步未退。

  滚烫的热油混着砾石从城楼兜头淋上攀爬攻城梯的敌军,借着烈酒引燃的弓箭随之密不透风地从天而下,此起彼伏的凄惨尖叫在长夜中惊起无数寒鸦,皮肉烧焦的异香令人作呕,却在空气中经久不散。

  起初纥奚苢以为尸体可以叠起通向城内的梯,但他低估了城内油松和烈酒的体量,不得不指挥着残兵顺着来路撤退。

  数箭齐射的连弩追着他们仓皇败退的路径射向渡河的木板,箭头上连带着火星四溅的酒和油,逃出生天的大门在北狄士兵的眼前俶然坍塌。

  阴魂不散的火迫使那些充当先锋的倒霉蛋一头扎进河水,还来不及感受水的清凉就被锋利的兵刃和木桩穿刺出满身的血洞。冲天的火光照出染红的河面,有些削尖的箭竹不止穿透了一具尸体,千疮百孔的衣甲甚至隐约露出水面,又因被固定住而平铺在水上。

  踩着同伴身体爬过河去的残兵跌撞着奔向树林,以为可以苟活,却只是为早早埋伏其中的张茂送去一场痛快的杀戮。

  纥奚苢几乎全军覆没。

  城下的火仍有余烬,伴着怪异刺鼻的焦香伶仃在夜风里。林雍拧开水袋把摸出来的干净帕子打湿,细心递向一旁满眼血丝的主帅:“将军,擦擦脸吧。”

  谢瑾神情恍惚地低头接过,清俊面容透出深重的疲惫:“多谢彦容了。”

  他用最小的代价换取了最大的胜利,但这样的手段过于残忍,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轻松之色。

  林雍俯瞰着城下的惨状,一双剑眉深深皱起,声带嘶哑地叹道:“我头一回这么盼望能有一场大雨。”

  武川的消息传到宫里时,顾邺章正与陈郁之弈棋。陈寺卿似乎是被吓到了,抚着胸口道:“郁之原以为邓将军的心就够狠了,没想到谢尚书更甚于他。”

  一个不注意,顾邺章的黑子便落错了地方,蹙着眉冷淡道:“是陈卿让朕先不必派援军,如今此战告捷,朕看你倒并不高兴。”

  陈郁之的目光只巡梭着棋盘,启唇幽幽道:“陛下容秉,程将军珠玉在前,臣原本只是想借此机会多探一探谢尚书的潜力。若没有这么一遭,竟不知谢尚书他到底——是菩萨还是修罗。”

  “朕怎么觉得,陈卿话中有话?”顾邺章心里越发不悦,随便又下了一子,冷着脸发难:“就不怕朕治你一个疑闲亲贤的罪名?”

  因天子心不在焉,陈郁之就快要胜了此局了,他却巧妙地让了一棋,真诚不和衬地流荡在那双弧度极深的狐狸眼中,“此仗虽胜,但是陛下也看到了,谢尚书的作战方式,实在骇人听闻。”

  “若是陈卿呢?”顾邺章身体微倾,捡起他刻意让的那颗棋子丢回棋盒,“朕输得起,不需要你逢迎。”

  “谢瑾在校事司浸淫已久,不知为朕铲除了多少怀有二心的逆臣,手段狠辣些也是寻常,若是一味心慈面软,朕反倒要担心了。”他将身子往后一靠,似笑非笑地看着陈郁之,重复:“易地而处,卿又会如何应对?”

  “……陛下,郁之乃文臣,总兵攻战非吾所长。领军打仗的事,想来还是程、郑二位将军更明白。”陈郁之不自然地避开他的视线。

  “是了,朕多此一问。”顾邺章唇边仍噙着笑,动静之间色若莲葩,举止眼神俱是风流婉转,却藏着不见血便可杀人的刀剑:“卿之所长,乃离间是非。”

  “郁之失言,请陛下降罪。”陈郁之猝然起身拜倒,涔涔冷汗顺着消瘦的下颌滴落。

  他一时猜不透顾邺章的心思。三言两语天子便将自己撇得干净,可他若意不在此,又何必听自个的谏言呢?

  倘使真那么向着谢瑾,为什么先是催金戈卫进军,而后又狠下心肠将数度请命的程云拒之门外,始终不往武川增派援军?

第26章 一枝独秀

  莫说陈郁之心里犯糊涂,就连顾邺章自身,也是一样两难。诚如陈郁之所言,他也好奇谢瑾会如何退敌,私心里却盼着他力不能支向他求助。他昨日尚担心谢瑾会在与郁久闾隼的交手中落于下风,今日却又对杀伐决断的谢庭兰心生畏怯。

  但他从未想过……放任谢瑾自生自灭。

  郁久闾隼很快带着大军兵临城下,谢瑾闭城不出,只求守城。纥奚苢当初昏了头,一心要登上城楼从内部打开城门,郁久闾隼比起他来却老谋深算。他比魂断武川的纥奚苢惜命,只在后方指挥士兵架起攻城车将酒和油随着火把投入城内,以此掩护攀登云梯的同伴。

  北狄士兵的尸体垫平了铁蒺藜和陷马坑,谢瑾被烟火熏得直掉泪,呛咳着和守城的士兵一同把烧得滚沸的热油一瓢接一瓢地浇下攻城梯,借着敌军投掷的火把一波接一波地扑灭攻势,任由登城的人如群蚁排衙般烧得皮肉溃烂,尖叫哀嚎着坠落下去。

  夜幕低垂时,郁久闾隼终于暂停了攻城,谢瑾这才有余暇将小臂一尺来长的烧伤重新进行包扎,伤口溃破,又沾了好些的烟尘灰土,需得用刀片彻底剃去感染的地方,谢瑾的冷汗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往下淌,帮他清创的林雍也紧张得口干舌燥。

  “手别抖。”谢瑾苦中作乐地调侃他:“别光嘴上喊我将军。”

  “这和寻常的伤不一样,我怕处理不好会有后患。”专心致志的林雍分出神解释,试图证明自己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

  “彦容手法不错。”谢瑾白着脸展唇一笑,“后面我多注意,没大碍的。”比起他背上未愈的刀伤,手臂上这处还算不上严重。

  “……城里的火油已经快见底了。”替他将绷带层层缠好,林雍低声道。

  “火油先省一省,下回用沸水金汁代替下。”谢瑾倦然垂目,额角因疼痛和疲惫轻轻跳动。“夜叉檑该用就用了吧,也许有奇效。”

  夜叉檑是用湿榆木制成的,其上钉满了逆须钉,若用得好,兴许可以争取到多些时间。

  “别害怕。”半晌不闻林雍说话,谢瑾安慰道:“今上不会放弃武川的。”

  天光未亮,城外已响声震天——北狄又开始攻城了。大抵是郁久闾隼跟斛律先立了军令状,从这一天起,北狄昼夜不休连攻十日,肇齐据险固守,两军都死伤惨重。武川的所有军民都筋疲力竭伤痕遍体,陷在朝不保夕的惶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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