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墟 第46章

作者:故栖寻 标签: 强强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古代架空

  “都是和尚的错,是和尚的错。”他颠来倒去地嘀咕。

  沈墟宽慰:“世事万象,各有各的缘法,大师莫要过于自责。”

  三昧定定瞧他,须臾,走过去将墙角倚着的背篓扶起,交于他手:“这里面是我连夜去山上新采的草药,你照方子里写的,拿去煎了,一日三次,给你那位朋友服下。”

  “多谢大师。”沈墟接过背篓。

  三昧摆摆手,长叹一声,摸着光头回屋去了。

  往后月余,这座小宅院里一片宁静祥和。

  盛夏已至,白日渐长,酷热难当。

  三昧行踪飘忽,三天两头就出趟远门,回来便倒头大睡,屋内有他无他并无不同。

  沈墟天性淡泊,平日除了练剑煎药伺候玉尽欢,就是打理院里新种下的花花草草,偶尔去趟集市,采购些柴米油盐,其余时候皆乐得清闲自在。

  而他每日雷打不动,清晨练剑,玉尽欢也雷打不动,到点儿就搬来藤椅在院子里躺着,手里捧着卷小说话本,也不知是在看话本还是瞧别的,一个月也没看完一本。等日头转烈,沈墟练剑出了一身汗回房洗澡,他就懒洋洋打个哈欠,上榻补眠,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后披发赤足,视心情随意用点午食,然后招猫逗狗,抚琴下棋,竟也能平平无奇混过一天。

  放在以前,风尊主想都不敢想,他放着那么多要紧的大事不干,竟然搁这儿虚度韶华。

  更诡异的是,他觉得这废物一般的生活,还不错?

  前提是,沈墟能正常点。

  连着几日,沈墟都不大正常。

  一看他终日抱着不欺剑冥思苦想,闷闷不乐的样子,就知道,这傻子的剑术已达瓶颈,无法突破,焦躁不已,连带这两天的剑舞得也跟狗啃的一样。

  这日,玉尽欢等了许久,也没等来预想中的午饭,便纡尊降贵下榻寻人,寻了许久,才在墙角旮旯里找到茶饭不思的沈墟。

  拨开花丛,某人正灰头土脸地蹲坐在地上,一手拈着根树枝,在泥地上勾勾画画。

  画的净是些除了本人无人能看懂的鬼画符。

  “我饿了。”玉尽欢伸脚踢了踢他,委婉示意。

  沈墟一戳一动,嗯了一声。

  嘴里说着嗯,行为上说着别来烦我。

  玉尽欢没办法,再这么下去,日子就可以不用过了。他撩起衣摆,蹲下,伸手过去,大拇指一撇,抹去沈墟脸上尘土,揶揄道:“你是学大黄去泥水里打了个滚吗?这样脏。”

  大黄是隔壁大娘家养的一条狗。

  沈墟困惑抬眼:“脏吗?”

  说着,他胡乱抹了把脸。

  玉尽欢捉住他的手,摊开他脏兮兮的掌心:“别乱擦,脏手抹脏脸,越抹越邋遢,你个小邋遢。”

  这嗓音掺了笑意,温和之余,乍听之下会让人错生宠溺之感。

  沈墟因沉浸武学有些迟钝,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终于意识到玉尽欢素有洁癖,这样握着自己的脏手恐怕心里不舒服。

  沈墟不想被嫌弃,刚想主动挣脱,手上一紧,人已被整个拉起。

  玉尽欢牵着他,慢慢朝前走。

  “去哪儿?”沈墟懵懵懂懂地跟着。

  “洗澡。”玉尽欢道。

  沈墟:“哦。”

  玉尽欢对他敷衍的态度很是不满,清清嗓子转身道:“把自己洗干净,然后来我房里,我有一事……”

  他转身转得太急,沈墟脑子里想的尽是些繁复的剑招,一时没留意,直挺挺撞上他硬挺的胸膛,鼻根登时一阵酸疼。

  玉尽欢先是一愣,随后无奈地笑了笑,屈指在他脑门上弹了一记:“你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失魂落魄的。”

  沈墟假装无事发生,摇摇头,揉着鼻子闷声道:“去你房里,做什么?”

  玉尽欢道:“我要临帖,你来帮我研墨。”

  沈墟瘪瘪嘴巴,心道,难道你没有手吗?

  转念又想,像玉尽欢这样娇贵的公子哥儿,平常要是兴致来了想泼墨挥毫,身边必是有专门的书童伺候的,人可能从小到大确实没自己动过手磨过墨。

  罢了,研墨就研墨吧。

  沐浴完毕,湿发未干,他随手挽了个松散的髻,推门而入。

  室内焚着香,淡淡的,若有若无,香中似是掺了薄荷叶,闻来隐约有冰雪意,驱走满身焦灼的暑热。

  玉尽欢身着一层薄薄的蚕丝亵衣,领口微敞,于书案后背手站定,案上铺着细薄光润的澄心堂纸。

  自他在此落脚疗伤,短短月余,三昧腾出来的这间简陋的小屋子就已大变模样,坐的躺的靠的用的,只能眼睛能看见的起居用具,一应都是上好的雕花金丝楠木,至于其他眼睛看不见的,那就更豪华更精致了,是能让人联想到“穷奢极欲”四个字的程度。

  “穷奢极欲”朝沈墟招手:“过来。”

  沈墟应声而来,在他身侧站定,目不斜视。

  案上,水与砚台已准备妥当,玉尽欢右手执笔,左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沈墟挽袖,拿起紫黑色的墨锭,往砚内注入清水,慢慢研磨。

  “你可识得此墨?”玉尽欢以毫蘸墨,一滴墨落在纸上,晕出一朵乌花。

  沈墟瞥一眼,道:“拈来轻,磨来清,嗅来馨,坚如玉,研无声,一点如漆,乃徽州油烟新墨。”

  玉尽欢挑眉:“算你识货。”

  沈墟垂眸:“以前我常替师父研墨。”

  “既有经验,此墨怎的还磨得这样差?”玉尽欢不悦掷笔。

  沈墟:“?”

