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悖论 第88章

作者:文笃 标签: GL百合

  孔黎鸢漠然地坐在一辆包裹严实的车里,仿佛一场解离,冷静注视着后视镜里的自己,车窗漆黑,车内饰漆黑,她的穿着也漆黑,黑色填满一切。

  可包裹着她视野里的,仍旧是那一场模糊的、永远不会在她生命里消失的白焰,也几近涌到她的喉咙。

  车外的景象像一张过度曝光的相片,孔黎鸢看?不清有多少影子?从自己眼前?滑过去。不过她也不想看?清。

  黎桥穿熨烫整齐的西服,戴那架很正经?的金丝边眼镜,在前?座笑着问她,

  “好久不见了,Zoe。”

  她点点头,像往常一样疲惫地笑着,“好久不见。”

  黎桥透过后视镜盯她一会,也回她一个笑,然后说,“我听?国内的人说,你刚刚拍完一部电影?难怪看?上去和?去年有一点点不同,是不是还没出角色啊?”

  “有吗?我不觉得。”

  “能和?我说说这个角色是什么样的吗?”

  “她叫李弋。”

  提到这个她曾经?花费心思才进入过对方生命的名字,孔黎鸢觉得体内那层飞扬浮躁快要刺开一切,将一切空白的、青灰的,炸成红色的光。

  “那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孔黎鸢竭力?箍住自己的双臂,她知道黎桥是在帮她。于是冷静地配合对方,“应该算是一个有点疯狂的女性,遇到的都?不算是什么好事,她自己也不算是什么好人。

  只是她根本不是李弋,她只是把?李弋杀了,然后成为了李弋。”

  “那你觉得自己喜欢她吗?”黎桥在提问的时候总是显得很温柔,

  “我记得你和?我强调过不止一次,比起?那些鲜活包裹着爱意的生命,其实你乐意欣赏电影里生命的死亡或消逝,所以我以为李弋这个角色会让你有更多感悟。”

  孔黎鸢阖着眼笑一下,没有针对这件事发?表任何意见。

  于是黎桥也很配合地噤声,没有再问。

  在濒临界限的这几天,孔黎鸢会异常疲惫,因为她总是竭尽全力?去压抑自己的浮躁和?不安。于是她在这辆漆黑的车内,以及周围一切模糊的白色焰火内,极为不顺地睡了过去。

  这种睡眠其实不是真正的睡眠,而像是一种用过药之后的漂浮,身体是沉甸甸的,可意识却好像还是飘的,飘在空气里,仿佛生出无数个张牙舞爪的触手,往外延伸,触碰。

  从她体内生出的触手仿佛无所不能,却又像她过往接受到的一切那般破败稀薄。她向来都?控制不住这些触手的生长和?蔓延,也无法让这些触手变成好的东西。

  她想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只有她是这样,贫瘠的一颗心被埋入青黑色的一把?灰,始终生不出很好的自己。

  再醒来的时候,车内仍然是漆黑的,孔黎鸢被平静地淹没在其中,任何穿梭在其中的景象在她眼里都?无足轻重。

  车好像停在了路边,没再往前?行驶,黎桥没在车上。孔黎鸢将头倚靠在似是一滩黑水的车窗,静静等候,先听?到的是一首清晰的歌。

  晃晃荡荡的旋律,让车内空气开始浮荡发?晕,男声迷幻而嘈杂地哼唱着:

