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华年 第14章

作者:蜜月 标签: 古代架空

  看样子,是给了大家一个赎身的机会,攒够银子的,替自己赎身。没攒够的,要继续被发卖到下家去。

  阿绫轻轻叹了口气。他头一次知道,抄家是这样井然有序的,连个能钻的空子都不给他留下。

  “……元宝,你去吧。”他将自己那几两银子都塞给眼前的丫头,“你爹当初十两银子就把你卖了,这些再加上你包袱里的足够赎身。”

  说完,趁没人注意到他,又迅速往西院退回去。

  “那你怎么办!”元宝捏着银子追在他身后,一路跟到屋里。

  “我……我先躲一躲,等入了夜,他们困了累了,守门的打瞌睡了,我想办法混出去就是!”阿绫推了她一把,“你别耽搁了,快走吧。他们若问,你就说是伺候晴芳姐姐的丫头,小姐疼你,除了月钱,没少打赏你。快点,去赎回你的卖身契,此后你便不是仆役了。”

  “那,万一你混不出去呢!”元宝扒着门框不松手。

  “家谱上没有我的名字,混不出去他们也不能将我硬当叶家人带去流放吧……”

  “……你怎么知道?夫人可是有意拖你下水啊……”小丫头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我听说,流刑都是九死一生,没死在路上,也多数累死病死在流放地了……”

  “……元宝……”阿绫眨了眨眼,惊诧地盯着她,“你……你是不是……不结巴了?”

  “啊?”元宝也愣住,“这……好像……是……啧,少爷!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个!”

  “当然要管。”阿绫笑了笑,“你不结巴了,以后出去就不会有人因为这个欺负你了。你还记得吗,你阿婆告诉你,女人生来就是要被男人辜负的。”

  “啊?记,记得啊……”元宝不明所以。

  “不要记得,她说的不对。我沈嬢嬢就没有嫁人,除了偶有人指指点点嚼舌根,活的好着呢。元宝,你也要好好活着,长大以后,不要为了男人委屈自己。”阿绫指指门口,“快走吧。天大地大,去哪里都行,就是别回去找你爹了,他能卖你一次,就有第二次,记住了么?”

  “少爷……”

  “那年祖母请了个算命神仙,他说我命带富贵,今后是要平步青云的。”阿绫问,“你觉得他说的,是也不是?”

  小丫头用力点点头:“是……少爷吉人自有天相。”

  “所以啊,我不会有事。你也别耽搁了,我若出不去,你留下也没用。元宝,谢谢你陪我这么久……但是之后的路,我们都要一个人走了。”阿绫狠狠推她一把,将他搡出了屋门,“后会有期。”

  说完,他便砰的一声关了房门,狠心不理外头的人。

  “少爷……”小丫头跪在院中,咚一声磕了个头,边抹眼泪边转身跑走了。

  阿绫站在窗前,深吸一口气,忍了忍眼眶中的酸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虽说将元宝哄走了,可他心里清楚,自己凶多吉少。

  如今下人们纷纷离去,他若就这么没人掩护被带到叶家人面前,林亭秋定不甘心这么放了他,只要钦差稍加查探,他的身世怕根本瞒不住,到时候只能跟着叶家人一同流放……六年……就像元宝说的那样,大抵是有去无回。

  趁着眼下的乱,阿绫先将西院里用过的东西一股脑扔下了井,花盆也都挪去了外头,做出一副院落闲置无人居住的样子,而后自己躲进了床底下,默默等待夜幕降临,看守松懈。

  可他显然低估了事态的严重性。

  叶家是玉宁首富,抄家哪里是一日就做完的。好容易挨到三更半夜,他穿过无人院落跑到门前却赫然发现外头换了一批兵,竟是与白日同等森严。他无奈又悄悄退回了自己的屋里。

  一整日没吃东西了,他饿的前胸贴后背,不禁有些后悔刚刚连茶叶罐子都扔到了井里……

  他抱着小包袱,脱力地靠坐在光秃秃的床板上,初秋的夜里有些凉,他又困又饿又冷,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阿绫,阿绫快醒醒。”他久违地梦到了阿娘,“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睡!”

