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35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玄幻灵异

  他碎了臂骨、腿骨,却仍听得骨裂声在身躯中绵延不绝,劈啪作响。他像一只被戳破的鱼鳔,身躯迅速瘪下,血水哗哗而出。将天书内外的世界相叠代价颇大,他几乎需将整具躯体交出,方可驱动墨术。

  目光投向天书之内,祝阴正身处于悬圃宫中。毒燎虐焰里,他眼流鲜血,狞相毕露,正与太上帝厮杀。

  太上帝低吼一声,身形暴胀,日月黼黻绣衣被登时撑裂,红鳞仿若血玉,露于天地之间。太上帝所言不虚,他已略显逴龙之形。略一动爪,烈风便如浪翻海覆,将一切刮得倒伏。

  悬圃宫被烈焰裹挟。两头烛龙的火焰可教天地被尽数焚尽,易情望见淋漓簇沓的米壳花、长叶山兰与素英花在火中颤栗,花瓣在热气中向上逃窜,像无数只蝴蝶。

  那烈焰甚而教天书燃烧。易情望见天书的纸页上蚀开一个黑色小洞,那洞愈来愈大,后来竟如一张血盆巨口。炽热的火焰像蛇一般钻出来,他咬紧牙关,猛然将手伸进洞中。

  火舌舔过肌肤,顷刻间将他的手掌灼伤。

  “祝阴!”

  易情隔着天书对祝阴大喊,“你听见我的声音了么?”

  天书中,祝阴正与太上帝接刃交锋。短短数息,他便身披数创。痛楚如千百只小虫,攀附于躯体,在尽力啃噬他的神智。然而此时他听到了呼声,那声音如一束阳光,兀然落于他身上。

  他听见有人焦急地唤他的名讳:“祝阴!”

  那似是个尘封已久的名字。在浮翳山海时,群龙唤他“烛龙”;上天廷之时,太上帝称他作赝品,只有一人会唤出那个本属于他的名字。他本以为那人已不在青霄黄泉,可如今他却在天穹之上听见了那人的呼声。

  祝阴仰首望去,血和泪顷刻间盈满了双眼。

  他一直在仰望着他的神明。在紫金山脚下,在天坛山石室中。他的神明曾飞越九霄,降临于他身旁,如今又再一度翻越生死之界,向他递出了手。

  穹顶被火焰销蚀,天书的边界被渐渐烧毁,纸灰簌簌地下落。世界裂开了一只焦黑的洞,洞外通往未知的尽头,有一只手自洞中探出,向他伸来。热风托住祝阴的身躯,将他送往空中。

  隔着烈火,他与那只伤痕累累的手紧紧相扣。

  “神君大人,是您么?”

  祝阴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不已。

  魂心于此刻回流,万千记忆的碎片落入脑海里。他渐渐记起一切。

  “是,我是你的神明。”

  他听见了含笑的声音,无比熟悉。

  “是一个不想忘却你,又不愿被你遗忘的……自私的神明。”

第四十七章 寒暑移此心

  天廷之上,银芒千束卷流霞,金霭一片浮玉堂。阊阖开敞万仙至,丝竹调管雅韵扬。

  朝会殿中,众神却屏气慑息,身躯犹如彍弓,绷得极紧。朝班里有仙出列,服紫佩金鱼,手捧玉笏,口含鸡舌香,正是福禄寿三神。

  福神弓腰佝背,发丝花白,长须栗栗,脸皱得似只苦瓜,声泪俱下,“大司命虽获罪而黜,暴疾而亡,可有郊野之蛇暗通少司命,借她那天书育一新躯壳,纳其魂心培育,如今那天书里的大司命得获新生,且作了贼汉,不知使了甚么法子自书中脱身,如今出来为害天廷,大闹大罗天!”

  禄神当即撩衣下拜,脑袋如鸡啄米一般叩地,“恳请陛下允狻猊天兵出战,讨那反贼!”

  群仙纷纷下拜,脊背高拱,如密密麻麻的一群馍头。他们齐声道:“求陛下允兵出战!”

  声音回荡于朝会殿中,在金柱之间来回冲撞,如轰然雷霆。

  众仙虽低头屏气,腹诽却不停。他们中的多半在咳声叹气,大司命是天廷的刺儿头,众神使尽暗箭明枪,方才将其贬斥于九霄之下。如今这厮又大摇大摆地回来了,非但如此,竟还动用“形诸笔墨”的宝术,将天书里的世界与此世相叠,把那书里的事儿搬到现实中来!

  真是大逆不道!众神心中不约而同地想,脸色也如出一辙的淡漠。

  一个声音自极高处飘下来,低低沉沉:“准了。集长槊藤盾步兵两团,轺车骑吏二十队,各从四方发。四天门金甲天将听候调遣,云峰宫灵鬼官如在天廷之上的,速速集列。”

  增长天王脸如蟹螯,髯似货泉,他向前一步,揖手道:“敢问陛下,拿活的,还是捉死的?”

