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隐 第38章

作者:脑内良民 标签: 古代架空

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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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晦黯,长风吹嘘。宫殿在这份并不清朗的天色下呈现出它光华浮表下鲜为人知的暗调。

皎月穿着她往日常穿的一件藕色冬衣,同宫里统一的紫褐色冬装不同,总在成群的小宫女里显得出挑。她性子好,招人喜欢,又常抵不住被那风筝、毽子的引去,和宫里一般大的女孩儿们嬉闹起来的时候,一双水润润的杏眼一眨一眨,像洗墨池子里游出了一尾金鱼。

她自幼跟在慕洵身边,说是婢女,实则便是由慕洵伴着长大,以至于站在年龄相仿的一众小宫女中间,总显得高出一截儿个头。小姑娘细腻敏感,跑去向宫中嬷嬷吐露心忧,疑心自己是不是长得太快,为什么同旁人不相同。嬷嬷拉她坐在榻上,望向窗外轻叹一声,说,姑娘命好,不必像咱们这些自幼入宫的,整日低眉顺眼的恭敬惯了,身子就再难打直。

皎月想了想,没再说话,回屋换过那紫褐色的袄子,又跑去同姑娘们笑闹。

后来慕洵身子愈沉,需她搭手帮忙的事情多了,就收了玩儿心。她既深知慕洵不常主动开口唤她,便只好时常随侍左右,研墨沏茶,嘱咐他用膳休息。

赴蒋府那日清晨她又穿了这件浅色衣裳,本是要去宫外寺庙祈福,为大人,也为皇帝与皇子们求得平安美满,一生顺遂。可谁料这衣裳一穿便脱不下身来,昨夜一宵未寝,衣袖上洇着大片水渍,裙摆沾了灰尘,更有底衣不舒适地贴在身上,加之大半日未进食水,让这小姑娘从内到外地透露出憔悴可怜的模样。

她焦急的疾行在宫墙之中,怀中紧紧抱着一团棉布,一言不发地向坤天门外奔去。

方德贵的嗓音是率先到的:

“皎月姑娘!万不可在此时进去!皎月姑娘!”

彼时皇帝将自己的外袍盖在慕洵身上,连着被褥将他裹紧。他将慕洵冰冷的手捂在心口,耳畔是自己轰鸣的心跳。他在口中喃喃不绝:

“凡矜怕冷,别冻着了。朕知道你累得很,怀身子累,做丞相累,陪朕也累,你不愿把自己的将来许给朕,亦是不敢许给朕……朕都不怪你,朕怕你辛苦,你也将计就计的同朕做戏,朕亦不怨你,朕怎么会怨你呢?朕不明白你因何要道歉,我不明白,凡矜,老师……陆子峣哪里受你亏欠,他只恨这满腔的火,烧不尽那些冥顽不灵的人心!他厌恨那没完没了的参本,厌恨那些言官一面受你维护,一面还要参你逾矩怠政,说你只手遮天目无法度,仅仅只是因为你近日不便登朝……凡矜,他们说你在宫中养尊处优享尽荣华,说你在其位而未尽其事,你倒是同朕说说,你都荣华享乐于何处?他们在府中消遣,同美人作伴,于酒楼议论你的时候,你却在做什么?你的手好冷,快要冷到朕心里去了……你挑灯翻阅治灾古籍的时候,你挺着身子同他们议政的时候,你坐在膳桌前,望着几盘清简菜式也向朕面露难色的时候,他们却有谁来为你分辩吗?前几日你乏得昏在车辇里,昨日你发着痛的与朕思虑战策,今晨他们于外叫嚣的时候,你痛得脱力了,还伏在朕的肩上让朕冷静……朕能替你动怒,却如何能替你遭难流血?朕的胸膛能替你捂热双手,你却能回朕一份生气吗……”他几乎扑伏在慕洵胸前,然却只是将脸小心贴在他胸膛单薄褶皱的衣料上,他用尽全力地与他贴近,却又仿佛生怕扰了他的安睡。

“这是……”陆戟双瞳倏然一凛,将手轻轻探入慕洵的襟内,无声片刻。他突然喊道:"柳枫!来人!他、他的心脉!朕摸到……凡矜尚未……尚未……"皇帝视线模糊,难以抑制地流下泪水。

柳枫伏倒在床沿,被皇帝一声惊起,他头痛欲裂,竟一时不知方才自己究竟是因高热身乏而昏睡过去,还是因伤痛过甚而短暂昏厥。

他探了心脉,确觉掌下仍有微动,随即再探鼻息,阖目轻叹,而后由一旁摊开的布巾中取出长针来。

见他如此动作,陆戟眸中微亮,急迫的张口,却发不出任何音调。

寂静非常的暖阁中能听见炭火噼剥作响的声音,柳枫长针施下,开口盖过皇帝呼吸间的喉音:“陛下江山未定,他撇不开身的。”

不及陆戟回应,暖阁门外突然想起一声带着啜泣幼声:“呜……爹爹……”

