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 第28章

作者:蜜月 标签: 古代架空

  木棉点点头。

  “嘶……呼……”不过一眨眼阿绫的酒盅便空了,正偏头猛呼气,一看就是喝急了。

  云珩放了杯子,替他盛一勺诗礼银杏:“这和你们玉宁的酒不一样的。三十年陈酿,要放一放才好入口,你急什么……”

  阿绫慌忙将晶莹的银杏果塞进嘴里,细细咀嚼出的香味,咽下后才开口:“外头馆子里的酒也没这么冲……”

  “那都是兑了水的。好酒都冲,要慢慢品。”云珩拿起自己那杯递给他,“你尝一尝这杯,先抿一口,含一会儿再咽。”

  阿绫盯着他手中那瓷酒盅,犹豫咱三终于接过去,浅酌一口含住,半晌喉结才翻滚一下,而后挑挑眉毛:“嗯……还是辣……不过,真的有回甘。”说完,又低头慢慢饮完剩下的大半盅。

  云珩不饿,随意夹了几筷子小菜,半天才吃一口。不想阿绫也不怎么吃,自品出味道后酒壶不离手,对那些精致菜肴兴致不高,只时不时瞄一眼桌角那垒高的月饼盘。

  云珩也不知是否因为酒菜不合口,便随手取了两颗月饼,一颗白莲蓉的递过去,一颗五仁自己留下:“不好好用饭,净想着这些孩子气的东西。”

  “怎么是孩子气,月饼还是要吃得,毕竟是团圆佳节……”阿绫摊开手掌,盯着月饼的眼神直愣愣的,而后缓缓开口道:“我这颗是玉兔捣药。”他又一探头,指着云珩手里的咬缺了一角的,“你的是月桂……盘子里还有云和宫殿……这是广寒宫吧……”

  云珩低头一看,还真是,他未曾注意御厨们这些心思,反正东西年年都差不多,甜到发腻,随便吃个意头罢了,多数让他打赏了下人。

  “嗯……好甜。”阿绫将月饼一掰两半,看着缺口处细腻的白莲蓉自顾自感叹道,“怪不得只能当点心……太甜了。玉宁的月饼不是这样的,你试过吗,皮是起酥的,馅是肉的,热腾腾咬下去,酥皮渣掉一地,很快就有胆子大的鸟儿落下来,衔住就走。阿栎小时候被喜鹊啄过,只能躲得远远的……”

  云珩一愣,只见阿绫的面颊和眼尾漂上了一层粉,嘴唇被酒浸得殷红,虽然眉飞色舞地讲着,却无端叫人读出几分落寞……

  “每到了这个时候,满城桂花飘香。能入口的,都要佐上一把干桂花。桂花糕,桂花鸭,桂花酒,小孩子还要喝桂花乌梅汤,仿佛不这样就不算中秋。天碧川你还记得吗,就是你当年被人伢子抱走的地方,吃饱喝足了,小孩子就会缠着爹娘,撒娇耍赖要放一盏船灯。阿娘疼我,我无须开口便能自己挑喜欢的……”说到兴起,阿绫兀自与他碰了杯,叮的清脆声中,不等云珩制止便仰头饮下满盅,而后被又被酒意冲到,“嘶……忘了,这酒要慢慢喝……”

  云珩压下他又要续满杯的手:

  “阿绫,你……是不是想家了……”

  阿绫侧过头,懵然望着他,而后微微低低头,轻声哂笑道:“有家人的地方才算家……可我都快要忘记阿娘的样子了。”

  还好,他趁自己仍记得之时,绣了阿娘的像,印象模糊了就翻开看看。

  他也不知今日哪里来的多愁善感,兴许是被这宫里的规矩圈禁太久,不禁渴望起过去那些朴素到不起眼的,简单却自在的日子。

  中秋时节玉宁尚且暖,此刻,人们想必已聚集在天碧川旁,熙熙攘攘,赏灯赏月赏秋香。

  如今这硕大的宫殿中,一方餐桌,只有他们二人坐在一角,周遭无人敢直视,更无人敢擅自靠近,冷冷清清,空空荡荡。若天上真有个广寒宫,怕也是要比这里热闹,好歹还有玉兔们忙忙碌碌呢。

  他看着云珩,不知是不是所有的中秋,一国储君都要如此度过,这样的孤寂是怎么熬过去的呢?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竟不自量力地同情起当朝太子。

  “再喝就真的醉了……”云珩轻轻掰开他抓着酒壶的手指,示意木棉拿下去。

  阿绫转过头,望向窗外的天:“云珩……你自小便呆在这宫中,不寂寞吗?”

  垂手立在不远处的木棉似乎浑身一抖,惶恐地瞄向他。

  云珩也一愣,愕然看着他许久,才低声道:“习惯了。”

  秋风阵阵,阿绫一路走回造办处,一身酒气被冲散大半,进门便跟正要离去的孔甯撞了个满怀。

  他淡淡点个头,转身便走,却被一把抓住了胳膊肘。

  “啧……”凑太近了,阿绫吹了一路风脑袋发懵,他挣脱孔甯的手,问得不大客气,“怎么?”

