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墟 第45章

作者:故栖寻 标签: 强强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古代架空

  “嗯,三昧大师替你看过,说你的伤无碍性命,运功调养几日就能好。”沈墟看他,欲言又止。

  玉尽欢唇色泛白,似是疼得紧,握住沈墟的手就不肯撒开:“你先扶我躺下。”

  “好。”

  沈墟找来靠垫,将他上半身垫高了,好让他说话时舒坦些,过了会儿,又另端来一碗一早熬好的小米粥。

  小米粥甜糯绵香,黏稠软烂,喝完,胃里充盈,满足感油然而生。

  玉尽欢吃饱喝足,如一头慵懒的大猫,眯眼靠坐床头,被伺候得浑身骨头都酥了,颇为受用,心想这一掌,挨得值,找机会再多挨几掌。

  沈墟在床边陪他坐着,一直拿余光偷觑,来来回回不知张了几次嘴,每次话到嘴边都咽回去,拇指也在不断掐着食指指节,将那瘦长的指骨掐出道道红痕。玉尽欢将他这副情态瞧在眼里,腹中已猜了个七七八八,难得大发慈悲,主动替他把话说了出来。

  “三昧既然已经给我把过脉,自是也瞧出我病骨沉疴,命不久矣。”

  “命不久矣”四个字凤隐从小已听了无数遍,耳朵里都起了茧子,所以说来并不觉哪里不对。

  沈墟却浑身一震,蓦地抬头,一双澄澈的眼睛直直望来,痛色一闪而过,低声道:“原来你早已知晓。”

  玉尽欢眉心微动:“我的身体,我如何不知晓?”

  他自幼身患隐疾,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寒毒,寒毒侵体,致使全身经脉受损,天生不宜习武,大夫甚至断言他活不过舞勺之年,等他顽强活过束发,又说他撑不到弱冠,而他不光苟延残喘至今,还强行逆天改命,后又以经脉逆转之法自创神功,神功进益一日千里,凤来剑法扬名天下,虽每隔一段时日,神功就会反噬自身,又兼寒毒齐发,叠加之苦如万箭穿心,肝肠寸断。常人一次也无法忍受的痛楚,他凤隐已熬了二十年,只因他横竖都是必死之命格,所以他无所顾忌,势要比常人活得更辉煌,更绚烂,才不枉世上走一遭。

  这些年他走得一往无前,嚣张跋扈,从未想过停步驻留,也从未想过回头,只因来时的路上,无人等候。

  眼下却有了这样一个人。

  此人揣着颗滚烫的真心,期期艾艾。

  “我知你身有隐疾,却不知你病得这样重。”沈墟垂落视线,眼睫轻颤,“你看起来也不像个病重之人,总是嘻嘻笑笑,胡作非为。”

  他的情绪低落得过于明显,玉尽欢平生最不喜忧伤愁苦的氛围,伸手过去掐了一把他的脸,取笑道:“你这什么表情?倒像是我明日就要入土了。”

  “你若明日入土,我便陪你到明日。”沈墟扬起脸来,语气里有种别样的郑重。

  玉尽欢挑眉:“那若我能撑到后日呢?”

  沈墟:“我便陪你到后日。”

  玉尽欢笑了,笑意未达眼底,眸光闪烁:“那若我明日也不死,后日也不死,一拖拖个三年五载呢?”

  沈墟垂下头,后衣领处露出一截嶙峋颈骨,沉默片刻,低声道:“只要你不赶我走,我……”

  话未说完,屋外有人大声喧哗。

  沈墟玉尽欢对视一眼,各自都有大梦初醒之感。暧昧流动,织成一张大网,将二人拢入其中。

  转眼间,外间喧哗就变成乒乒乓乓的打斗。

  “是三昧大师回来了。”沈墟扭过脸,匆匆起身。

  玉尽欢不肯放过:“你的话还没说完。”

  沈墟背对他,抿起唇,脊梁骨绷得笔直。

  “罢了。”玉尽欢莞尔,也不强求,侧耳听了听,道:“与三昧起争执的,像是一名女子?”

  “是岚姑。”沈墟回答。

  岚姑……宇文岚?

  玉尽欢眼底敛一道精光,他昨夜确实昏了一段时间,以至于不知岚姑被三昧带了出来,更不知,此人竟然没死。

  秦尘绝向来做事狠绝,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断无可能出如此纰漏。此中必然另有隐情。

  当务之急,昨夜与秦尘绝在屋外的一番交谈牵涉甚广,不知是否被这岚姑听了去?