  /California dreaming/

  过了大概有极为漫长的十几秒,是一辆敞篷车慢悠悠地开过来,停在她这辆车右侧的位置,她先看?到的是一束橙红的花菱草。

  周围的声音反反复复,总是这一句歌词,清晰地从旁边的车里传出来。

  孔黎鸢重新阖上双眼,却又在嘈杂男声里,听?到一道通透而绵软的女声。

  似是在跟着哼唱这首歌,声音有些脆,在空荡寂静的加油站显得异常清晰。

  孔黎鸢淡淡掀开眼皮,看?到有一截白皙骨感的手腕搭在那辆白色敞篷车的车门,轻轻按着节奏敲打着。

  这个时候加油站的人少,好像除了她们两辆车再也没有其他?人。

  这辆敞篷车里的女人没有急着下车,好像只为了听?完这首歌,就可以在这场旅途久留那么几十秒。

  这道女声在跟着车里音响哼唱“And the sky is grey”,忽然短暂地停了一下。

  孔黎鸢被这个停顿吸引。

  她望过去,隐约望到一个女人坐在驾驶座,再听?到这一句歌词的时候,女声的哼唱将歌词里的“grey”改成了“gold”。

  轻飘飘的一个词,将天空的灰调改成了金。

  不是孔黎鸢想记住,而是因为这首歌里反复都?只有这几句歌词。

  那句California dreaming再次漂浮进耳膜时,她听?到那透亮的女声终于满意地笑一下。

  然后是逐渐变得清晰的视野,她看?到对方用那截细白的手腕,利落地推开车门,从敞篷车里跃了出来。

  ——这是一个极为年轻的女人。

  戴一顶帽檐很低的蓝色鸭舌帽,拿油枪的动作极为干脆利落,五官模糊在光晕里,穿漏腰的紧身吊带背心和?工装裤。

  被随意收束的浅金色头发?并不老实,而是被风吹得很乱,在黎明里飘散,类似一种触手可及的鲜活。

  亮光像是熔了金,孔黎鸢有些懒倦地撑着脸,目睹这极为平常庸乏的一切,在漆黑的单向车窗外发?生。

  这首陌生的歌在和?她并行的敞篷车里循环了好几遍。

  最后,年轻女人利落地装好油枪,上了车,隔着车窗,对方的面容仍旧是模糊不清的。

  发?动机的轰鸣声从那辆白色敞篷车里传出来,格外飞扬。

  像一团烧得噼里啪啦的火似的。孔黎鸢隔着封闭的车窗听?,隔着模糊的车窗看?。

  一黑一白的两辆车并停过极为短暂的时间?,像一场极为短暂的划分界限。

  压抑的黑车,里面是模糊的人;张扬的白车,里面是连声音都?清晰分明的人。

  紧接着,白车带着橙红的一抹亮色窜了出去,是那束被放置在驾驶座的花菱草。

  而看?起?来绵软温和?的年轻女人,在车发?动的那一瞬间?,很明显地朝这边抬了抬下巴。

  好像能看?到她隐在暗处望她似的,但分明看?不到。

  这个年轻女人还是很敞亮地高举着手挥了挥,留下一场酣畅淋漓的道别。

  孔黎鸢猜,这一场道别的对象,仅仅只是一辆与她短暂同路过的车。

  对方畅快的笑淌过模糊单薄的玻璃,突然就在这一刻变得清晰。

  那极为短暂的一秒,孔黎鸢平静地想——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为何有的人连在这样的一场遇见里都?很擅长道别,而有的人每次道别都?像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死亡。

  飞走?的金色头发?扬起?一片尘土,留下一抹极为张扬的尾烟,在模糊空白里刮开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然后横冲直撞地消失。

  黎桥接完电话再上车,是那辆敞篷白车离去很久之后。

  当时孔黎鸢通过车门透开的缝隙,很随意地瞥了一眼,然后发?现?:

  原来这一天的黎明,很恰好是金色。

  白昼逐渐浮现?,不由分说地笼罩下来,将那抹短暂停留过的金色带走?。黎桥通过后视镜望她,思忖了好一会,然后笑一下,

  “你觉得是当李弋好,还是当孔黎鸢好?”