  “你头上这个……”对方玩味一笑,“太子赏的吧?竟是送你的啊……”见他脸色不好,又急忙解释,“你别瞪我啊,这个是陈玉匠在我眼皮底下做的,最近我跟他日日呆在一处,替贵妃娘娘给太后准备寿礼呢。”

  看着不像是扯谎,阿绫问道:“……你如何得知是太子要的……”

  “那日四喜公公送来了太子亲笔图,陈玉匠当着我的面打开,画上的簪就长这样啊,这块糖白玉料子还是我与陈玉匠一同参谋着挑的呢。那个……阿绫啊……你跟太子殿下,交情不一般啊……你是……”

  阿绫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带了成见,这孔甯不笑还挺清秀,一笑就自然而然带上了奸滑。

  他没等对方说完,便开口打断:“今日中秋,你要回外城与家人团聚吧?”

  “啊,对啊,回去吃一顿团圆饭,明日便回来。你要我带些什么吗?”

  “不必。时候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

  说完,阿绫转身便进了门。

  他与太子殿下是什么关系,自然不必交代给这个大嘴巴……

  何况,他们一个是太子,一个是连品级都没有的工匠,是主与仆,尊与卑的关系。

  阿绫坐回空荡荡的绣绷前,顶着一颗醉醺醺的脑袋,细细思量。

  云珩究竟为何待他这样亲近,甚至亲近到……

  他不自觉回想起那日在寝殿里替太子量尺寸……那莫名的心慌又袭来,他赶忙晃晃脑袋,觉得自己定是喝多了。

  “喂!!!”阿栎气呼呼喊道,“你回来了也不告诉我!!怎么一走便是大半天啊你!!咦?你头上这簪是……柿子?那里来得啊?”

  “阿栎……你说……”阿绫抬起头,阿栎的脸有些模糊,“一个人忽然亲你,算什么啊……”

  “……”模糊的脸逐渐扭曲,阿栎眼睛瞪得像牛,一张嘴像是要把人生吞了。

  仿佛是本能,阿绫来不及细想,抄起手边空余的针枕,在他出声之前一把塞了进去,将他的大嘴巴堵了个严严实实。

  算什么呢……

第36章

  初冬日出迟,晨起能看到院子里的绿松针结一层晶亮透明霜壳,玉宁没有。

  阿绫站在门外,裹了裹外披,京城干燥,寒风也直白锋利,露在外头的脸和手很快便被割得发红。

  “阿栎,再不走我不等你了……忙着赶活呢……”阿绫将手臂抱在胸前,搓了搓胳膊。阿栎昨夜捧着从书摊新买回的话本子看到三更,磨磨蹭蹭许久,好容易才起了床。

  “马上!这就来了来了!”阿栎比他更怕冷,也不知哪里买来一副栗棕暖耳日日扣在脑袋上,猴子似的。

  近日宫中喜气洋洋,中秋过后贵妃娘娘顺利诞下了小皇子,取名云璟。

  皇上登基后一连几个都是公主,这么多年以来,这还是头一个新皇子,淑贵妃一宫上上下下都收到丰厚犒赏,倒是苦了造办处,尤其是孔甯他们这些金银玉匠,镯子璎珞长命锁,连拨浪鼓都是玉制的鼓身羊皮的面,坠在两侧的弹丸是精挑细选的南红珠子,陈玉匠做完试音,阿绫到底也没听出跟民间那些小木鼓有何不同。

  “小孩子一天一个样,金银珍宝罢了,置办这么些穿戴,怕是还没来得及都穿用一次就长大了吧。”路上阿栎抱悄悄抱怨,“你小披风绣了多少?”

  “第三件了。”

  一件玄色绣金蟒纹,一件大红绣金麒麟,手上正绣的是葡萄紫吉祥如意宝相花纹。近日又赶上入冬后各个皇子公主都要制新衣,阿绫往绣绷前一坐,日日都是七八个时辰,忙得无暇抬头,只午时得空胡乱塞几口吃的。

  绣完披风,他揉了揉眼想起身要歇息片刻,谁知刚下楼便遇上四喜:“殿下叫阿绫公子去一趟……”

  “现在?”

  “对,就现在。殿下等着呢。”

  阿绫不见云珩也一月有余,寒露那日,忍冬特地等在他下值的路上,什么都没说,只塞给他一只食盒便行礼离开。

  待人走远了,阿栎才满脸歹笑地凑过来,“嘿嘿……阿绫,这位姑姑是谁啊?特意在这里等你下值……”

  阿绫低头看了看精致的乌木食盒,随口答道:“是御茶房的姑姑。你干嘛……”看着阿栎咧到耳根的嘴角,阿绫嫌弃地拿胳膊肘顶住他胸口。

  “哦……御茶房啊……笑起来好秀气……怎么认识的?今年多大了?哪里人?”

