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 第9章

作者:符黎 标签: 古代架空

  顾图养了一路的伤,到入城时,总算能好好地骑在马上,不叫人看出端倪。他仰起头,归来已是初夏了,漫天烟絮都飘尽,风日晴暖温柔,江夏王抱着小皇帝坐在绫罗大伞下,俊秀的脸庞无表情地下望着他,那双深冷的眼眸里像因他的归来而亮了幽微的光。

  离开这么久了,他会不会想我?

  若我当真死在外面,他会不会惋惜?

  顾图知道这种想法很卑劣,但他却忍不住。即使隔了太远距离,他实际看不清楚那人的眉眼,但自己拼了一身伤疤,用尽了所有劫后余生的气力,总也该得到一点回报吧?

  入宫,领赏,谢恩。顾图进爵一级,都尉的封号升了将军,还赏赐了黄金万两,并一区京中的宅邸。富贵来得太突然,砸得顾图耳鸣眼晕,只能唯唯诺诺。太皇太后不住口夸赞他有勇有谋,敢作敢当,王景臣和陈宗直在一旁溜须拍马,连惯常瞧他不起的几名老臣也捋着胡须说他后生可畏。在这一刻,没有人提到他是个匈奴人的事实。

  而江夏王坐在太皇太后下首,怀抱着永安宫中养的白猫,就和他抱着小皇帝时一样,动作轻柔,表情淡漠。嘈杂的人语中,他是不出声的那一个,但顾图偶尔与他目光交汇上了,他却会笑。

  这不可说的笑意又让顾图得意忘形,想,殿下一定是念着他的,见他锦衣凯旋,旌旗招展,一定是高兴的,只是不肯当面说出来。

  殿下是真的很孩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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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皇太后在华林园中设宴给顾图庆功。顾图从未体会过如此众星捧月的感觉,一时伤口不疼了,身体不累了,高官重臣们的敬酒来者不拒,连一贯抬着下巴看人的高门女子也都屡屡朝他递来眼风。

  欢笑的人们翻来覆去便是问他这几个问题:“你是匈奴人,那你为何姓顾?”“你会说匈奴话么,说一句让我们见识见识?”“漠北荒原,是什么样子的?”

  问到后来,顾图的兴奋劲儿也渐渐过去了。觥筹交错之中,面前华服盛装的人们像一道高高的墙,状似友好地笑着,提醒着他他是个匈奴人的事实。因为他是匈奴人,所以他会惹来好奇;因为他是匈奴人,所以他只会惹来好奇。

  酒气上了头,大腿的箭伤隐隐地发痒。军医说了必须禁酒的,但他还能怎么办,这是太皇太后御赐的佳酿。他寻个由头回到自己席上坐下,又倒了几大杯水咕咚咚地喝了,不远处有宫女盯着他那滚动的喉结,待他望过去了,对方却又掩帕嗤笑,好像他连喝水的姿势都是一股蛮风。

  他想自己莫非是脑门上写了匈奴二字?他用了汉人的姓氏,读着汉人的书,给汉人皇帝出生入死。过去在洛阳的街巷里游手好闲,被人“蛮子”、“蛮子”地骂,自己尚会嘻嘻哈哈地应;如今没有人这样直接地骂他了,他反而无处不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个低三下四的真正的蛮子。

  陈宗直端着酒盏过来,笑着朝他作了个揖,“顾将军凯旋回京,我等无不欢欣雀跃啊!我们也算是一个战壕里滚过的了,往后还要请顾将军多多担待!”说着便将酒盏举起,要与顾图碰杯。

  顾图看见他就脑仁儿疼,连带伤口都要发作。当时若不是这位陈都尉自作主张不肯来援,他又何必要一个人把西昌侯的尸体翻山越岭地拖回战场?然而陈宗直选了个好时候,太皇太后此刻正在侍婢搀扶之下站起身来,温和地环顾四周,似乎是要先离席了。

  顾图没奈何,只能拿起案上酒盏站起了身。正要说几句场面话时,举盏的手却被另一只修长的手优雅地按了下来,“陈都尉说欢欣雀跃,可是认真的?”