  朝会殿中静默了一瞬,似有无形的手扼住了在场之人的喉颈。

  “烛阴可留活口。”

  半晌,那端坐于金狮椅上的帝王沉声道。

  “大司命,性命不必留。”

  ——

  天记府架阁库中一片黑暗。

  忽然间,黑暗里闪出一星火光,那光芒愈来愈盛,起初如残烛,后来竟有燎原之势。火焰似一道涟漪,缓缓扩开,焰星子溅入架几案中,浩如烟海的抄本开始熊熊燃烧。

  天书中的水墨世界在烈焰里消解,素宣般的纸面烧去,现出天记府架阁库的模样。火焰中央有两个人影,一个是位葱色襦裙、头簪建兰的神女,此时正气得跺脚,正是少司命,另一位却是个浑身浴血的凄惨人儿,险些瞧不出人形。

  那血人抬头,东张西望了一番,艰难地开口:“想不到我从那纸片世界里出来,一下便到了书外的天记府,这儿处处看着眼熟,真好。”

  少司命戳着那血人脊背,破口大骂:“役夫小种儿,挨蛇肏的!你拉你那相好自天书里出来便罢了,怎么连火一齐带过来啦?”

  那人正是易情。此时他咬牙切齿,痛苦地笑:“想要毁掉一本书,除了烧去,还有甚么更快的法子?要破除书里书外的隔阂,非要用火焰不可。我养的那蛇是条四处撒野的喷火龙,吐出来的火便似泼出去的水,收不回的。”

  少司命说:“杀千刀的!你俩简直是偷情还需点灯,杀人顺带放火。这下全天记府……不,全天廷都该知道我在帮你俩这对奸夫淫夫了……”

  “知道了会怎样?”易情摆出猴子捞月的架势,他的手臂已探入天书破洞中,紧紧牵住了祝阴的手,徐徐向外拉。他满面冷汗,那臂骨本已碎裂,是靠着墨术勉强拼在一块儿的。易情虚弱地讪笑,“天廷会扣你月例么?”

  少司命摇头,脸色苍白如雪,“不止……不止。你不知道书外的天廷有多可怖。”

  易情说:“有多可怖?会一下扣完你的年俸?”

  “你俩如今是天廷要犯,一个是重逆无道,可逆乱阴阳的凡人,一条是宝术火起撼日的烛龙。你俩任一个在世,太上帝的宝座皆会坐不安稳,如今你们却珠联璧合,喜结连理了,真是妙极!天下该当大乱罢。”少司命说,“然后,包藏你俩的我不仅要被扣尽年俸,连阳寿也一块儿得被扣了。”

  易情厚颜无耻地道:“对不住,我没想到我身价这般高,得拿你的阳寿来偿。”

  少司命对他大叫:“你别和我贫嘴了,快滚!”

  易情说:“我滚不了,我手上还拉着一条蛇呢。即便要滚,也得待我将它自天书中拉出来后,方才能手脚并用的滚。”

  他说完这番话,心头郁塞而剧痛,张口便吐出一口血。内腑被捏裂了似的,翻江倒海的痛,这是用墨术将两个世界相叠的代价。

  煌煌烈焰里,少司命的脸却煞白无比。她仓皇摇头,丱发散了,簪兰落进火中,被火焰吞噬,只余一片焦灰。

  她大声道:“你再不滚……再不滚……就……”

  话未说完,却听得架阁库四处传来裂帛似的声儿。支摘窗被陡然掀飞,无数披挂青丝连明光甲的天将涌将进来,手持连枷,杀气连天。易情听见他们喝道:“拿下反贼!”

  天将如蚁而聚,少司命被猛然按倒于地,青丝披乱。她艰难抬眼,声嘶力竭地叫道:“所以我叫你快滚!大司命,你这狗官!听见了没有!”

  见那天兵气势汹汹而来,易情猛然一震,他捉住天书里祝阴的手,拼力往外一扯。“是,是,我这便滚!”他手指微动,墨迹在空中游出,此时被按倒于地的少司命又恶狠狠地高喝道:“别惦念着要救我了,保你俩小命去罢!”

  架阁库外,天将搭起英山铁箭,无数枚镞头对准库门。

  库中浓烟滚滚,手刀劈裂火焰,缭乱如花,袭向易情。易情就地一滚,听得骨裂声不绝于耳,痛得挤出一张雷公面。鬼头刀光凉如霜华,如电般蹿向他脖颈。就在那时,焰苗突而暴涨三丈,天将手中兵戈尽被火焰吞噬,化作浆水。

  天将们略惊,却旋即镇定下来,谨慎地立起刀,向着那忽而飞涨的火焰。有人低声道:“请雨师来!或教峨眉山雨道士来此洒水——”

  易情正发着愣,身子忽而落入了一个炽热的怀抱。火幕里钻出一个人影,满脸血泪,却掩不住其昳丽形容。那人欣喜地唤道:

  “神君大人!”

  是那天书里的祝阴。易情低头一望,只见自己与其十指相扣。

  “祝阴?”

  易情摸他的脸,“是你么?我真从天书里拉你出来了?”

