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 第66章

作者:蜜月 标签: 古代架空

  最初阿绫留宿晞耀宫时,住的正是这一间,枕面被面上都若有似无留存一丝茉莉淡香。他捧起床头那只报春红小老虎,捏了捏炖圆的虎耳朵,跟阿绫的耳垂一般厚实绵软。

  七日前,大婚当日破晓前,他在马车里被四喜唤醒时,怀里正紧紧抱着它,滑腻的红绫沾染着那人身上的味道,叫他睡得香甜安稳。

  阿绫走了,却留这孩子气地东西给他,云珩一想到这是阿绫从小抱到大的便爱不释手。

  他闭上眼睛,手掌一下一下抚拍着小老虎柔软的背,闭上眼,脑海中便浮现出当年那个笑意盈盈,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我是阿绫啊。”

  不过半人高的阿绫拉着他走在繁星下的街市,东张西望问他:“你饿不饿?前头有桂花年糕。”

  云珩眨了眨眼,月落日升,天碧川波光粼粼,阿绫的背影长高,变成了少女的模样,穿着杏黄的衣裙,转过身,郑重道:“小殿下,今日多亏您救我,阿绫没齿难忘。”

  云珩一愣,每眨一次眼,阿绫便长大一些,成了现在的模样。直至在御书房中,他掰开他的手,与他道别:“殿下,我,回玉宁去了……”

  阿绫周身发光,徐徐飞升,云珩一惊,徒劳地伸手:“阿绫不要走!”

  可他什么都抓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飞走,在心头留下一阵猛烈的剧痛。

  “殿下,殿下醒醒!”四喜将他晃醒,见他满额的汗,赶忙叫木棉拿了帕子来替他擦干。

  怪了,怎么就忽然梦到小时候了……

  云珩接过薄荷蒸的帕子在眼皮上压了一会儿才缓缓起身,定了定神:“什么事。”

  “御书房传您过去,说是南边急报,今年来了秋汛。”四喜替他展开衣袍。

  “走。”

  他漱了口,重新束好马尾,急忙带着四喜往御书房赶过去。

  秋汛好过伏汛,波及地域不算广,也未接到伤亡上报,抽调临近乡兵八百人抗汛,朝廷再拨些银两到地方便能处理妥善。

  兰少羽与工部左侍郎共同担任此次南下抗汛钦差,云珩与他一道从御书房离去,不忘叮嘱:“虽说秋汛很快便过了,可还有一个多月入冬,你记得同露州知府一道,提前安顿好房屋受损的灾民……还有那些稻田被淹坏的,需单独关照。另外,乡兵不好管,你费费心。还有,切记赈灾银账目明细要清楚,以防地方上有人中饱私囊。”

  “知道了知道了。”兰少羽笑笑,打趣道,“哎你走这么急做什么,是尝到回宫之后有个娇妻等候的甜头了?”

  云珩瞥他一眼,糊弄着嗯了一句。

  他也不知为何,午睡梦醒之后便心慌的厉害。

  “行,原本还想与你喝一杯。”兰少羽面对着他,倒退前行,“瞧你这神不守舍的样子,我看还是改日吧!”

  “哎小心!”云珩心不在焉,开口提醒的晚了些。

  水榭廊桥,兰少羽背后无眼,冒冒失失撞到了人。小兰大人忙转过身,刚要与对方赔个不是,那神色匆忙的御前带刀侍卫居然就那么侧了侧身,与他擦身而过。

  见了太子与大理寺少卿,那人甚至没有行礼。

  “什么事啊……一点规矩都没有……”兰少羽嘟哝一句。

  云珩认得他,此人叫顾鹏,跟在父皇身边没有十年也有七八年,从御书房外站岗的小喽啰一步一步走到正四品带刀。他扭过头盯着顾侍卫手中的墨蓝锦布包袱,莫名觉得眼熟。

  兰少羽忽而肃下脸,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眯着眼睛低声问他:“闻到没。”

  话音未落,云珩皱起眉,晚风带来一丝奇异的臭气,长这么大,他还从未闻到过如此令人作呕的气味,堵得他一时开不了口。

  “尸臭……血味……”兰少羽面不改色,用力抽动着鼻息,像野狗寻着肉味,看得云珩毛骨悚然,胃里一阵翻腾。

  “嗯,还有河里的土腥气……嘶,怪了……”

  “哪里怪?”云珩看到顾侍卫独自进了御书房。

  “那包袱皮的锦布可是出自玉宁织造局,专供给这宫里的下人们用……可别是哪宫的宫女太监在外头死了吧……”兰少羽百思不得其解,自言自语道,“不对啊,就算是外头淹死了人,又关他一个御前侍卫什么事?还把东西往御书房拿……嘶……”

  云珩一愣,脸色刷地惨白下去,拔腿便追上去。

  他想起来了,大婚当日,小钱换上了一身便服,在他面前磕了个头拜别,当时背上背的,就是这包袱,难不成是他的?

