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 第47章

作者:蜜月 标签: 古代架空

  “是……卑职叶书绫,见过公公。”阿绫供一拱手,脑子里转的飞快。他素来与御前无瓜葛,这样的人物,屈尊降贵专程来见他做什么?

  “这位是御前的郑公公。”四喜也一脸严肃,“宫里……请阿绫公子去一趟……”

  一旁的阿栎倏忽倒抽凉气,阿绫心中一沉,蓦地生出不详的预感:“……现在么?”

  “是,就现在。”郑公公不紧不慢道,“宫里头主子们可都等着您呢。”

  这声“主子们”让阿绫心里凉了半截,他看了一眼惊慌的阿栎,又低头看看自己:“好,公公稍后,容卑职换一身衣服。”

  迈出门槛的时候,阿栎焦急地抓住他的手肘:“阿绫!”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阿绫挤出笑,轻轻挣开他:“没事,豆花和汤包趁热吃……我……去去就回……”

第65章

  近午散朝后云珩匆匆赶回晞耀宫,赶在熊毅下值前安排好送去给阿绫的东西,午膳都来不及用又去往嗥天殿。

  今日是太后花甲大寿,午后她老人家便会在皇帝的陪同下,在嗥天殿接受各宫妃嫔、皇子公主以及近臣的礼拜,之后移驾西侧的燕安阁摆寿宴。

  他们一路疾行,途中遇到几顶嫔妃公主的轿撵,后头还跟着抬寿礼的,一件赛一件硕大,淑贵妃那掐丝珐琅香炉甚至需要四人抬,精美的雕花木盒近人高。

  云珩只带了个四喜,替他捧着装了心经的木盒子,那宫灯则由他亲自拎着。

  才进门,身后不知飞来个什么,不偏不倚猛撞在他后腰上,撞得他一个趔趄,赶忙护住手上的宫灯盒。定睛一看是个半大的孩子,正是睦王云璿的嫡子云炜。

  云炜见他手里的盒子安然无恙,竟还做了个鬼脸,接着抢在他之前迈进门槛,朗声道:“给皇曾祖母请安,皇曾祖母松鹤长春,福寿无疆。”

  云璿也跟着进去,经过云珩身边耸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像是在劝他不要跟孩子一般见识。倒是他身后长子云炀,与自己的父王和弟弟判若两样,规规矩矩对云珩行了个礼,跟了进去。

  云珩向来不愿多生事端,何况今日是皇祖母生辰,便先让到了一旁,任他们出风头。

  云璿父子俩跪在殿堂中央拜寿,又叫身旁两个下人小心翼翼抬上贺礼。云璿起身一把抽掉盖在上头的丝绒,那盆穷工极态的玉制仙客来珊珊露出真容,玲珑剔透,叶子上头竟然还滚着两颗浑圆的透明珠子,似露水晶莹。

  众人惊叹之际,云璿自谦:“远不如淑贵妃替六弟备的那‘有凤来仪’有心思。”

  淑贵妃出身不高,太后向来不喜她的小家娇气,直至她诞下个漂亮的六皇子才有所缓和。

  “是啊,那香炉朕前几日看过了,的确精妙。”皇帝陪坐在太后身边帮腔,侧头问道,“贵妃还没到?”

  话音未落,奶娃娃咿咿呀呀的声音便从殿外传进来,娇滴滴的贵妃也抢在云珩之前,抱着六皇子经人搀扶走到殿中央,施施行礼祝寿。

  “别跪了。”太后看着那粉嫩的婴孩,笑得合不拢嘴,“快把云璟抱过来给哀家看看。”

  云璿不甘寂寞,推了一把自己年幼的嫡出小世子云炜,让他也凑到皇太后跟前,掺一脚承欢膝下的热闹。

  云珩耐心地站在一侧,局外人似的看着那一团人和乐融融,明明相互间也没多少血缘关系,也不知几个人存着真心。

  云璟被父皇母妃和皇祖母包围在中间依旧不知足,莫名开始哭哭啼啼,下人立即奉上他玩惯的玉柄拨浪鼓,即刻被小皇子一把丢了出去。

  众人热闹够了,太后才想起等在门前的云珩,赶忙招招手:“太子也快过来。”