  火势忽而开始收息,易情余光瞥见少司命的天书渐渐化为灰烬。四周是熊熊火海,将他们二人与旁人暂且相隔。祝阴伏在他怀里,泪落涟涟,哽咽着道,“是,我是……你的师弟,是你的小蛇,是你的祝阴。”

  看来那书里书外的魂心皆已融合作一体,祝阴的第二件宝术与记忆都已系数完整了。

  易情百感交集,却听得祝阴恶狠狠地道:“神君大人……师兄……你真是个蠢蛋!”

  “我?”情话没听着,倒先听了声叱骂,易情有点发恼,道,“怎地便蠢了?有你这么对师兄说话的么,没大没小!”

  祝阴仰头看他,咬牙道:“祝某当天书时不是与你说了么?只要你进天书之中,与祝某共度余生,便也会安安稳稳,不会似如今一般火烧屁股了。”

  易情说:“可天书中的你同一条未蒙开化的笨蛇似的,不记得我,也不记得我们间的过往。你觉得那样好,还是如今的好?”

  祝阴想了想,破涕而笑道:“还是记得你为好。”

  “那便对了,不枉我将你从那书里掏出来了。”易情说,矮身捉起祝阴手臂,龇牙咧嘴地道,“现在,跑!”

  南天门。

  琉璃瓦滑静无尘,璊玉柱溢彩流光。只见牡马雄赳气昂,甲士宛若风樯。放眼望去,极目之处尽是人首。云尘抹地,旌旗连天。

  突然间,一点火光蔓起,众甲士登时如临大敌。有人忽于行伍中高喝,“反贼在此!”

  他喊得倒不错。只见云层烧开一只小洞,两个浑身焦黑如炭的人影正鬼鬼祟祟地欲钻进去,潜入云下。易情见行迹败露,大咂舌头,“见鬼,怎就被他们发觉了,我还想去瞧一瞧如今当政的皇帝老儿呢。”

  祝阴赧然地低头:“对不住,师兄,祝某的火光芒太盛,藏不住的。”他又道,“祝某现时便用宝术杀至朝会殿,之后再寻机救少司命,你抓紧祝某了。”

  刹那间,喊杀震天。

  两人被千万甲士包围,四面鳞光闪闪,杀气如海而来。猛象蹴蹄,蹬开千里云浪。祝阴猛睁金眸,烈火如雨霰而出,他冷声道:

  “宝术,张炬烛天。”

  成天之上霎时绽开连片火光,如抹开大片胭脂。马象畏火,瞬时驻蹄不进。人海里被热烈的火焰烧开一条道,祝阴与易情踏热浪而行,所向披靡。

  易情在火墙围起的云道上一瘸一拐地跑,对祝阴叫道:“师弟,我真羡慕你!”

  祝阴转头看他,伸出一手微托。清风拂来,托起了他的身躯,易情如乘骏马,飞速而行。易情说,“唉,你有两件宝术,风、雨、火、光皆可掌驭,与你比起来,我只会搬弄些臭墨,真是不值一提啦。”

  祝阴执拗地扭头,“神君大人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你这样说他,祝某便要生气了。”

  正于此时,祝阴余光忽而瞥得一道锐光。他身比心快,立时将易情压倒,叫道:“师兄,小心!”

  然而那锐光似生了眼目,如长蛇一般狠狠咬上了祝阴身躯。祝阴如遭重殴,浑身一震,心头忽而剧痛,他低头一看,却见心口已被贯穿。

  穿过他心口的是一柄剑。

  那剑首山铜刃,日月星辰黼黻铭刻于上,金光闪闪,光芒冲天。

  那是轩辕剑。祝阴心中一凉,他听龟兹毒龙说过,若是被其斩中,便会立时堕入九泉十殿之中,连魂神都遭泯灭。

  祝阴颤抖着仰首,只见箭楼檐樯上立一人影,衣衫褴褛,却一身虬劲之肌。龙驹引槐江山神牛角弓,目光冷峻如冰。他竟将轩辕剑当作铁镞,引弓直射!

  “祝阴!”

  四方的声音忽而变得模糊,耳上像盖上了一层暖耳衣。祝阴身子一摇,不可抑止地往下坠。他的手被捉住,有人扑过来,紧紧拥住他。他感到云层破裂,他与那人在急促地坠落。

  睁开眼,他却望见那明光幌幌的紫宫在离他远去。千亿甲士像洪流一般冲涌而来,像漫天飞蝗。易情紧抱着他,与他坠下成天。

  手上忽而传来濡湿感。祝阴抬手,却摸见了一手血红。

  那是他与易情的血。他胸口的剑创在流血,易情亦血肉模糊。祝阴忽而心头大恸,他没有发觉易情早已骨断筋折。将人从天书世界里拉出,怎会不需付出代价?何况易情动用墨术将天书内外的世界相叠,将书中的无为观人带到现世,必将创痛巨深。

  “神君大人……”一时间,祝阴如鲠在喉,如一个无助的孩童,喃喃道,“……神君大人……”

  “别怕,祝阴。”那鲜血淋漓的臂膀环紧了他,他听见易情咬牙,气若游丝地道,“我会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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