  顾图一愣,江夏王竟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侧。

  回京之后,这是第一回距他如此之近。有些酒气,不知是谁的,弥漫在两人的身周。江夏王却是笑看着陈宗直,玉树临风,胸有成竹似的。

  陈宗直呆了一呆,“自、自然是认真的!”

  江夏王笑道:“可你这敬酒便不太认真。孤看,主将平安是一喜,恩赏周遍是一喜,未来飞黄腾达,又是一喜。陈都尉,你至少要先饮三杯。”

  顾图这回不会看错了。江夏王的眼底有揶揄的冷笑,毫无顾忌地探出来,使那张惯常藏住了年龄的脸都泛起少年人恶意的光彩。

  陈宗直窘迫万分,但又骑虎难下,只得道:“是,是,我先饮三杯,先饮三杯!”便由着一旁宫人给他添酒,埋头猛喝,竟真的喝了三杯,“现在,顾将军肯赏脸与我干杯了么?”

  “陈都尉也太不体贴了。”江夏王一边笑眯眯地说着,一边从吹笙手中接过一只剔透的琉璃壶,壶腹中的液体清澈透明,不知是何物,“顾将军身有外伤,饮不得酒,陈都尉莫非不知?”

  陈宗直心中叫苦,这顾将军方才明明该喝的不该喝的都喝了,为何到他敬酒时就要推三阻四?偏顾将军自己还不出声——陈宗直朝顾图望过去,后者表情阴晴不定,与江夏王之间,有一分微妙而平静的距离。

  “啊,是,瞧我这记性!那顾将军随意,随意,以茶代酒,以茶代酒嘛!”陈宗直打着哈哈,只想开溜,江夏王却无辜地睁大了眼睛,语气像个不解事的孩子:“陈都尉竟都不记得了么?云雨峡一战,明明是陈都尉不听号令,不从救援,才害孤的顾将军受了这么重的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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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图倒抽了一口凉气。

  不远处,正要离开的太皇太后果然驻了足,微微蹙眉地望了过来。

  陈宗直终于认识到事情并不简单。自己回京已大半月,凭此次军功也耀武扬威了大半月,没料到竟还有秋后算账的时候。但想太皇太后就在自己身后,难道江夏王还能生吞活剥了自己不成?于是他赔着笑脸,梗着脖子,将声音抬高了几分:“殿下这可是冤枉人了,当时顾将军有吩咐,他不在时,军中调度,都听王舍人的。没有我说话的份儿啊。”

  “孤瞧你是喝多了,不太清醒了。这一杯水,原是想让顾将军以茶代酒的,眼下看来,不如给陈都尉吧。”

  原来那琉璃壶中装的只是冷水。江夏王慢悠悠地斟出一杯,抵着壶口杯沿的手指修长而矜持,就如他含笑的唇角。

  这像是在帮陈宗直找台阶下,于是陈宗直忙道:“好,好,我来喝,我来喝!”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接江夏王手中的水。在碰触到那手的一刹那,江夏王却蓦地变了脸色:“谁准你碰孤的?!”“哗啦”一声,一整杯的冷水便朝陈宗直兜头泼下!

  陈宗直双膝一折,便立刻跪倒在地。

  太皇太后突然往这边走了几步,脸色铁青。

  顾图下意识地去拉江夏王的衣袖,想从他手中把杯盏夺过来。谁知后者将耳杯一扔,又拿过那一只琉璃壶,微微倾斜了壶身,冷水便淋淋漓漓地往陈宗直头脸上浇下。

  “现在,清醒了么?”

  一边浇,一边还曼声地问。

  陈宗直咬着后槽牙,湿漉漉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声音冷得颤抖:“末将,清醒了。”

  江夏王将琉璃壶寥落地一扔。“清醒了就去找廷尉,自己领罚。”

  陈宗直屈辱地叩了几个头,便踉踉跄跄地走了。顾图胆战心惊地看着一地狼藉,只觉射向自己身上的审视的目光又多了一些。

  不知为何,这洛阳城中的人言人语,好像比战场上的阴谋阳谋,都要来得险恶似的。

  他没有江夏王这种践踏万物的本事。

  张太后最终没有再走上前来。她望了他们半晌,便自行离去了,这让在场的贵人们更加摸不透,这一场拉锯战,究竟谁胜谁负。

  唯独江夏王像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回头对顾图冷冷地道:“你的军医是谁,没说过不让你喝酒吗?”