  云珩撩开下摆,带着四喜走至近前,膝盖才着地便听云璿在一旁阴阳怪气道:“说起来,还没见过太子的贺礼呢。”

  一旁云璿的贴身太监附和道:“是啊,当初我们王爷听说太子殿下那佛像在菩提山引了火烧毁了,还为此忧心好久,生怕您来不及……”

  云珩面色一凛,抬起头,淡淡一撇那太监,对方立即往云璿身后挪了半步。

  云珩认得他,此人正是儿时将他骗出行宫,丢在天碧川边险些被人伢子拐走的那个。也只有这种自小跟在皇子身边伺候十几二十年的近侍才敢这样放肆地与主子一唱一和。只要不惹出什么滔天大祸,别人多少要卖云璿几份面子。

  大好的日子,这人偏提一嘴金露寺的事,是刻意想让太后将自己的贺礼与小皇叔之死联系在一起。

  “放肆!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自己掌嘴!”云璿大惊失色,赶忙向云珩与太后赔礼,仿佛这一切都是这奴才的无心之失,与他这个主子毫无瓜葛,“太子切勿见怪,是为兄管教下人无方,回去我定重重罚他!”

  太监二话不说立即下跪自行掌嘴,原先和睦的气氛在一串响亮的耳光声中骤然降至冰点。

  皇太后显然被勾起了伤心事,垂眸转动起了手中那一串碧绿的念珠。

  也罢。

  云珩早知道,今日这大好机会,云璿定然不会放过,也算正中他下怀。

  他环视过殿内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托起自己手中这格格不入的木盒,定了定神缓缓开口:“孙儿斗胆,代小皇叔一同献上贺礼。”

  众人齐齐一愣,走动声,叹气声,耳光声,交头接耳窸窸窣窣骤停,殿内一瞬间寂静得可怕。

  明明撇清还来不及,谁也不曾想,他会主动提起已故的太后亲儿。

  噤若寒蝉的一屋子大大小小将目光投往同一方向,云珩坦然地抽开盒盖,将素雅的四角宫灯取出,亲自奉上。

  太后一愣,颤颤巍巍伸手,隔空抚着那个寿字:“这是……是……”她一眼便认出这字迹出自谁手,老人家终是抑制不住思念,红了眼圈。

  “孙儿只能仿形,却不能得小皇叔几分的风骨。”云珩亲自提起那灯送到太后面前,转动起不同的绣面,绵延青山、苍翠松柏和云中仙鹤依次划过眼帘,“小皇叔曾与儿臣提过,说想趁您花甲之岁,画一幅松鹤延年给您祝寿……还有这心经……”他一伸手,四喜立刻将经折取出递上,由他转交皇太后,“原本孙儿准备了佛像做贺礼,他亲自在佛前诵经百遍,祈您福寿长宁。”

  云珩自己对皇太后并没有太深厚的情感,但本朝以仁孝治国,平日晨昏定省也只是恪守儿孙辈的规矩罢了。

  可此时此刻的热闹中,他看着眼前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可怜女人,明明才失了亲子,身为太后却依旧要吞下心中的苦,为了彰显皇室之“孝”与这些全无血缘的儿孙强颜欢笑。他不禁想起被自己无辜牵连殒命的小皇叔,内心愧疚有如潮涌,自然而然便有些哽咽:“皇祖母……您案前的灯旧了,换上这一盏吧。小皇叔若是在天有灵,定会保佑您年年康健,岁岁平安。”

  “好孩子,好孩子……”太后显然是误会了,热泪盈眶抬起头,亲昵地拉起了他的手,“手怎么这么凉?刚刚皇帝不是拿了个新手炉送给哀家么,添上碳让太子用着吧。”

  趁太后回头,云珩睨了一眼云璿,偷鸡不成蚀把米,那主仆二人正冷着脸,正对这厢的感动嗤之以鼻。

  看他不痛快,云珩便痛快了。

  眼见着太后未有不悦,殿内气氛跟着和缓下来,众人恢复说笑,有嬷嬷提了个精致的景泰蓝手炉来,镂刻的盖子上围镶了一圈帝王正紫翡翠珠,袅袅香气溢出,云珩捧上的一刹那莫名想起了阿绫。