  旅程开始的那一天,黎桥在密闭干净的车里,问了这么一句话。

  而旅程结束,洛杉矶的白昼渐渐攀到天边,驱逐血色黎明。

  黎桥在慌忙之间?开来的是一辆破旧皮卡,她在一片混乱之中,仍然这样看?孔黎鸢,在缭绕白雾里望像是完全变得血红破旧的孔黎鸢,笑着问了同一个问题。

  而孔黎鸢在快要燃尽的红酒爆珠烟里,冷静地想起?一件事。

  ——从一开始,她在自己脸颊上划出伤口?,换一身随意和?路人交换的衣服,光着脚在荒凉的公路上踩过,携带着在自己体内还残留着不愿离去的“李弋”,拦在这个年轻女人的车前?……

  就只是想同这个女人同一段路。

  她早就知道,这一段路注定会是以洛杉矶为终点。也早就知道,只可能、也只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相信与她同路的这个年轻女人也同样清楚,不然她们也不会同路这么久。

  可一段短短的公路又是为什么让她们同了这么久,为什么这段路又带给她这么大的后劲?

  到底是因为残存的李弋被这段路磨蚀殆尽,还是因为真正的孔黎鸢在这段路里被引了出来?

  孔黎鸢没办法分清,也没办法回答。她只能在恍惚飘散的烟雾里,像是灵魂出窍一般,回答黎桥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又要带着花踏上这一场旅途,又怕花有毒不敢碰;又要让花被风吹着闻自由的花香,又要给花绑好安全带。”

  “我想知道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似乎就是最开始吸住孔黎鸢的一种特质。黎桥静悄悄地敲了一下方向盘,等着孔黎鸢继续往下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孔黎鸢盯着自己手中已经?燃到尽头的烟,烫到了指腹,仍是不愿意丢弃,

  “而且不管我说什么,她都?相信,一种没有任何理由的相信。

  不问我的过去,不问到终点之后的将来,她看?到,并且只相信,我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一瞬间?。挺奇怪的。”

  “难道你和?她说了很多谎话吗?”

  “你不是知道吗?我本来也没有要找的人,更没有受伤,终点也不是洛杉矶。”

  “那除了这件事之外呢?”

  孔黎鸢捻住发?烫的烟,没有说话。

  “没有其他?的谎话了吧,我就知道。”黎桥笑了一下,她想这不算是说谎。

  孔黎鸢的确有要找的人,也的确受了伤——只是孔黎鸢自己不太认可,而且她要是这么说的话,孔黎鸢大概会觉得她在诡辩。

  这是一个极其偏执的人。

  “那她是一个很宽容的人啊。”最终,黎桥笑眯眯地做出评价。

  孔黎鸢似乎不太喜欢她的评价,淡淡掀开眼皮,盯她一眼,没有说话,却已经?像是一场不由分说的驱逐。也没有回答她的第二个问题,不过这完全不重要,黎桥没所谓地耸了耸肩,她相信这个问题迟早在孔黎鸢自己心里会有答案。

  “哎,你妈留给你的那条项链怎么不见了?”黎桥发?动皮卡时,突然注意到了这件事。

  她记得在这之前?,孔黎鸢会一直戴着那条项链,即使这边有规矩,不能带这种尖锐物品进去。

  孔黎鸢还是每次都?会坚持带过来,然后据理力?争很久,最后才让因为这一场据理力?争变得口?干舌燥的她好好保存,用极为冷静的眼神望她,用极其淡漠的语气和?她说:

  要是丢了,我就活不过这三天。

  十几年了,连这句话都?从未变过。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一条项链,怎么会一趟旅程回来就消失不见?

  铁锈红皮卡涌入喧闹车流,孔黎鸢仍旧执拗地拿住那根快要将自己灼伤的烟不放,嘶哑的声音散在逐渐温热的风里,

  “自然是去了它?应该去的地方。”

  这可是一个不太寻常的答案。黎桥提起?了兴致,她想知道应该去的地方应该是什么地方,又望在风里像一滩凝固的血的孔黎鸢。

  孔黎鸢没有说话,在烟头终于拿不住时,轻轻垂着的睫毛难以平复地颤动着。

  又是一段漫长的留白之后,她才终于将燃尽的烟头包了起?来。

  懒懒趴在车窗,不知道在往外看?什么,脸庞被风吹得清晰又颓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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