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隐 第12章

作者:脑内良民 标签: 古代架空

月蒙清辉,星光弱闪,亥时已过。

驿馆别间都熄烛隐入暗处,却余一柄微火亮在慕洵近旁。

柳枫悄声进去,却见皎月跪伏床边,握着帕子沾去慕洵额前湿汗。

“柳公子终于来了……”小女婢眼睛肿肿的,一双圆杏眼硬是哭成蜜桃,语调里满是委屈担心:“大人总是腹痛冒汗,肯定是动了胎气了,却一直喝不进药……”

她说得很小声,显然是怕扰了别屋权贵的觉,和着担忧带哑的声音听来,更是焦了柳枫一颗医者济世的心。

他也往床边一伏,从褥中掏了慕洵的腕子出来,抬眼一瞧,却发现慕洵人还醒着。

“慕大人怎么不说话?终于疼安生了?”柳枫也小着声,说的话倒是一如既往没好气。

他拎了两指按在慕洵腕上,正欲发问,突然眉心一蹙。

柳枫换手再切,还是蹙眉。

他将切脉的手指收回掌心,却又拂平慕洵弱着力自然弯曲的细指,让他不要用力,之后再次覆指在他中指下节,缓移向上,于中段某点停下。

慕洵等他半晌,只见柳神医的表情从疑惑到纠结,一步步的泛出紧张,一张书生脸熏在微弱的烛光下竟隐约剥下往日玩笑的神情,显出几分稳重。

“大人下午如何?”柳枫将他褥子外的手臂塞回去掖好,又探手在慕洵腹侧下缘放着不动,侧脸却问皎月。

“大人原还拿书坐了一阵,婢瞧他一直扶额撑在桌上,翻书的手指也在抖,就扶他躺下歇着。安胎药煎来五六趟,总是刚喝下不出一会儿就突然呕了,还总是发汗……”小女婢更委屈了,尚未消肿的眼尾又红上一层:“陛下走后他们才放婢进来,婢看见大人倒在地上,捂着肚子难受的动不了……”

“早已好些了,也没有出血。”慕洵接了她的话,心虚似的向柳枫解释。

哪怕只有蜡烛昏黄的光亮,柳枫也看出他面色惨白。慕洵清俊的脸上连唇中仅存的一点浅粉也失了色,额发随性粘连成丝缕附在颊边,曲翘长睫托着汗珠,顺着轻微的眨眼竟也颤出细腻水雾来。他很静,只是微微带着喘望向柳枫浅笑,却不是平日那样谦和有愧色的,甚至浅含疏离的笑,而要亲近许多。眼里好像什么也没想,大概是疼得久了犯着迷糊。

他很久没见慕洵这样的神色,眸光里什么心思也没有,只有眼前的人景。

一瞬间柳枫看着他,好像回到他们幼时同窗的某一刻,慕洵站在窗边习字,挺拔的身形映在窗牖上,同外院里苍翠或浅青的竹丛配成一幅巧画。

那时他的眼睛里只有字。想到这柳枫也很惊诧,好几年过去他竟然还记得。

柳枫抽回手,方才一阵静覆并未感受到慕洵清晰的情况,于是转而问道:“身上感觉怎样?”

“腹中隐隐发闷,偶尔胀着疼一阵。”慕洵也不瞒他,知道瞒不住,“腰也有些疼。”

柳枫愁眉不展,展袖遮掩右手,暗中掐指算了日子。

慕洵忽伸手捉住他榻边的手臂,软褥中的左手担忧地顺腹抚摸几次,皱眉道:“是他不太好吗?”

行医时向来云淡风轻打哈哈的神医突然神色有异,任谁都会感到不安。

生老病死,皆从天命。纵然慕洵行事周全老道,可毕竟年岁尚轻,于生死还未有惧。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贤语广甚,他看过却未看破,记得却难习得。

然而此刻,掌心触上腹前温吞顶出的软软一团,他竟实在地怕了。

“柳枫?”见柳枫不答,慕洵又问。

他声音虚弱,春山般细腻的眉梢警觉蹙起,搭覆在柳枫臂上的手指紧了紧。

不知是忧心还是疼痛,慕洵额上又沁出一层细汗,他阖目几息,胸口起伏得厉害。皎月过水浸了一遍帕子,拧干沾了沾他的额头。

柳枫趁此再次探手贴他腹侧,循着腹型并起指腹轻压,在慕洵屏气闷哼的时候止住了。

再睁眼时,慕洵长睫生颤,清澈的眼眸中鲜见的映着紧张。

“胎息很稳,”柳枫仿佛刚从思绪中回神,表情再次正经起来,接道:“却也不是没事。”

他感到手臂上又是一紧,抬手轻拍慕洵仓促发紧的指节,示意他放松,神情更凛:“若是可以,明日大典你就不要动身了。”

慕洵皱眉盯着他,颇感无奈:“你当知道我不可……”

“慕大人尺脉转急,如切绳转珠,且双手中指中末两节均可扪及搏脉。”柳神医很久不曾如此正色,抢过话,郑重其事道:

“两者皆是临产脉象。”

慕洵身子一僵,面色煞白。

柳枫看他神色,一眼便知慕洵不会遂他所愿于此安身待产。

其实他也知道,慕洵于国于身,都不可缺席大典。

祭天大典属天家最高规格的仪典,近半数高位朝臣连夜颠簸,耗费月余至周山,钱财、车马、时间,以及天子与同行臣子奴仆的精力都消耗巨大。这场仪典与其说是一场形制隆重的诚心祭祀,不如说是天子安抚臣民的一场定心仪式。

平民百姓安定亦或漂泊,很难从自身境遇中窥见国势,而每年一场声势浩大、耗资磅礴的祭天典礼却可以充分展现政权的牢固安稳。

新君继位,更朝之初,普天之下,子民皆期待着这场大典能如期且顺利举行。慕洵身居相位,又孕龙嗣,千万的眼睛透过江河山川盯在他身上,这场仪典,他不仅无法推脱,更需要时刻克己端身,以作臣民表率。

因此柳枫接道:“作为大夫,我劝慕大人哪也别去,你颠簸这一路本就虚着,孩子又将早产,实该养着力气等他发作。”

“可作为你慕凡矜的朋友,”柳枫倏然起身,眉峰一凛,眼底蕴火,扬袖怒指大门:

“我希望那姓陆的现在就给老子滚过来挨揍!”

第24章 (还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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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婢听到“临产”二字,吓得魂也乱飞,擦汗的帕子抖如筛筛,难过的小嘴颤着音一个劲儿地问大人疼不疼。

慕洵摸着女孩柔顺的头发,缓息勾了笑说没事,让她早些休息了明早还要服侍自己穿衣。

柳枫瞧她平日乖顺,偏这时候扰得人不得安生,正蓄着满口责怪,却被慕洵示意的眼神按着吞回肚子里。

皎月的身世本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故事,只是年幼时无意向慕洵提起过,她是没见过母亲的,那女子似乎一生下她便撒手人寰。进入慕府这些年,她跟在慕洵身边侍奉,熟悉的面孔一个个离开,待她如亲妹的少爷也变成了慕大人。短短数年,人事变幻,这世上能让她这个身如浮萍的小女婢安下心来的,似乎只剩慕洵一个人了。

她不敢想象产子是一种怎样痛苦的折磨,竟会像战争那样带来死|亡,而如今这种折磨还要加之于她举世无双的大人身上,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

“去休息吧,皎月。有事我会唤你。”慕洵不久前刚换了一套中衣,当下又觉得身上泛湿,可见皎月哭嗒嗒累了这一天,又多受惊吓,实在不忍她顶着水桃儿似的肿眼睛再熬上一夜,何况柳枫也在,身上也只是偶尔发一阵拧,还不需要这个小姑娘挨着凉夜为他费神。

皎月不愿意睡过去,可终究太累,女孩嗅着柳枫新点的安神香料,迷迷糊糊地伏在床脚,握着湿漉漉的锦帕还是浮进梦里。

柳枫将她抱在驿馆准备给守夜仆人的地垫上,盖上被子时,还见她皱眉呓语喊着大人。

慕洵后半夜过得不好,反复地醒来,又强迫自己睡去,被柳枫喂的两剂安神汤药,还是没化进身体里,随着手掌的下一次紧攥尽数献给了地面。

皎月惊醒已是第二日清晨。

小女婢猛得坐起,张目正瞧见柳枫刚刚俯身探查完,将慕洵的下|身再次盖好,板着脸神色严峻地摇了摇头。

慕洵半撑着身子,面色很差,垂首凝视着自己身前仍旧高挺的满弧,神思复杂。

皎月忍不住盯着他如瀑般垂顺而下的墨发,因为发汗的缘故在颊边颈旁粘连得厉害,又有成缕软折在单薄的肩上,随着他不算平静的呼吸和轻微的晃动丝丝缕缕地垂落。

再回神时,慕洵已瞧见她的注视,朝她面带宽慰地浅笑道:“已经醒啦?”

就像过往的很多个清晨一样。

除了她的大人此刻唇色尽失,未干的汗水将衣料更加贴身的黏在身上,腹前柔软地挺鼓出来,更让他颀长清瘦的身形显出难言的脆弱。

她一时说不出话,只能迎上去扶慕洵坐起。

大典的衣饰工整地呈在衣盘里,衣盘摆放在桌上。浅灰的绸缎外罩靛青织纱,背后是立鹤纹样的浅绣。只需一眼,她便能想到慕洵穿上它静立在周山祀典前出尘的背影,想到他站在祀服玄深的皇帝斜后,高台烈风,林叶飒响。

好在祭祀衣饰并无腰系,用参典者衣袂随风翩飞之势,以显人之可御六气之辩。

这套衣礼对此刻的慕洵算是好极,让他能够衣冠济济的端身立着,宽大的典服下多穿一套薄衣也不会碍事,防风吸湿,腹上也少束缚。

临行前柳枫又端过一碗药,却是清心提神的方子。男身产子常耗数日,柳枫起时为他查诊,深知胎腹居高未下,昨夜一遭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开始。