  “哎,你这是干嘛去!”兰少羽不明所以,跟在他身后,怎料还没碰到御书房的门,二人便被郑公公几个拦在外头。

  “太子殿下,里头还有人呢,容老奴先进去通报……”

  里头的低语声戛然而止,云珩听到瑞和帝沉默一番后开口:“……叫他进来吧。”

  御书房里缭绕着奇异恶臭。

  源头自然就是当中回话的顾侍卫,以及那个摊开在桌案上的的包袱。

  “怎么了?”瑞和帝漫不经心将展开的包袱又胡乱盖上。

  云珩行过礼,抬头望向瑞和帝,刚要开口,便瞥到包袱一角露出的半只簪子,糖白玉簪头是一颗葡萄大小的柿子,就像刚从树梢上新摘的一般鲜亮饱满。

  一声尖鸣自云珩脑中横穿而过,周遭忽就一片死寂,耳边静得连心跳声都听不到。他噗通一声跪到递上,又猛然被人一摇晃:“殿下!殿下!”

  郑公公担忧地望着他,一只手在他胸口连捶带抚替他顺气,试图搀扶他起来,他推开身边的人,撑在地上,大力吸入一口气,心口又恢复了剧烈跳动。

  他抬起头,攥着前襟,茫然地望向自己的父皇。

  瑞和帝神色自若,静待他好容易将呼吸喘匀了才吩咐郑公公道:“扶他起来吧。”说完,又转眼望向顾侍卫,“你回来的不是时候啊。接着说吧。”

  “是……前日午后,卑职等人沿河往下游搜到曹家村时得知,几个时辰前,在河边浣衣的农妇发现了一具浮尸后报了官。因尸首身着官服,故知县不敢妄动,正派人往上报……”顾侍卫下意识瞥了一眼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太子殿下,声音不由得低了半分,“卑职正在附近,立即赶去县衙,经辨认,那尸首……正是我们找寻数日的叶书绫,叶都事。”

第95章

  瑞和帝皱皱眉:“确定是他么,若是在河中久泡,皮肉都要脱落,这还能认出?”

  “回圣上,泡在河中多日的尸身自是不好辨认,肢身膨大腐烂,表皮剥落,内脏外流……河中多鳝鱼……咳……”顾侍卫显然是想起了不大好看的画面,用咳嗽压住干呕,“可尸体确为年轻男子,身高相符,且身着六品官服。两个仵作同验,推断出死亡约莫在六日前,且卑职的人在悬崖附近的马车上,找到了些随身物品,其中包含了这封赦书。”他从怀中掏出装裱过的卷轴,展开在瑞和帝面前,“所以臣才敢断定,这具尸体,正是叶书绫。”

  云珩跪在地上,被这一屋子臭气熏得呼吸困难。

  顾鹏说了一大堆,他却一个字都听不懂。

  他只困惑地盯着瑞和帝问:“这簪子,您从哪里得的?为何断了?”

  瑞和帝垂眼一扫,悟道:“怪不得,这块料子甚是难得,是你送他的?”

  浮尸,悬崖,六品官服,赦书,叶书绫。

  包袱是小钱的……刚刚,兰少羽说,他闻到了包袱上的尸味,血味和河水的泥腥……与顾鹏的描述一一吻合。

  云珩终于回过神来,他不可置信地瞪着瑞和帝,一句一顿质问道:“所以,阿绫的簪子,为什么在你手里?为什么断了!”

  瑞和帝双眼一觑,龙颜微愠。

  云珩目不斜视,从地上爬起身,瞪着他,走向他。

  “所以,为什么会有官员坠崖,落水?被鳝鱼啃了尸?”他双眉紧锁,一步步逼近到瑞和帝面前,并从其手中夺过那半根玉簪,反手指着身后的侍卫,“你让他……做了什么……你们到底,对阿绫,做了什么!!”他低头,大逆不道地俯视着当朝天子,“你敢做,如今却不敢认么?”