  沈墟低头看了看光亮如新的墨汁,又看一眼那纸上一点黑,抬头,左眼写着:你在挑刺?右眼写着:我觉得你有点无理取闹。

  “不是我存心刁难你。”玉尽欢摸出一把玉骨扇,人模狗样摇起来,“书法如剑法,皆成宗派,书之一道,本寸笔,成于墨,别小看研墨一事。你手执墨锭,墨锭接触砚台,若使力过轻,速度太缓,则费时且墨浮;若使力过重,速度过急,则墨粗而生沫,色亦无光。为保轻重有节,不疾不徐,应垂直持墨,勿斜磨,忌直推,心无杂念,可明白了?”

  沈墟向来虚心,听他言之有物,便若有所思,倒去砚中旧墨,端正姿势,重新添水研磨。

  如此来来回回数十次,每次磨完,玉尽欢蘸墨滴于纸上,一试便知好歹,试完,沈墟就再来一遍。

  磨到后来,手腕酸疼,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他已不去注意力道大小、速度轻缓,只机械地画圈。

  也不知画了多久——

  “成了。”玉尽欢忽然道。

  “嗯?”他恍惚抬头,目光空洞,“什么成了?”

  倏地鼻尖上一凉,他一个激灵。

  却是玉尽欢用蘸了墨的狼毫在他鼻子上点了一点。

  “别闹。”沈墟抬手去擦。

  玉尽欢挡住,不怀好意:“擦什么?此墨乃上好药墨,里头添了犀角、冰片、麝香、藤黄等名贵药材,能美容养颜。”

  沈墟怀疑他在胡诌。

  但没证据。

  “真的。”玉尽欢笑得一点也不真诚。

  沈墟:信你有鬼。

  得了墨,玉尽欢开始临帖,沈墟好整以暇地抱臂旁观,等着看姓玉的纨绔能写出何等惊世之作。

  本是存了看他出糗的小心思。

  然而,只两眼,他就默默放下手臂。

  玉尽欢凝眸敛容,手腕悬空,初时笔走龙蛇,清健遒劲,法度严谨,临的乃是楷书精品“黄庭经”,过不多时,落势渐轻,圆笔藏锋,古雅飘逸,顾盼生姿,于不经意间就转成了行书“快雪时晴帖”,此帖行至一半,笔意又生陡变,雄浑奔放,挥毫落纸似金蛇狂舞,如夏云出岫,沈墟眉目一凛,认出此乃草圣张旭的“自言帖”。

  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他已更换数种笔法,到后来,笔划越来越长,纵横捭阖,气断而意连,缩时藏力于骨,蓄势待发,纵时险劲酣畅,喷薄而出,银钩铁划间竟隐隐与剑道心法相融。

  沈墟自小跟在风不及身边耳濡目染,对书法略知一二,很快心领神会,目眩神驰,越看,越亢奋,背上渐渐浸出热汗,不知不觉间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

  “流云欲止,风不息。

  梧桐成墟,凤难栖。

  寸心言不尽,把酒祝东风。

  提剑荡江湖,何人与争锋?”

  “锋”字最后一笔,直如一剑破空,风驰电掣,沈墟神魂一荡,如登太虚,混沌灵台陡然间拨云见雾,一碧如洗。

  “啪!”

  玉尽欢戛然搁笔,问:“剑呢?”

  沈墟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中一片澄澈:“世上本无剑。”

  玉尽欢颔首,又问:“剑呢?”

  沈墟勾唇:“无处不在。”

第51章

  “好,看来你已有所领悟,过来,与我拆解两招。”玉尽欢将人拉近。

  沈墟被他牵来,不解其意:“可你内伤未愈……”

  “我那点三脚猫功夫,身子便是完好无损,也打不过你。”玉尽欢探身拿过架上挂着的另一支狼毫,塞入沈墟手中,“真刀真枪大可不必,我们来纸上谈兵。”

  沈墟:“?”

  只见玉尽欢广袖一挥,毫不怜惜自己的墨宝,将原先写成的帖子尽数挥落在地,修长指尖弹跳着,掠过案上堆着的万花卷轴,最后拣定一幅,哗地铺开,用纸镇压住边角。

  上好的空白卷轴檀香浮动。

  玉尽欢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墟领略其意图,执笔蘸墨,先画下一招起手式,乃剑阁夭矫十三式的“新燕啄泥”。

  玉尽欢拉过圈椅坐下,以手拄颌,似乎意兴阑珊,信手涂来。

  本来各家剑谱上都有舞剑小人,武林前辈们画谱时也都只想着如何流芳百世,以惠后人,所以不求美观,只求简练达意。玉尽欢显然不赞同这种只图省事儿的做派,他反对任何不美的东西,所以他画的舞剑小人也如他一般骚包,头上顶一朵墨梅,腰间挂个三两笔涂成的酒葫芦,葫芦上还附庸风雅刻上四个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