  过去他最怕看到阿娘心焦的表情,眉目紧蹙着,仿佛随时要掉下眼泪。

  宝贝醒醒,可不是你阿娘啊>_<

第17章

  半个月前,御书房中,叶静那道远革职抄家,全家流刑的奏折是云珩亲眼看着落了印的,他当即向父皇自请主持查办叶静远贪赃枉法一案,可父皇恐他年纪太轻,缺乏经验不稳妥,只勉强允了他跟着钦差做监察,监察也只是叫起来好听,不过是安排他从旁好好请教学习。

  昨日他在叶府门外等候许久,下人们纷纷离去,他没能等到阿绫,却见眼尖看到藏匿在远处街角,那个迟迟不愿离开的丫头。

  他依稀觉得眼熟,悄声靠近,试探着叫了一句:“元宝?”

  那丫头吓得转身就要跑,云珩身边的四喜眼疾手快,一把捏住她的肩,将她捉了回来。

  “四喜。”云珩淡淡瞥了跟班一眼,四喜立即放了手,站回他身后。

  他走到战战兢兢的小丫头面前,柔声问道:“别怕。你是元宝对不对?阿绫呢?阿绫人在哪里?”

  元宝惊魂未定地盯着眼前这个雍容尔雅的陌生小公子:“你,你是?”

  “你只需要告诉我,他是跑出来了,还是还关在里头?”

  丫头脸上飘过一丝犹疑,似乎不敢轻易交付信任。

  云珩冲她笑笑:“你不记得我了,我们见过的。你别怕,他救过我,我自然不会害他。”

  元宝疑惑地歪歪头,呆了半晌,忽而扑通一声跪下去,也不知是因为畏惧还是认生,她竟又控制不住结巴起来:“您,您是……是小殿下!”

  如今已不是小殿下了……

  云珩将他扶起:“他人在哪里?已经被扣了么?”

  “没有,但,但少爷他,他没有,没有卖身,卖身契,出,出不来。”

  云珩见小丫头越急越说不清楚,立即转身进府,亲自进去查探,怎料才迈进门槛,便被钦差叫到了身边,除了叶府,接下来三日连同玉宁织造局也一同暂封,上上下下几百人配合盘查,二十年来的账目记录堆了一整桌子,再抬头便依然入了夜,根本没得空找人。

  可其间他实在放不下心,忙里偷闲去关押叶家人的屋子外看了一眼,里头并没有阿绫。

  云珩连夜翻了叶氏家谱,书字辈除去叶书锦,就只有个已夭的叶书帛,并没有叫叶书绫的。

  按道理说,不论嫡庶,只要没犯什么大过失的子孙都需要编入家谱,连他那个庶民戏子所生的皇弟都好好待在他们云氏的玉牒之上,难不成这叶家比皇家更苛刻?

  好容易挨到天破晓,他先钦差一步,赶在新一日搜查前入了府。

  府院寂静无声,他凭借记忆找到了五年前造访过的西院:“四喜,你留在外头。”

  “是。”

  昨夜秋风留下零星的银杏叶,无人打扫,踩上去是一脚酥脆的嘎吱声。

  云珩推开虚掩的门,屋子里空荡荡,若不是陈设依旧,一尘不染,倒不像有人常住。

  他原以为要找上一阵子,可没料到才进卧房,便看到个丫头。

  一身杏黄衣裙,蜷缩在没了被褥的床榻上,像屋外一片金黄的落叶不经意飘进了窗子。

  看到“她”眉心那芝麻红点,不是阿绫又是谁。

  与五年前一样,又是一身丫头的衣裳。

  云珩缓缓靠过去,伸手探了探他匀长的鼻息,心下又好气又好笑,怎么会这样拎不清,危机当前,胆敢就这么毫无防备地睡着……实在让人心生羡慕。

  他坐到床边,细细打量阔别五年的小恩公。

  这样标志的花瓣眼难见,最难得的是浅浅的眼尾沟里那一片晕开的粉,若是皮肤黑黄些,那就是一块搓不干净的灰,可放在阿绫这张脸上,恰好就是花瓣粉嫩的尖儿。他从来不知男孩子竟也能生的这样水灵,如今也就是比五年前那个瓷白的糯米团子多了个尖尖的下巴而已。

  太阳渐渐升高,光从斜上方落下,照亮了他乌黑发髻里的一抹玉白,云珩一愣,伸手捏着簪头,抽出一截来,果真,是自己留给他那根蛟龙戏珠。

  阿绫没有将它典卖掉,而是……一直戴着么……

  窗外陡然传来一阵雀鸟叫早声,云珩惊觉,眼下可没工夫给他悠哉走神,他晃晃对方的肩:“阿绫,阿绫醒醒。”