陆戟一听那声音,眼泪顷落。

他大步开门,见皎月抱着一团暖布,搂着清儿,俩人哭得一抽一抽的,皆不作声,只在看见他的一瞬之后,小陆清才抽抽噎噎地放声瘪开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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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健一下

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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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春夏至,繁华似锦。通往各个州城的驿馆客栈生意愈渐兴旺,路边的茶水摊子和官道民途中的车马行人一簇一簇的涌现出来。

皇城至远的南边,翠莺语乱,万象更新。柳州、苍州、坞山郡……凡有市,皆喧闹,灶火枯香,酒香萦巷,大有一副天福庇佑,国泰民安的胜景。北境边界飘出的狼烟灭下去,营地伙房第一缕淡灰色的炊烟和着清脆的马哨声飞快地穿越林间栈道,淌过浅溪河流,带着安定的捷报传到皇城的中心。

可世事总不尽欢,在这灾后的春日,战乱平息的欢腾声下,皇宫中的某些地方似乎仍然停滞在大雪尚未褪尽的那一天。

陆戟下了早朝,远远地便瞧见了候在大殿之外的儿子,陆清小小的身体抱靠在廊柱边上,身边的内侍和婢女高高低低地劝着,让他早些回殿里去,莫要在外贪玩儿受了风寒。而向来听话的陆清却直直盯着远处的金銮大殿,看着他的父皇从远处走过来。

“父皇,想见爹爹。”不等陆戟站定,小娃娃就迫不及待去拉他缎面攒金的龙袍。

陆戟俯下身子将他抱起来,微微笑道:“走,我们见爹爹去。”

自那日慕洵失血昏迷,每日的探望相叙几乎成了父子二人的功课。

如今已入深春,褪衣时节却回了一阵短寒,只好在清儿被他抱在怀里,儿人走在一片清疏里,却也不冷。

慕洵仍睡在坤天门外的那座暖阁里,正如他先前说的,暖阁靠近朝殿,且无前朝后宫之隔,因而无论陆戟如何伴他,都没有将朝政滞缓搁置。

今日是回寒天,暖阁的阁门却难得开着。皎月听见声响,恭敬地出门相迎,而后退至门外,为他们留下一席私语之地。

清儿挣开父皇的怀抱跨进屋里,一溜小跑来到床边,却只是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慕洵的手指。

陆戟走进,手掌抚摸在儿子的小小肩膀上,俯下身轻轻握住慕洵的手。

“张继来信说,已在回城路上了。只可惜柳枫前日里身子不大好,医馆也不能总离了他,便派了几个得力的随他回去。若是他还在宫里,得了这消息应当很高兴吧。”皇帝伸手捋了捋慕洵颊边的发丝,仿佛他并非昏睡,而只是阖目假寐着,“孩子们的名字定下了,我这些日子总在斟酌,只怕顾虑不周。朕幼时总因名讳遭人议论,说‘戟’字重杀伐而轻韬略,朕并非先皇主意之子,只有你告诉朕,‘戟’字左朝右武,为曰制衡。朕自不希望朕的孩子们会因名讳而遭人口舌,因而取了‘灵’、‘铭’二字。公主陆灵,愿她有如山川之钟灵毓秀,亦愿她有如你一般的灵心慧性。而那个小的,取了‘铭之’二字,铭字属金,贵重坚硬,之字意远……”

陆戟顿了顿,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轻轻扯出些许笑意,转而言道:“凡矜,听说城南的山寺上桃花未败,清儿和我都想去见一见。等你身子好了,我们一同去。”

“爹爹,爹爹!”

突然间,清儿一下握住慕洵的手指,小小的身子几乎扑倒在床榻上。

陆戟循声望向儿子,耳边却闻见一声细微的呼唤:

“清儿……”

他惊声抬头,只见到一双朦着倦意,却又清澈幽深的眸子。

“爹爹!爹爹醒了!”清儿大声呼唤,喜悦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大人!”皎月闻声进屋,顾不得逾矩,跪伏在床头稍稍靠后的位置,杏眼含泪,却高兴地笑了。

唯独一身金缎龙袍的陆戟并不做声,他与那双眸子对视良久,试图张了张口,却只是发出一阵断续而难以成调的呜咽声,将英俊的面庞埋在慕洵身上那尚不轻薄的锦被之中,紧紧将他抱住。

“春日身乏,是怠懒了些日子。”慕洵抬手,长久的昏睡脱力之下只能勉强碰上父子二人伏在榻上的衣摆,他喉中干渴,声气低弱,只仰了面尽力宽慰,微微笑道:“这几日睡着听着,恍然发觉陛下确已长成,我如今恐怕再教不了子峣什么了。”

陆戟努力克制着澎湃的心绪,抬眸的瞬间,还是按捺不住地带下一颗泪珠:“老师受累了……”他吻下去。

陆戟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与慕洵以师徒相称,从此以后,他们是君臣,是父母,是这秀丽江山之下,浩瀚宫殿之中最亲近也最隐秘的伴侣。