  正思虑着,那厢沈墟已从墙上解了剑,赶去劝架。

  等他出门,玉尽欢信手披上外袍,不疾不徐地下了地,推开那扇朝向院子的轩窗。

  窗外,三昧和尚蹲在高高的枣树上,模样甚是滑稽,而他那比母大虫还凶的亲妹子正叉着腰在树下破口大骂。

  “谁让你多管闲事拐我出来?一年到头瞧不见人影,一来就坏我好事,我前辈子造了什么孽,怎生有你这样的倒霉哥哥!你快给我下来!多大的人了,还老往树上跑,你是属猫的还是属鸟的?”

  和尚被骂得狗血淋头,连声叫屈:“哥哥不是担心你的安危,特地找来,救你出火坑的吗?”

  “什么火坑?哪来的火坑?”岚姑面色铁青,“我那是自愿跳的火坑!”

  “什么?”三昧神色一凛,跳下树来,一根手指指着岚姑,显是动了怒,“你再说一遍,你自愿什么?”

  岚姑不甘示弱:“我说,我就是要留在裘潮生那厮身边……”

  “啪!”三昧未等她说完,就恶狠狠甩了她一记耳光。

  岚姑的右脸颊迅速肿起,冷笑:“好啊,贼秃驴敢打我!”

  这一巴掌下去,两人又动起手来。

  他俩动手,整个院子都跟着一起遭殃,树倒棚飞,缸破瓦裂,连草皮都连根铲起,尘土飞扬,所过之处,皆成不毛之地。

  沈墟实在看不下去,跃入院中,一人送了一指,定在原地。

  “两位前辈年纪加在一起都快过百了,有话好好说,何至于此!”沈墟特地没点哑穴,还将两人搬起,放坐在一起,面对着面,“得罪了,有什么矛盾,敞开了说,正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

  岚姑:“闭嘴!”

  三昧:“小孩儿一边儿待着去!”

  沈墟:“……”

  “他一边儿待着去谁给我们解穴啊笨秃驴!”岚姑翻起白眼。

  三昧气结:“技不如人就憋着!江湖儿女岂能委曲求全!”

  “好啊你,拐着弯儿地骂我呢!”

  身子动不了,火就没地儿撒,两人对骂了一阵骂得都没啥新词儿了,口也干了,终于相对冷静了些。

  过了一会儿,岚姑嫌弃道:“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眼睛呢?耳朵呢?谁干的?”

  提到这个,三昧就火不打一处来:“还不是因为有你这个活了大半辈子都不让人省心的妹妹!”

  于是他将楚宝儿中鸩羽牵机引,楚惊寒迁怒于他的事儿粗略讲了一遍。

  “这毒不是我下的啊。”岚姑辩解,“什么楚宝儿,什么楚惊寒,我听也没听说过。”

  三昧此前就猜出此事八成是有人栽赃嫁祸,疑道:“但这鸩羽牵机引,世上除了你毒寡妇,还有几人配得出?”

  岚姑不屑道:“只要得了配方,找齐药材,想配也不难,刚巧,我的毒经大典不久前被偷了。”

  “被偷了?!”三昧差点把仅剩的一只眼珠瞪出眼眶,“你不是说把它藏在了一处万无一失的地方吗?”

  岚姑讪讪一笑:“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当然也就没有什么万无一失的藏宝地,说万无一失,只有你这样的傻子才信。”

  三昧气得心血都要呕出来了:“那你知道是谁偷的吗?咱们去抢回来!毒经大典是我宇文家的传家之宝,岂容他人染指?”

  岚姑:“不知道。”

  “……”三昧转过眼珠,瞪向沈墟,“沈公子你给我把穴道解开,和尚今天要清理门户。”

  沈墟劝慰:“大师消消气,令妹也不是有意遗失,要怪就怪那偷盗之人,怪不得她。”

  三昧哼一声,强咽下一口气,又问岚姑:“那你为何又要去找裘潮生?难道你忘了,妹婿当年就是死于摘星手!此仇不共戴天,你如今却说什么,自愿跳进火坑?我瞧你是越活越回去,猪油蒙了心!”

  “忘?如何会忘?此仇谁忘了我也不可能忘!”岚姑激动起来,她容颜已老,瞧不出半分年轻时候娇俏的模样,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只有干瘪松弛的皮肤,和刻骨蚀心的恨意,“本来我去找他,就是想与他同归于尽!但!但!”

  三昧拧眉:“但?”

