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 第83章

作者:蜜月 标签: 古代架空

  经线还是普通的银鱼白丝线,但是纬线里隔几根便掺入一根珍珠丝,两人忙了三天,总算织出了半匹新料子,是比织银料子更素雅别致的厚缎,阳光下看,流动着浅浅的虹色。

  他亲自去农庄带回了兔毛鸭绒,用皂角和干茉莉浸泡整夜去掉异味,而后兔毛做领,叫裁缝制了两件鸭绒挂里披风。

  也不知为何,这么些年,见不着的时候他从不胡思乱想,可那日只是匆匆一面,就让他莫名牵肠挂肚,一想到云珩的眼泪心中便隐隐作痛。

  过后他便不敢让自己闲下来,每日废寝忘食,赶在立冬前,将两件披风背后绣上了幅翩飞的燕,为了稍做些区别,灰兔领披风的燕衔着一朵淡黄迎春,而白领披风上那只叼的则是浅粉蓬莱香。

  都是早春里开的花,所以披风就叫“衔春”。

  熏了淡淡橙皮香,小心折起装进锦盒,他叫元宝代绣庄与那尚没有店面的绸缎庄,亲自去送礼,一件赠知府千金,一件赠给杨清漪。

  知府家与杨家算是这半年多来绣庄花费最大的客,年末答谢自然不能小气。

  阿绫花了这好些心思,只盼着她们能早些穿上披风出门转上一转,成为他们绸缎庄最好的招牌。

  年轻姑娘都爱美,看方才元宝陈芸几个姑娘的眼神就知道,喜欢的人定不会少。他甚至已经想好了不同的配搭,官宦商贾家的千金小姐就穿这样轻盈的刺绣鸭绒披,若是手头没这么阔绰的普通人家,可以将昂贵的鸭绒挂里换成普通的棉挂里,亦或是不加刺绣,只素缎也好看。

  果不其然,才过立冬没几日,他们便陆陆续续接到了第一批订单,统共八件,尽数都是千金小姐们府上下订的刺绣鹅绒披,官家的丫头们不断强调务必要快,说腊月前小姐要穿的。

  哪怕都是巴掌大的绣图,也忙得阿绫一个月都没能睡上几个整觉,这还不算完,货出的越多,陆陆续续来定披风的人越来越多,只一个织匠根本吃不消,没白没黑坐在织机前,偷空还要后悔没开张的日子自己不知珍惜。裁缝师傅年纪大,更是累得犯了腰病。

  显然,他们需要招新人了,元宝看着日渐凌乱的宅院终于忍不住了:“公子,哪怕远一些咱们也需要个店面,若是再来一台织机两个织匠,这地方铁定是没法住人了……”

  不只是这样,丝线在绣庄,布在宅子织,裁缝在绣庄……他们每日来回两处跑,搬来送去也格外麻烦。阿绫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眼下必须立即寻个新铺面。

  不想才在逛了两三日,隔壁已经关张的胭脂水粉铺忽然贴出了清算转手的公告,他赶忙带着元宝去了一趟,对方是一对脸生的夫妻,男的姓刘是个大夫,原本买了这铺子是要改成医馆的,可眼下家妻子娘家出了事,急需银两周转,只好又将铺子转手,为求速出,竟是比原先的价格还低了不少。

  兜兜转转,绕会原点,阿绫生怕夜长梦多,当场一手交银一手交房契,趁这两日熊毅下船,叫他帮忙一同打点铺子,择了吉日,准备开张。

  “是你的就是你的,别人也抢不走。”元宝美滋滋地总结道。

  “所以……你叫人扮做大夫,跟那姓葛的买下了铺子谎称要开医馆,装模作样准备了几日后又低价转手给了阿绫?”云珩才下了朝,听说有阿绫的消息一路疾行,匆匆赶回御书房。

  “是,铺子可真是不小,后头带着小院和库房,三百两,阿绫公子当场就付了现银。这段日子该是在筹备绸缎庄开张的事吧……”

  “三百两啊……他手上银子紧么?”云珩埋怨他道,“怎么不再便宜些……你叫一个普通百姓拿出三百两来,怕不是要连住处都变卖……”

  “陛下,闹市旺铺,再便宜他该生疑了……”四喜摇有些委屈,“奴才已经查清楚了,他身边的那个姑娘叫元宝。明面上,这元宝姑娘是掌柜的,可其实所有的事,都是由阿绫公子在背后拍板,只不过他行事低调,想必是不敢惹人注意……这两年他们着实也不算是普通百姓了……”

  “元……宝……元宝?不是他小时候的丫头么……”云珩愣了愣,心宽了下来,先前听说阿绫成日与一年纪相仿的姑娘同出同入,形影不离,多少个夜里他都无法安寝,恨不能立刻动身,亲自去素阳问个清楚,原来是元宝丫头么……可,他又为何记得元宝?难不成单单忘了近几年的事么?还是说,只是巧合?