慕洵此去虽只半日,又有医官随行,可毕竟是临产的身子,众臣伴侧、举国瞩目的大典,他万不能在祭祀台前倒下。

祭祀台高悬山间,自驿馆而出仍需乘一段车辇,只是此去就属天家御域,柳枫无官、皎月位卑,不可再与他同行了。

陆戟银冠玄衣来到车前时,“哗啦”一声掀开四驾车帘,抬眼便见慕洵微仰着身子正阖目静歇,宽袖下修长的手臂撑肘按在腰后。

听闻帘响,慕洵立时睁开眼,看清掀帘探头的来人是陆戟时似乎并不意外。他起腰正坐,却见车帘登时垂落,外头传来小皇帝并不坦然的声音:

“朕走错了。”

慕洵未能答话,忽而仰身靠回软枕上,指节深攥,昂颈吐息,缓滚的喉结顺流一道冷汗。

一波终了,他因痛失色的唇角却是轻悄的扬了扬。

山路自不好走,陆戟的马车走在队伍正前,领路的是将军坐骑。

路上凡有颠簸,张继都会听到他身强力壮的陛下吩咐他带路慢些。中途路遇野鹿,惊马急停,汗血宝驾扬蹄长鸣,陆戟更是黑着脸抓翻车帘,杀|人的目光怒火滔天的剜着他,弄得张继脊背发凉有冤难言。

陆戟想了一路,更是气了一路。

为什么慕洵看他的眼神里从来没有一点出自喜欢渴望?为什么他情愿一个人靠在马车里晃得直扶腰也不愿出口予他一句邀请?为什么他在自己面前从来不愿展露他的辛苦难受?慕凡矜真把他当小孩?还是他真的一点逾越君臣的心思都没有?如果他对自己真的只有君臣本礼、师生情谊,为什么又跟他在皇宫折腾那些天?他的肚子……他为他们的孩子遭受的为难与痛苦,难道都是用来收买自己信任的手段吗?他慕凡矜会愚蠢至斯?

……

马车行至祭祀台下,浩荡的队伍铺列出冗长的一段碎线条,马驾趋停、林鸟惊飞,眼望祭祀台,起先入目的却是一道灰石穿凿出的高阶。九九八十一级台阶直达天日,更将天子与山川勾连一体。

九五于前,文武随后,众人须当正衣齐冠稳步而上。

陆戟作为天下尊首,随礼官宣章领众臣上阶。左文右武,身后笔直的两列队伍步履矜重,靛青的罩纱当风翩翻,灰绸祀袍上银线隐绣的立鹤对日见魂,如翔空际。

阶上是一处高台。

祭天礼始,盛五谷,烹六畜,礼官高诵规仪章典,乐师奏乐,众臣同天子面向祭台三跪九叩,敬拜皇天。

经过烹煮的肉类泛出阵阵糜腥,红白惨淡的横陈台上,一众养尊处优的皇城高官早有人趁行拜礼,厌恶地屏捂着口鼻。

天子离祭台最近,恶心的肉腻扑鼻而来,熏得陆戟忍不住地皱眉。

比起这个,此时他更担心板身正跪于他左后咫尺的慕洵,他实在想回过头探视他现在的状态,想知道他是不是皱眉欲呕,会不会忍得很辛苦。

可他身居祭典要位,长列正中,不只是在场的臣子、礼官、护卫、乐师,更有上苍先祖、黎民百姓,迁化于时空的山川江海,全都注视在当下俯身正礼的陆戟身上。他不能回头。

此刻的陆戟并不是他,而是苍生之君、天下之主,一个神圣瑰丽的权力符号。他不能回头。

他只能担着满心的愧怨懊恼,决然叩拜,不掺私情的直身跪立,张袖振臂,双掌相覆,垂首伏拜,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掌控生死、构想权势,只是不能回头。

这一刻,云清日耀,天光大盛。陆戟似乎终于窥见了历代天子在其位却不得自由的困苦。

过去他一直认为自己没有后悔的理由,可现在,他发现自己其实不能后悔。

他突然明白慕洵暖阁那一日哪怕破血也要执意独自出宫的原因。

“时局即逝,再无良机。”这是那天慕洵被他伤得厉害,却仍旧撑着精神告诉他的。

慕洵早已先他一步看完了君王的故事,好在他有慕洵。

当皇帝,原来是一条不归路。

如果没有毒药、没有反叛、没有逞强与佯怒,现在的陆戟应当跪伏在他的右后方,即张继的位置。那么他就可以用余光清楚地看到——

慕洵一如往常的端方不苟,猎猎山风奏响他轻垂的袖摆,立身伏叩皆利落大方。

他好像并未闻见那令人作呕的荤腥,或者说,像张继猜测的那样,比起呕欲,他沉浸于更难挨的痛楚之中。比如贯肺剑伤,或是……胎腹阵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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