  瑞和帝长眉轻动,眼中短促闪现出杀意又消失,他双手交握,底气十足:“真不敢认,便也不会叫你进来了。”他顿了顿,“叫你知道了,死心了也好……”

  两股气势针锋相对,夹在其中的顾鹏莫名一抖,手心里冒着冷汗,不由自主便跪了下去。

  瑞和帝哼笑一声:“罢了,太子想知道的,你一五一十说。”

  顾鹏吞了吞口水:“……是……卑职,于太子大婚当日,奉命,指派两位手下护送叶书绫回乡……并在途中……将其秘密处决……”

  云珩身形一晃,猛地捏紧那断裂的簪子,断口戳在掌心里一阵刺痛,立刻唤回了他的理智。

  “既然开口了,便说具体些。以太子的脾性,就算你不说,他也是要亲自去查个底朝天的。”瑞和帝向后靠在宽阔的椅背上,“他向来如此,表面上忍气吞声,习惯暗中筹谋。”

  “是……八月十六,卑职的人,天一亮便赶去了内城门守着,怕错过叶都事……”

  历经一夜风雨,香雪别院中梨树的落叶满地。

  阿绫将那些还未来得及枯黄的落叶扫拢到院角,等到太阳出来了才背起行囊,拎着阿栎嘱托他带回去的酥糖点心推开了门。

  不想这样一大早,就已经有人候在外院了。

  小钱身着寻常的棉布袍子,笑嘻嘻冲他作揖:“阿绫公子。”

  “小钱公公?”阿绫一愣,今日太子大婚,宫中想也知道会有多忙乱,小钱是晞耀宫太子身边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小太监摇摇头,似乎很是开心:“公子,以后奴才不在宫中当差,所以不要叫我公公了。”

  “不在宫中当差了?”阿绫不解。

  小钱嘿嘿一笑:“日后,奴才是公子的小厮,这就要跟公子回玉宁伺候的。”

  “……我不……”阿绫本想婉拒,他哪里需要人伺候,可转念又想到这定是云珩的安排……兴许,是想方便得到自己的消息吧,“可你家里……”阿绫依稀记得,这小钱是因为爹爹欠人的赌债还不上,才被债主卖到宫里来做太监的。

  “殿下做主替奴才还了爹爹生前欠下的高利贷,日后小的便是自由身。”小钱感念,冲宫城方向遥遥一望,“太子要奴才做什么,奴才肝脑涂地。”

  见他离宫似乎很是开心,阿绫也不扫他兴,冲他微微一笑:“出了宫,就不要奴才奴才的了。你也说了,如今你是自由身,不是谁的奴才,与所有人都一样,做自己的主。”

  小钱呆了呆,一双乌黑的眼眨了又眨,继而露出一口白牙:“小的知道了!”

  “用过早饭了么?”阿绫看着他满满的孩子气忍俊不禁。

  “用过了。今日大家起的都早,我这是赶在吉时前出宫的。公子还没用吧?”小钱指了指门外,“临走忍冬姑姑叫我带了些吃食来,都放在车上了。”

  “车?”阿绫一愣,提步走出大门,门外停着辆双驾马车,其中一匹马通身雪白,毛发被晨光照的发亮。

  熊毅站在车前,正给它们重整嚼子,见阿绫出来抱了一抱拳,点头道:“公子。”

  “熊侍卫?你怎么连你也……”

  “小钱年纪太小,太子殿下担心路上他不顶用,叫我护送你们到玉宁,等公子安顿下来,我再回来复命。”熊毅拍了拍霜月结实健硕的背,“到时候我骑另一匹回来,霜月就留给公子了。”

  阿绫走上前,摸了摸许久未见的白马,苦楚中浮上一丝甜。

  给他人,给他马,给他盘缠,太子殿下把能想到的,都替他安排妥当了。

  入秋之后白昼一日短过一日,他们抓紧时间上路,哪知才行至内城门前,便被拦下来。

  两个侍卫打扮的年轻人,说是奉皇命护送叶都事回玉宁上任。

  阿绫将信将疑,他区区从六品地方小官,怎配得上这样的殊荣?

  可看他们均是一身宝蓝贴里,这分明是如假包换的正五品侍卫着装。

  熊毅见他疑惑,从旁提醒道:“公子,这二位是御前侍卫。”

  “你认得?”阿绫虽诧异,但得到熊毅肯定,却也让出车门,“那劳烦二位了。”

  “不必,叶都事请。我们骑马。”

  小钱跟在四喜身边学了几年,惯会看人眼色,见阿绫兴致不高也不多嘴,窝在车厢角落里安静得像个物件。

  待阿绫觉得眼累了搁下书时,他竟已不声不响睡着了。

  小钱净身没多久便被四喜挑去了晞耀宫,从来也不受什么委屈,如今又不必留在宫里战战兢兢看人脸色,着实是天生好运。

  阿绫看着他嘴角挂的口水,抿嘴笑了笑,掀起车帘靠在窗边,心不在焉欣赏着窗外向后疾驰的秋色。

  午后,熊毅在外头敲了敲车厢木门:“公子可要歇息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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