第17章 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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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图硬着头皮回答:“太皇太后金口玉言,臣不好违背。好在伤口已养过一段时日,只要不劳神动骨……”

  奇怪,自己为何要说这么多废话,好像殿下愿意听似的。他抬起眼,江夏王神色不定,目光上下逡巡过他的身躯,让他不自觉又掩了下衣襟。今日穿的宽袍大袖的朝服,理当能遮住所有的伤,只是饮酒之后,结痂的地方都开始作痛,仿佛又要狠心揭开了一般。

  江夏王淡淡地道:“受不了就回去躺着,没事儿凑什么热闹。”

  是一如既往居高临下的语气,但到底含了几分关怀之意,令顾图有些窝心。说到底,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豁出命去?还不是因为殿下吩咐在先。

  “殿下许臣以前途,臣报殿下以性命。”他低声说道。

  就算这人让王景臣来刺探自己,那也是理所应当。自己是个来路不明的匈奴人,虽然讨了殿下的好,但朝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殿下自然不能不谨慎。而他,他望着江夏王那英挺中犹带着稚气的侧脸,不知自己除了豁出性命以外,还有什么法子,可以让殿下更多信任自己一些。

  江夏王好像对他这句回应很意外,看向他时,眼神略微地深了。像在追问他什么,却没有声音,寥寥落落的华林园中晚香浮动,笙歌已将尽了,宾客也都要离席。盛筵终究要散去,再醇美的酒也总有饮干的时候。

  “好好养伤。”江夏王的声音哑了几分。俄而,就像一刻也停留不住,转身便走了。

  顾图没来由有些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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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晚回到蛮夷邸,洗过了澡,伤口便无法无天地发作起来。顾图脱了衣裳对着铜镜细数,其余小伤就不说了,要命的箭伤则分别在后颈、后腰和大腿,刮皮带肉地疼。他从自己的破烂箱子里翻出来金疮药膏,并一些乱七八糟的纱布线头,想着军医的手法便要自力更生起来。

  魏晃提着一壶酒来找他,被他吓了一跳:“你你你怎么不穿衣服?”

  顾图盘腿坐在床上,伸手去够后腰,龇牙咧嘴的,“我在擦药。”

  魏晃走入来,又关上了门,目光从他那一身带了伤疤的肌肉上掠过,道:“听闻今夜华林宴上,江夏王为了你,不惜跟太皇太后都撕破了脸皮?”

  真是好事不出门。顾图想了想道:“陈宗直不是好人,兴许殿下早就想整治他了,借个由头而已。”

  “啧啧。”魏晃在他床边大咧咧地坐下,“树大招风啊哥哥。依我看,这江夏王是铁了心,要将你绑在他的船上——”

  “要喝酒就滚出去。”顾图没好气地道。

  “怎么今日这么冲?”魏晃只得收了酒壶,稀奇地看向他,“莫非在宫中吃了瘪了?”

  那也不能算是吃瘪。顾图不知如何形容,但魏晃大约是能理解的,那是种……身处其中,却仍为异类的距离感,自己配不上那华美的筵,觥筹交错也都是隔了一重的梦景。

  顾图最终没有说,只是将金疮药扔给魏晃,道:“帮我上药吧,后头有两处。”

  说着他便趴下,魏晃取来一盏豆灯搁在床头,才细细瞧见他后颈与后腰上那两处重伤,前者险中要害,后者深可见骨,此刻连皮肉都翻了出来。魏晃啧啧称奇,抹了金疮药给他慢慢涂上,“你为了那些汉人,也真可算是出生入死了。”

  “过去没打过,以后就有经验了。”顾图说。

  “你还想再出征呢?”魏晃道,“东厢那个姓康的小娘,每日里都在为你烧香,生怕你回不来了。”