  他接过四喜递来的信封,里头厚厚一沓信笺,逐张看过去,阿绫平日里都做什么,与什么人打交道,店里的经营状况如何,都一清二楚。

  云珩眨了眨眼,有些不敢信:“这上头记的……都是真的?”

  四喜重重点头:“千真万确。原本还想堵了熊毅问得再细一些,谁想到他成日行踪不定,既不在店里,也不在桑园,奴才的人蹲守了许久,才偶然撞见他赶去码头……似乎是跟着商船在海上转……”

  云珩点点头:“不急。当年我交代他护送阿绫,他也算恪尽职守。反正人也找到了,来日方长,这些事早晚会知道的。”

  如今元宝名下有一间酒肆,一间绣庄,二十亩桑林和两处素阳的宅子。的确,放在哪里都不普通。

  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四年,阿绫竟能积累出这样的财富呢?

  云珩捏着纸傻笑起来,看得一旁的奉茶小太监心里发毛,手一抖险些将茶杯扣到桌上。

  皇上倒也没跟他计较,只是下意识护住了桌上那一沓子信笺。

  四喜哭笑不得,在主子日渐温和的目光中打发了小太监,继续报:“几经打听,奴才好容易得来了这个。”他拍拍手,便有侍卫从门外进来,呈上一只木盒,“不论是素阳还是玉宁,眼下这东西可是千金难求。”

  盒盖上漆着“沈氏绣庄”四个字,行楷,与云珩自己的字有七八分相似,一看便知是阿绫亲笔。当年在晞耀宫书房里得了空闲,阿绫没少摹他的字,可两人的字形似,神却有差。

  云珩碰了碰那飘逸秀美的字,而后轻轻打开盒子,里头装的是个长方小台屏,不过尺牍大小,正中绣着一红一白两朵并蒂芍药,乍看平平无奇,阿绫曾经绣过多少比这华美的绣品……

  “千金难求?”他狐疑从盒中取出台屏立在桌上,手指一拨转动小小屏扇,白芍婀娜的瓣上闪出特殊的虹彩,云珩一惊,凑近问,“这……不是白丝线?是什么法子染的?倒像是贝母螺钿的颜色……”

  “此丝名为珍珠丝,未经染制,天然就是这色泽,用特殊的桑叶喂养出杂交的蚕种,如今天底下只此一家,每年春从阿绫公子那蚕棚里缫出一批,供不应求,所以极其昂贵。据说预定的货品都已经排到两年后去了,就这个芍药屏,还是奴才托人请素阳知府割爱。”

  “嗯,物以稀为贵么……”云珩盯着那芍药看了又看,“不过,这东西既然这么好赚,别人没想方设法抢他生意?就算一时养不出桑,养不出蚕,难道还不能买他手里的线,请别的绣娘绣么?”

  “有人试过,连那个暗地里找他麻烦的葛掌柜都动过这心思,可那些人动手试了才知,这珍珠丝比普通的蚕丝脆弱许多,下针无悔,稍有不慎便刮花了,一般的绣匠可赔不起,便再不肯接这活……所以,几乎每件绣品都是阿绫公子亲手绣的,其外只有他在玉宁的老师能帮忙,不论是谁,想要都得排着队等。”

  云珩看了又看,小心翼翼将台屏放回盒中:“御书房来往人多,你替我送回寝殿。”

  “是。”

  “另外,替朕备辆马车。”云珩按部就班打开折子,着手处理政务。

  “去哪儿?”四喜一愣。

  “你不是说,他在张罗绸缎庄开张的事么,朕去看一看他。”云珩头也不抬,仿佛一国之君随随便便就能出皇宫似的。

  “这……”可苦了四喜,“皇上您出宫,总要有个由头啊……且素阳也没有落脚的行宫,奴才安排多少侍卫,要不要提前知会素阳知府?”