  “不晓得,你有兴趣自己去问问看。”阿绫不愿站在路上受他盘问,拎着食盒转身就走。

  “啧,叶书绫!翅膀硬了是不是!你给我站住!”阿栎追上来,“这事不跟我老实交代合适吗?哦!!!你上次说忽然亲你的那个呜呜!!!!!!呸呸呸。”阿栎吐出团成团的帕子,“哎你能不能别什么都往我嘴里塞啊……”

  “治你乱说话的毛病。”阿绫拎起食盒在他面前晃晃,“想吃吗?想吃就闭上嘴。”他使了个眼色给阿栎,下值的宫人们步履匆匆,时而对他们侧目。

  阿栎吐吐舌头,知道他是提醒自己莫要得意忘形,便跟他并排,沉默走着:“这会儿知道谨慎了,平日里那些小宫女偷着看你的时候也没见你在意……”

  回到住所,阿绫打开食盒,上层几颗新鲜柿子压着红叶,个顶个圆润饱满,像扁球形的灯笼,一看就知道是贡品。

  “这柿子好漂亮。”阿栎抓了颗柿子,向半空一抛又接住,“寒露是要吃柿子的。他们京城的人还爱喝菊酒,赏红叶,登高望……这!这这!这是!”

  阿栎手里的柿子啪的落在桌上,惊讶地说不出话。

  食盒第二层可跟寒露没什么关系。

  几只精致的瓷盘挤在一起,白的是蒸儿糕,灰的是墨酥糖,嫩黄是绿豆糯米糕……还有……一盘热气尚存的月饼,正散发出阵阵熟悉的香气,这是酥皮的味道……是玉宁中秋的味道。

  “这还热着呢,你发什么呆,赶紧吃啊!”阿栎迫不及待,说话时口沫横飞。

  阿绫回过神,抬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了笑,伸手取一只月饼缓缓掰开,外酥内韧的千层月饼皮一层层破开,酥松的渣掉了一手,一桌子。

  就像他的一颗心,也瞬间酥软,还冒着一屡屡热气。

  见他磨磨蹭蹭,阿栎从他手中夺过半个直接往嘴里塞,吃没吃像。他一边嚼一边享受地闭上了眼,“呣!!好吃……这一口可想死我了……这姑姑是我们同乡吗?手艺真好,你快尝一尝啊!”

  说着,阿栎一推他悬在半空的手,直接将月饼送到了嘴边上。

  阿绫顺势张口一咬,内馅肉汁充盈,润而不腻,咸香恰好,的的确确就是他们从小吃到大的味道。

  阿栎吃得满嘴油,胡乱拿袖子一揩,又抓起一块绿豆糕,“啊……糕点果然还是要软糯些才好吃。京城这绿豆糕香是香,可干巴巴的,每次吃都要噎半天。不过,这中秋都过了这么久了,怎么这时候给你送月饼啊?”

  是啊……中秋都过去这么久了,怎么还记得呢……

  阿绫吃着家乡的味道,只隐约记得那日自己酒喝过了,却想不起都胡言乱语了些什么。

  被这样记挂着,他思索了好久,依旧不知该回个什么礼。

  太子殿下的晞曜宫在东,出了造办处,四喜却带他径直往南门走,走了足足一盏茶还要久,眼见着快要到宫门口了。

  阿绫实在忍不住:“公公……不是说,去见太子殿下吗?”

  “是,殿下正在天同门等您呢。”四喜马不停蹄。

  “天同门?太子殿下出宫未归?”阿绫一愣,那是隔开外城与皇城的南门城楼。

  今日是十月十五下元节,乃水官大帝生辰,天不亮,皇上的确是带着皇妃与一众皇子公主们,浩浩荡荡去宫城外的太庙祭祖,闹了好大的动静。可车架赶在午膳前便已回宫了啊……

  “是。太子殿下预备去外城走走,没跟圣上同回。”四喜举手一指。

  一架马车映入阿绫眼帘:“……可我……”

  “阿绫公子宽心,赵主事那边奴才方才已经知会过了,不妨事。”四喜替他打开了雕花车门,催促道,“上车吧,时辰不早了,还要赶在宫门落锁前回来,殿下等着您呢。”

  事发突然,阿绫愣愣被推上车架,直到马蹄声哒哒响起,他才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云珩竟在宫外等他。

  出皇城……他还以为要熬到过年……这便可以出去了么?

  被那堵墙困住,足足十个月,处处都是冷漠的目光,他小心翼翼,不听,不说,不看,伏低做小,悬在头顶的利刃仿佛随时会落下,他简直要忘记外头的普通人是如何过活……他甚至险些丧命在大牢里……

  他看了看手边的一叠衣服,展开来,一身雪青道袍和豆绿披风,面料轻且软,披风挂里贴了鹅绒,不带刺绣,素到一眼便知他们的主人是谁。

  马车一路徐行,阿绫坐在四平八稳的车子里换好衣袍,闻了闻袖口,桦烛的奇特香气隐隐萦绕。

  窗外喧嚣声渐起,阿绫忍不住掀开车帘,想看一看久违的市井烟火气,呼吸一口自由空气,可才探出头去,他的目光便被迎面而来的骏马所吸引。

  银鬃沙马的背上,云珩今日披一件白,远看缎子上的暗纹提花随着马儿颠簸起落一亮一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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