小隐于野,中隐于市,大隐于朝。

他们将长久的隐身于这座富丽皇城的漩涡中央,隐身于权力的巅峰,隐身于普天之下,众口之中,成为刀笔吏挥下的一道墨迹。

刀笔吏将这对新朝臣子的故事浓墨重彩的记录在册,至于后世人如何评说他们,是沽名钓誉,还是扬清扫浊,那便不是他这个小小笔官的功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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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部分71/72

第72章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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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清十七岁这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当初小小的奶娃娃,如今已长成宫宇中琼林玉树、长身鹤立的太子。

时值四月中,天色清朗,海棠盛放。

“皇姐,你怎么又不去上课,待在我这儿躲清闲?”陆铭之靠在墙边,神情恹恹,支了手肘撑在桌案边,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的同胞阿姐占着躺椅装读书。

“我正学着呢。”陆灵头也不抬,应道。

“昨晚才听父皇说过,你成日去跑马场偷师,公学那边还没教到这一本。”陆铭之清了清嗓子,另寻了团凳坐下。

“昨晚父皇和爹爹来了?”陆灵放下书卷,一骨碌坐起来,皱着眉头打量他:“这几日这样暖和,你还是病了?”

“是。”他轻咳两声,胸中共鸣:“不然干爹怎么会带张妹妹过来,还劳你逃学来这里等。”

陆灵这才定了神,见他确是一副病中模样,心下不免愧疚,起身将躺椅让出来:“你的身子,还是需当心些,进来时你就应当同我说的。”

“你满心都是同张妹妹玩,方才书都倒着,眉毛乱飞,哪还顾得我了。”

“我不顾得你,你却有父皇和爹爹照顾,大哥也喜欢同你说话。”陆灵努努嘴,目光里隐隐生出些落寂。

“皇姐每日若是跑完马不要倒头就睡,便会见到父皇和爹爹的。”陆铭之看着自家姐姐,明明是将要及笄的年纪了,却还似小孩子那般,到底是没什么忧愁的公主。

陆灵哑然,却听他接着说:“大哥常同我说话,无非是些添衣的嘱咐,考论学问,想必你也不愿。你骑马射箭的时候父皇和大哥抢着教你,我还不是只有避风站着的份。”

这姐弟俩皆是半大少年,争风吃醋的话茬从未消停过。

彼时御书房里仍摆着两张书案。方德贵推开屋门,让身后的两位小太监去给炭炉添火,自己则绕回寝处呷了口凉茶,再回到屋旁候着。

不及君相二人走近,炭炉的暖意便盖过回春寒气溢散出来。

二人在屋中站定,陆戟伸手将丞相襟前的披风解下,抛给身边的小厮。

行至案前,慕洵脚步生顿。他扶住桌沿,指尖连同面色,皆泛出苍白。

“子峣,我有些累了。”他无可奈何地微笑。

陆子峣站在他身旁,用指尖托住他鬓边的一缕银色,并不言语。

“可惜清儿年岁尚青,比当年你来我府上喝酒时还小些。”慕洵看着他面上的神情,再看他手上捧着的一簇华发,不由怀念道:“春去花还在,岁月总催人。如今正是盛和之际,我也需得放手了。”

“清儿五岁时你便生了这一簇鹤发,若不是……若不是那时受的劳伤,你我何至要在此时……”陆戟似是不忍,只转话问到:“柳枫不曾来过吗?”

“上月他来请脉,还是照例骂了两句,再不来了。”慕洵看着他,不曾移目:“早已是回天乏术的身子,你我都知道的。”

“今日请他来看铭之,他也不来同你招呼一声。”

“他不是爱规矩的,被我气了这么些年,脾性也磨顿了,索性去过原本的快活日子,岂不更好。”

“凡矜安排,自是好的。”陆戟装作不经意的附和他,却全然看破了他的意思:“罢了,清儿有忠英教,朝上亦有刘柯、裴秉文他们,你我亦可安心。这孩子早慧,少年君主,当能做的比朕好。”

申正,宫门下钥。

方德贵行至太子宫中,宣旨取奏。

太子陆清,继位正统。

与此同时,太上皇与左相于御书房悄然失踪,一时间,皇城内外流言四起。

有言说先皇驾崩,左相失势自尽;有言说左相病逝,先皇哀恸过甚,猝然而去;亦有言说,皇权之下,本无父子,何须多言。

只有陆清知道,他的两位父亲隐居在了这片浩瀚江山的某处,他们或许正作诗饮茶,静看这片盛世之景。

第二年秋天,有朝臣上奏,奏曰:城南山中或现异兽,农者入山采药,但闻其嚎声凄厉,空谷传响,哀转久绝。古来异兽现世,皆乃祥瑞之兆。

皇帝阅之,批曰:荒唐!

数年之后,公主于城南山中猎鹿,偶经山寺,但见桃花遍处,落英缤纷。远处有一白衣僧人,端坐树下,左拳紧握,早已圆寂。

公主胆大,上前掰开那枯瘦僧人的拳头,只见其掌中空空,唯有一缕银发。

那缕银发半掺花色,绾在一起,似是合髻的信物。

过了几日,皇帝祭天归来,公主入宫赴宴,席间谈及此事,却见皇帝饮酒落泪。

问之,帝曰不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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