  今早让木棉给他准备的手炉送去了么?此刻他是不是已经坐上马车,往南边,往他朝思暮想的玉宁去了?那手炉有没有包上一层布袋子?鎏金略有些惹眼,路上不会惹上什么小贼吧……早知道应该安排个侍卫送他回去的……

  “这手艺真是惊人啊。”云璿不请自来,凑近摸了摸宫灯的檀木架子,一计不成倒丝毫不气馁,侧头问身旁的太监,“你刚刚说,太子殿下为此亲自学了刺绣?”

  太子,学刺绣。

  殿内先是一阵寂静,继而哗然。

  那太监才掌完嘴,脸颊嘴角还带着清晰可见的巴掌印儿,却立刻陪上笑脸:“奴才也是道听途说。下人们盛赞太子殿下仁孝来着,听说是叫了造办处最年轻的绣匠,日日出入晞耀宫,手把着手教的。后来那绣匠更是夜夜留宿在太子宫内,足不出户,连造办处都不去了……还有人打趣说咱们太子殿下总算是开了窍,学起了金屋藏娇呢。”

  云珩一怔,敢情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什么手把着手,夜夜留宿,金屋藏娇。这遣词故意要引人遐想,仿佛他晞耀宫里声色犬马夜夜笙歌,太子尊卑不分,厮混偷欢,不成体统。

  “……留宿……”沉默了半晌的瑞和帝终于皱起了眉,“绣匠?”

  众人皆知秽乱宫闱是今上最为忌讳的事,他曾因年少时与那戏班武旦的一桩丑事,遭受父母冷眼,百官暗嘲,更是被扣上了色令智昏不堪大用的帽子。为了扭转此等劣名,瑞和帝十几年来甚少纳妾,连登上皇位之后都不曾大肆选妃选秀,只近年零星封过一两个妃嫔罢了。

  “太子。”皇上抬手一指那太监,冷着脸问云珩,“他说的可是真的?有绣匠夜夜留宿你宫里?”

  对于云璿的发难,云珩向来是见着拆宅,他不慌不忙抬头,看着父皇暗暗发抖的手指,知道他在强压火气:“回禀父皇,确有此事。但并非……”

  没等他辩解,哗啦一阵脆响,茶杯被拂飞,在云珩脚边摔了个稀碎,滚烫的茶水飞溅,沾湿了云珩的鞋面与衣袍,瑞和帝对他怒目而视:“好啊。你很好啊!太子!”

第66章

  龙颜一动,一殿人扑通扑通接连跪倒,六皇子年幼,不合时宜地放声大哭,淑贵妃一个眼色招来奶妈,叫她抱孩子退下去。

  “去,给朕叫造办处的人过来。还有那个绣匠,朕倒要看看是哪家不知廉耻的女儿,胆敢勾搭太子!”

  “父皇息怒。”云璿赶在云珩开口之前替他辩白,“怪这奴才说话不清不楚,父皇定是误会了,那绣匠并非女子。虽说……民间的确有人喜,但太子殿下向来知节守礼,想必,不会有那般不堪嗜好……至于传闻中的举止亲密,也一定都是误会。”

  “啊,是了!”淑贵妃见缝插针道,“先前太子殿下好像是为了个造办处的绣匠私闯邢狱来着。那时候云璟还在臣妾肚子里呢。皇上可还记得?”

  瑞和帝的脸色越发难看,淑贵妃与云璿的对视一闪即过,被云珩尽收眼底。

  他沉默地立在殿中,冷眼看云璿殷勤地安排下人清理地面,又亲自端上一杯热茶,送到父皇手中。

  “皇帝啊……”这关头,也只有太后敢开口劝,“且等着呢,不急着动怒,等人来了,问问清楚再责骂不晚……”她锤一锤腿,有意缓和,“今日从一早便坐着,这腰都僵了,你们先同哀家去御花园转一转吧,听说花匠培出了新山茶,半墨半雪,哀家想去看看。”