  “不用那么麻烦,也不必声张。皇爷爷年轻时不是也动不动就微服出巡吗,说是想亲眼看看自己治理的天下。”云珩一边往奏折上写批注,一边吩咐他,“你和木棉跟着我,额外带上三五个侍卫足矣,找间干净的客栈落脚便是,我去看他一眼,没两日就回来,你愁眉苦脸做什么……”

  四喜一惊,皇上明明就没抬头,怎么知道他愁眉苦脸的?他斗胆抱怨一句:“陛下是想看他一眼,还是想时不时就去看看啊……”

  云珩笔尖一顿,抬起头来,幽幽一瞥:“也是……那你帮朕想个法子,要么让他想起过去的事, 要么让他想不起也能心甘情愿跟朕回来,朕便不用跑了。”

  四喜恨不能扇自己一个耳光:“奴才这就去备车。”

  紧赶慢赶,他们总算赶上了绸缎庄十一日初八开张。

  云珩没有冒然露脸,只远远看着阿绫进进出出迎来送往,直到午后,看热闹的人群也没散,多是年轻姑娘。偶然能听到她们的交头接耳,有些人是趁今日开张优惠采购丝绸,还有一些单单为了看这“宋公子”一眼罢了。

  也难怪,如今这个谪仙般的翩翩公子,怎么会有人不喜欢。

  “主子,不然找个地方坐会儿?”四喜凑到他耳旁,“阿绫公子会挑地方,对面就是茶楼。方便那些陪女眷来买衣裳,逛胭脂店的公子哥们消磨时间的。”

  云珩点头,随他上到二楼。窗边的位置刚好能俯瞰绸缎庄门前,没成想一壶云雾还没品完,便看到铺子门前起了骚动。

  当中站着个人,面前铺着一块白棉布,手里抱着一匹藏蓝料子,高声吆喝着:“来来来大伙都来看看,这是我今日一清早在门口排队买的一匹蚕丝宫绸,没成想回家打开一看,他们给我包进去的却是棉纺的府绸料子!这中间可差着好几倍的价呢!沈氏绸缎庄!以次充好!瞒骗顾客!”

第119章

  除了绣庄的老主顾,众人皆停下了挑料子的手,满心疑惑望向阿绫和元宝。

  更是有才付了款的慌忙打开包好的纯白棉布,反复查验布匹。

  阿绫倒是不慌不忙,没事人一般走到门外,饶有兴致地看着门前这场闹剧。

  那人见他出门,把那匹府绸砰一声扔到他面前张口就骂:“开张第一天就敢坑骗顾客,你个臭奸商!不要脸!快还我钱!”

  元宝脾气直,一把拨开那人指在阿绫眼前的手,正欲发作,却被阿绫制止。

  他弯下腰捡起那匹料子,掀开一层对着光看了看,是府绸没错,却不是他们店里的府绸。

  “敢问,您说这是我们店的料子,可有票据?”阿绫微微锁着,语气却极其客气。

  那人嗤之以鼻,从怀里掏出张巴掌大的纸片甩给他:“你睁大眼睛看清楚,这是不是你店里账房先生亲笔的票据,这印信是不是你绸缎庄的!”

  阿绫接过纸票垂目一扫,淡淡开口:“的确是真的。”

  话音一落,众人哗然。

  可他依旧从容不迫:“票据是真的,可这府绸却不是我们绸缎庄卖出的。”

  那人一愣:“你放屁!哎大伙快检查检查自己买的料子都对不对啊!这奸商骗了银子不认账了!”

  阿绫默默打量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眼前之人,更不可能得罪他。

  无冤无仇,这人却选了开张的日子大闹一通,目的怕也不是骗钱,只是要抹黑他们的名声罢了。至于是受何人指使……倒也不难猜。

  几日前,葛老板在素阳最好的酒楼里包了雅间,傍晚亲自登门相请,希望阿绫能与他坐下来一叙。

  阿绫向来与人和善,对方年长他许多,又这样诚意满满,他自然不好再推脱,与众人交代了几句才离开。

  席间葛老板先是恭维一番,赞他年少有为,而后提出要与阿绫合作,共同经营绸缎庄。

  阿绫婉拒了他的好意,葛老板也不气馁。

  “我是怕宋老弟你把价压得太低,吃了闷亏啊。”他亲自替阿绫夹菜倒酒。

  阿绫明白他的意思,礼节性地端着杯却一口都没喝:“那,依您的意思,这价该如何定?”

  葛老板递给他一本册子,上头记录着葛氏布行的各类价目,也不知是真是假。

  阿绫大略翻了翻绫罗绸缎的部分:“这未免太高了,如此定价,不是将大部分客户关在门外?”

  “丝绸本就不该是普通老百姓该穿的,且咱们素阳产量也少啊,大多都是玉宁进货,这一来一回花费不小,识货的人自然明白。”葛老板笑笑,“你价定低了,该不买的照样不买,但是损失了那原本该谋的利啊!你信不信,即使我这定价再高一成,他们也照单全收?”