  那人眼睫抖了抖,从睡梦中迷蒙地撑开一线缝隙,似乎是在看他,眼神却没有聚拢。

  瞧着他这幅岁月静好的样子,云珩皱起眉,有些后怕,万一自己没能先一步找来,那后果不堪设想:“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话才说了一半,一只手倏然抚上他的脸,阿绫用食指轻轻描了描他的眉,笑得真挚可爱,末了又有一丝委屈。

  “阿娘,你好久没来梦里找我了,怎么一来就在生气……”

  云珩一怔,被他一声柔软的阿娘喊得心中一颤,眼眶竟有些发酸,怎么会……要在梦里等阿娘呢……

  不想趁他这一瞬怔愣,阿绫变本加厉,两只胳膊挂上他的后颈,将他一把拖下去抱在怀里:“你是不是也想阿绫了。”

  阿绫身上有股没散尽的花香,混了栀子味,茉莉味,湿润,温热,像没走远的夏。

  “我……”偶尔会想起,想起那个奋不顾身,带他钻了狗洞,与他共饮一杯水,眼眸里包着点点星光的丫头。

  云珩重重叹了口气,用力掰开他的手,撑起身:“阿绫……快别胡闹了。再不起,我也救不了你了……”

  这不是阿娘的声音。

  阿绫瞬间惊醒,缩回手臂,张大双眼。

  模糊的五官蓦地变清晰,虽说也是一样细致清逸,但面前这显然不是女子。

  那少年人起身,理了理衣襟,将一条马尾甩到身后,站在榻边居高临下看着他,这样的气度和眼神,让他莫名觉得在哪里见过。

  “你……怎么知道我叫阿绫……”他跳下床,默默打量起眼前人。

  头顶的束发冠小而精巧,纯金花丝镂空,以青,白,墨色玉珠点缀,马尾一束瀑布似的,从中穿过,柔顺地垂在脑后。衣料子是月白织银缎圆领袍,腰间一枚小儿手掌大的羊脂白玉,外罩碧青比甲,对襟绣了紫玉兰。

  阿绫看着他,忽觉得诗里所说得“芝兰玉树”、“温润如玉”都有了个具体的依托,虽然脸庞还有些稚嫩,但所谓翩翩君子,正该如此吧。

  慢着……织银?

  他猛地抬起头,又看了看这张脸,终于抓到些头绪,对方眉眼跟身板一同长开了许多,闹得他一时竟没认出来:“你,你是……云珩……小殿下?”

  未等对方回答,窗外忽然传来一句:“主子……人要来了。”

  紧接着,整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闭紧了嘴巴。

  “啧……定是钦差已经带着兵进来了。昨日搜了正院和佛堂,今日这些边边角角一个都不会落。”云珩又蹙起眉,悄声催促道,“你跟在我身后。包袱给四喜,免得被人查。”

  一路上,阿绫装作婢女,跟那个叫四喜的仆从并排走在云珩背后,遇到一批又一批府中穿梭的兵,手心里沁了汗,又被冷风吹干。

  “没事,不用怕。”云珩没有回头,声音却被风吹到耳边,阿绫微微抬头。

  与许多年前一样,这条背影从容而挺拔。

  与许多年前不一样,对方的个头窜的居然比他快,虽说不明显,但刚刚他们面对面的时候,阿绫察觉到自己需要微微抬眼才能正视他,约么一寸吧。

  不过仔细想想,小殿下比自己年长一点,日后他定能迎头赶上的。

  云珩就这么顺利地,避过重重盘查,将他带出了叶府。迈出那扇宽阔的门,阿绫终于能抬起头来。

  他转身看了看望不穿的深宅,心底不免唏嘘,看到沦落至此的叶家,他似乎也没有多少痛快,甚至还生出一丝丝不舍。毕竟是整整六年,虽说每每见到叶静远和林亭秋都如芒在背,可这院子里还有许多待他不薄的人,元宝,祖母,晴芳姐姐,陈姨娘。

  阿绫心中矛盾不已,她们明明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人,可在昨日那样自顾不暇的时刻,有人狠毒地拖他下浑水,也有人尽其所能将他挡在岸边。

  虽说恩情无以为报,可先有失去至亲之痛,后有如今重重困境,均为叶家连累所致。

  恩怨情仇算不清,所以,从今日起,他与叶家的是是非非错错对对,就一笔勾销吧。

  他不怨,不恨,不念,不忘,以后只走自己的路,就像阿娘说的,不求飞黄腾达,只求平安喜乐。

  他正忙着五味陈杂,一个不注意便撞上了身前的人,那乌黑的马尾摇晃扫过鼻尖,有些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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