  一旁的嬷嬷闻声立即展开玄色斗篷,替太后系好了缎带。

  太后开口,自然无人敢拒绝,众人跟随太后起身,鱼贯而出。

  黑绒跟步伐轻动,百鸟随之振翅,盘旋于梧桐枝头。一众嫔妃与公主跟在后头不住赞叹:“这百鸟朝凤果真还是要太后这般人物才镇得住啊……”

  太后眉开眼笑,展了展斗篷:“你们啊,一个比一个嘴甜。”

  错身时,兄弟间又一次目光交锋,云璿几近讥讽,露出了胜者的笑容。

  云珩没将他放在眼里,只盯着渐行渐远的人群看,那只彩凤的凤羽里,正红换成葡萄褐,翠绿改作孔雀青,配色实在不俗。

  他默默叹了口气,眼下这么一闹,怕是要耽误阿绫回乡了……

  阿绫一行人赶到宫中近申时,天色已经开始发暗,风雪也落下来。

  身为工匠,万万不可踏足的嗥天殿就伫立在眼前,巍峨肃穆。

  抬头是西斜的日光流淌过宫殿的琉璃檐角,低头是汉白玉雕刻的阶梯,龙飞凤舞,美则美矣,只是四处都弥漫着皇权的威压,叫人无心风景。

  迈上台阶,阿绫收起了好奇心,垂着头,半抬起眼望进去。

  云清法师百日丧期未过,今日宫内摆的是家宴,只皇亲与近臣在,说是一切从简,吃个便饭。

  可大家似乎都没当这说法是回事,殿内金红交映,嫔妃们尽态极妍,皇子公主一个赛一个富丽华贵,连王公大臣们的妻室也都卯着出风头的劲似的,环佩叮当美不胜收。

  可阿绫心中却倏忽一紧。

  开阔殿内除了宫女太监,所有人都赐了座,只一人长身鹤立于大殿当中,接受着一束束或奚落,或审视的目光。

  他今日穿的是正是那身藤萝紫道袍,配上白玉蛟龙簪与腰间的白玉兰玉扣,整个人素雅至极,反倒出挑。

  “叶绣匠,先在此候着吧。”御前总管太监不慌不忙迈进殿门,阿绫被留在了门外。

  这天明明干燥寒冷,可他的手心却忍不住冒汗,再被风一吹,两块垂在袖子里的冰疙瘩似的,又麻又僵。

  里头发生了什么,阿绫一概不知,只能从云璿幸灾乐祸的神色中猜出一二,定是这人从哪条眼线口中得知他与太子殿下关系亲近的事了吧,不然这种日子叫他来做什么。

  可他们究竟知道了多少?进去之后该如何应对,才能尽力保住自己性命和云珩的名声?打死不认么?可听说宫里头的刑罚比刑部更加残忍,会不会屈打成招?就算不杀了他堵悠悠众口,三不五时提他审一审也够受了……云珩会不会因此失了圣心?会不会威胁到他太子的地位?

  还有,这么一闹会不会牵连到阿栎?若只是把人赶回玉宁也好,绣庄的营生虽不能大富大贵,可好歹可以平安度日,阿栎和老师应该不会怪罪他吧……

  脑子里正乱成一团,冷不丁被人拍上肩头,阿绫心头一震,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阿绫,进……可别……乱……脚……”身后似乎传来云璋殿下的声音,阿绫缓缓转头,却只看到对方嘴唇在动,耳朵像被人捂住了似的,话都听不真切。

  不只是云璋,还有少师和兰少羽小兰大人也都候在外头,陌生的侍卫宫女们都好奇万分地打量他,盯得人发毛。

  “阿绫公子,里头叫您了。”四喜凑近他耳边提醒道。

  阿绫猛地转身,看到那满堂的目光都投射到门口来,像一条条冰冷的铁链要将他五花大绑,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一步迈进去了,他还能全须全尾的出来吗……阿绫茫然地盯着那快要及膝高的门槛,也不知是实在太冷,冷到整个人都冻住,还是内心太过惧怕,背后的云璋暗暗催促,甚至用力推了他许多下,他也没能如愿抬起腿来。

  直到殿堂正中那人也转过身来,安安稳稳冲他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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