  “……信是信的。可我定价时,这些成本花费都是计算在内的,原本就比玉宁贵上几分。”阿绫将价目簿放到桌上,推了回去,起身拱了拱手,“小本买卖,养活店里的人便好,实在不敢贪心,辜负了您的美意,还望葛老板见谅。不过即使道不同,也恳请前辈别再给晚辈使什么绊子了,我们日后井水不犯河水便是,当然,如若前辈您有什么需要帮衬的,也只需吩……”

  葛老板没等他说完,啪一声反手将筷子拍在了桌上,瞥着他一滴未碰的酒盏,收起了那副假惺惺的慈眉善目,冷笑一声:“呵,我使绊子……你好意思说是我使绊子。谁知你年纪轻轻,看着一副纯善温和的模样,背后却魔高一丈呢。居然特地找外乡人假扮大夫骗走了我的铺子,我不提不计较,你还要蹬鼻子上脸啊!”

  “嗯?”阿绫一时没听懂。

  “少在我跟前装无辜。”葛老板既不解释,也不给他时间消化,狠拍两下掌,雅间的门砰的打开,外头也不知何时多了这两个凶神恶煞的护院,走到阿绫背后并排抱着胳膊一堵,一副地痞无赖的模样。

  葛老板装腔作势叹了口气,起身拍拍阿绫的肩:“我念在你年纪小,不计前嫌拉下脸来想与你合作,没想到你这么不识好歹。我葛家在素阳经营三十年,你这号不自量力的也没少见,真以为我拿你没辙了是么?”

  阿绫默默从袖中掏出扇骨握到手心里,依旧是彬彬有礼:“葛老板您这又是何必。你我心知肚明,即使调低了定价,也一样有得赚,何必贪心不足呢。”

  葛老板不为所动,使了个眼色,护院当即虚张声势伸手扯他衣领。

  阿绫稍稍一侧便闪过,顺势一扬手,扇骨啪一声敲在护院拳背上,眼见着就肿起一条高高的血印来,疼得那护院龇牙咧嘴。另一人见状一惊,回神立马气急败坏挥出一拳。

  他跟熊毅练了几年,算不得武林高手,可给这两个护院一些教训还是不在话下的。眨眼间巧劲一施,隔袖子一握一旋,咔嚓一声,那护院的胳膊眼见着脱臼了。

  葛老板傻眼的功夫眼前人影一闪,颈间立时横拦上冰凉的扇骨,他不敢妄动,冷汗唰得冒了一脑门。

  阿绫在他耳边沉声道:“您可想清楚,我今日被葛老板带来赴宴,许多双眼睛都看到了,若是出了什么差池,闹上公堂,对您葛氏名名声可不大好……再者我手头正给知府夫人绣新年的衣裳,这若是耽搁了,我也只好实话实说,到时候可能要葛老板您亲自登门解释了。”

  话音未落,门外的小跑堂战战兢兢敲了敲门,在外头问道:“二位……外,外头来了辆马车,说是来接宋公子……”

  阿绫心里清楚,对方虽气不过,可大庭广众也只敢吓吓他,试着逼他就范。

  他收起扇骨,拱了拱手算作告别,头也不回地离开。

  事后回到绣庄,他猜到对方定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安排了值夜,确保打烊后店里也不会被人走了空门,让财物和尚未完成的绣品受损。这些日子他还让元宝亲自送货,免得其他人粗心被算计,东西在路上出什么差池。

  风平浪静到今日,阿绫险些以为是自己小人之心了,不想对方是在这里等他。

  他看着一屁股坐到绸缎庄门槛上的人,给元宝使了个眼色,元宝立即会意,转身进门取出了几匹不同花色的府绸,打开一层展示在看热闹的人群面前。

  阿绫徐徐开口:“各位请看,我们沈氏绣庄在玉宁已是间二十多年的老字号,平日料子织的不多,怕与客人自带的料子弄混了说不清,所以自家料子会在边缘织上记号纹路。家师名沈如,如意的如,故沈氏绣庄的丝织品左右边缘各藏一条如意纹。”

  有好奇者纷纷凑近:“哟,真的有哎……不仔细看注意不到。不过,这是如意纹么?我怎么看着不大像啊……”

  阿绫愣了愣,声音不由自主放轻了些:“是……如意团云……”

  元宝见他莫名发起了呆,赶忙接过话:“这个习惯我们素阳新店也沿袭了来,就是为了防小人,避免不必要的事端。”她转过身,走到那耍泼皮的面前,对众人道,“他这匹府绸根本就不是在我家店里买的,却拿着一张真票据诬赖我们以次充好,败坏绸缎庄声誉,意图讹诈银两,我们向来规规矩矩做生意,绝不纵容恶人。我这就去报官,众位感兴趣的,也可以随我去做个见证,看看他这般恶意栽赃招摇撞骗的无赖,知府老爷会怎么查办。”

  “好!”众人一听来了劲,这热闹竟要闹到官府去了!简直是千载难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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