  那姓康的小娘是粟特商人的女儿,随父亲来做买卖,暂歇脚在蛮夷邸的。长得挺娇俏,性情也可爱,常喜欢与顾图聊些有的没的;不过据说到秋天又要走了。

  他埋了脑袋,闷闷地道:“我这辈子也不能离开洛阳城的。”

  “话不必说得这么绝。”魏晃道,“譬如说我吧,待我哥哥——我亲哥哥当上了龟兹王,派他的儿子入朝,兴许就能把我换下了。那我都能回去,你自然也能回去。我听闻匈奴单于年纪大了,如今左贤王最有声望,偏偏左贤王又没有儿子……”

  “可左贤王的侄儿又不止我一个。单我入洛的时候,我爹妈已生了三个儿子了。”

  所以他们才一点儿也不心疼,就那样将三岁的他丢在了洛阳蛮夷邸。

  顾图还记得那是在早春时节,年幼的他与父母跟随着单于、诸王一同参与了元日的大典,拜见了汉人的皇帝,洛阳城里的一切对他这个小胡儿来说都那么新鲜可喜。他只是伴着邸舍外的卖花声睡了个甜甜美美的午觉,一觉醒来,父母却不见了。

  他们只给他留下了一个不知是匈奴人还是月氏人的傅母,那傅母拉着他说,我的小孤涂呀,大漠里风沙漫天有什么可待,比不得洛阳城花团锦簇的。你再长大一些,就知道大王他们都是为了你好啦。

  “但如今匈奴诸小王,哪一个比得上你?”魏晃理所当然的话语打断了顾图的思绪,“你是在朝廷里历练过的,有江夏王给你撑腰,往后回了王庭,你便是响当当的角色。”

  这话,却和王景臣在云雨峡说的话十分相似。甚至顾图都要模模糊糊地想,也许自己内心的深深深处,的确是想家的吧。

  京中邸舍不过是天下的过客歇脚的地方,而他也不过是这片中原上的陌生过客。

  “我们也都知道啦,皇上赏了你一座大宅子。”魏晃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往后你就跟我们不一样啦,顾将军!早知道江夏王这么好说话,我也去了,说不定也能给我个一官半职……”

  “你说话谨慎一些。”顾图却道,“我如今的一切都是殿下给的,不能给他多添麻烦。”

  魏晃啧了一声,“不过一个汉人小子,手握权柄,就让你这么俯首帖耳。”

  手握权柄,还不够么?顾图没有反驳他,只是想起了江夏王的脸。他俯首帖耳也不尽然是因为对方身居上位,他想。也许自己只是希望那个乖戾的少年能更开心一些。

  “你知道吗?”他的声音轻轻的,“我从没见他真正地笑过。”

  “什么?”魏晃没听清楚,俯身下去问。

  “嘎啦”一声,房门被唐突地推开,一阵夏夜的凉风骤然跌了进来,令顾图的眼皮都惊跳了一下。

  江夏王顾晚书只穿着一身素色的纱縠禅衣,未束冠,不系带,便飘飘然像个纤弱少年,独那目光冷冷的,扫过床上的两人,“看来你的伤,不妨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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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晃虽然口上说着要讨好江夏王,但到了真见到江夏王,却像叶公见了龙,脚底抹油,飞快地溜了个没影。

  江夏王一脚踢上了门,那声音令顾图颤了一颤。“他是谁?”

  “……是龟兹国的小王子,汉名叫魏晃,入洛为质十余年了。”顾图一板一眼地回答。

  江夏王哼了一声,“长得挺漂亮的。”

  这话不明缘由,叫顾图忍不住觑了一眼江夏王的表情。然而江夏王却无所觉,径自走到书案边将几个瓶瓶罐罐一扔,“给你拿了几罐药来,或许你用不上了。”

  “谢殿下赏。”顾图忙道,“用得上,一定用得上。”

  江夏王瞅了一眼案上的书,正是春秋左氏传。他回过头,见顾图紧张兮兮的,一双狐狸眼睛冷冷一笑,“孤是一人来的此处,未曾惊动谁,你可放心。”

  顾图摇了摇头。他想问的不是这个。方才魏晃口无遮拦,两人所言语的不少是触霉头的话,他不知道江夏王听去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