  “但我见到了阿翎!”岚姑咬紧牙关,眼眶霎时红了,阴鸷扭曲的脸上露出最后一点温情,“那个挨千刀的狗杀才,抢了我的宝贝阿翎,还把她偷偷养大,让她认贼作父!”

第50章

  “阿翎还活着?”三昧震惊。

  “活着,活得好好儿的呐!她跟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岚姑话音雀跃,眼神变得温和,很快又被落寞取代,“她却不认得我,只道我是江湖上一个制毒卖毒的老鬼妇。”

  “怎么,你竟未与她相认?”三昧奇道。

  “如何相认?”岚姑惨笑,“她如今是裘潮生的义女,呼风唤雨,忠心耿耿,我若此时跳出来指认裘狗其实是她的杀父仇人,她做何感想?你认为她是信养她长大授她武艺的裘潮生,还是信我一个萍水相逢的老婆子?”

  三昧怒目:“自然信你,世上难道会有做娘亲的,忍心诓骗自己亲闺女?”

  “哥哥啊,你一个半路出家的花和尚,哪懂世间人情?”岚姑叹道,“阿翎眼下对裘潮生言听计从,言语间亦对他颇有尊崇仰慕之情,且据我这些日来的观察,那姓裘的混账也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如何,待阿翎竟也是真的好,吃穿用度不曾短缺,时不时还假惺惺地嘘寒问暖。”

  “哼,他们名门正派,最爱嘴上念着些仁义道德收买人心,私底下干了多少龌龊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三昧不忿,“那裘潮生若是正人君子,如何出得鸳鸯蛊一案?而你,竟被鬼迷了心窍,助纣为虐!”

  “我若不自荐鸳鸯蛊,如何能留在阿翎身边?”岚姑瞥他一眼,冷冷道,“再说,我又不知他们要鸳鸯蛊作何用途,哪里说得上助纣为虐?蛊毒与药一般,本身皆是无罪的器物,端看用它的人如何使罢了,照你的说法,制毒的人都是为虎作伥,那天下的卖药郎都该一死了之,沿街的药材铺都应关门大吉!”

  “诡辩!”三昧厉声道,“你早知裘潮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不该替他养蛊,枉害恁多无辜性命!你……你为讨阿翎欢心昧着良心,糊涂啊!”

  宇文岚听他训斥,梗着脖子,难得没有反驳,沉默半晌,才道:“我与她生生分离十二载,本以为阴阳永隔,不作指望,哪成想她还活在人世!这是她之幸,也是我之幸,一朝得见,自是她想要什么,我便给她什么。”

  “她要什么,你便给她什么,她要屠尽天下人,难道你就要去世间每口井里投下鸩羽牵机引?阿弥陀佛,岚儿啊岚儿,何谓父母?知儿行错,耳提面命,责令其悬崖勒马者,才配得上父母二字!”

  “呵,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此言何意?和尚好歹也是阿翎的亲舅……”

  “你已削发为僧,遁入空门,俗世里什么兄妹,什么舅甥,与你何干?”

  耳听得二人言语又激烈起来,似乎又要爆发争吵,沈墟忍不住插嘴道:“岚前辈口中爱女,莫不是白荷白姑娘?”

  岚姑眼中一亮,目光直射而来:“怎么,你识得她?”

  沈墟张张嘴,不知该如何开口,思忖良久,先抬手解了两位前辈的穴道。

  “白姑娘眼下情形,怕是不容乐观。”

  念在岚姑所作所为皆出于一片慈母之心的份儿上,他便把昨夜裘潮生为求脱困和压制体内暴走的真气,吸干白荷内力的事详细告知。

  岚姑听完,怒不可遏,娇喝一声,一掌就将面前石桌拍成齑粉,咬牙切齿:“好啊你,裘潮生!”

  喝罢,蓦地腾起,施展轻功,绝尘而去。

  “岚儿!”三昧出手晚了些,没来得及拦下,颇为恼火地瞪住沈墟,“你告诉她这个作甚!”

  “她是白姑娘的身生母亲,有权知晓。”沈墟淡淡道。

  三昧头痛欲裂:“我这妹子性子冲动得很,我怕她二话不说就去找姓裘的鸟厮拼命!”

  “大师多虑。”沈墟道,“令妹此前既能忍住不与女儿直接相认,又退而求其次,选择伴其左右徐徐图之,显然并非无脑任性之人,大师且放宽心。”

  三昧听他这么说,似乎也有几分道理,颇为茫然地在原地呆立许久,而后举目望了望满院狼藉,秃头更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