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黎明 第39章

作者:风途石头 标签: 悬疑推理 欢喜冤家 推理悬疑

  最难的时候,住地下室,给饭店刷盘子,昏暗的小台灯和小桌子前,全是那些人节支的资料,三枚铜板经过许多日夜的摩挲,边缘早已润泽,不知不觉之间,就只剩下了一个。

  也就快终结了。

  地下盘根错节的枝蔓一经发现,就如同乱缠的毛线球找到了线头,难以想象的庞大触角被连根托出,名单上的人名不断地增加,各种资料也越来越厚,一切罪行昭然若揭。

  而此时,全国范围的反贪行动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密封的文件袋从赵黎的手中转到了常湘的手中,接着出现在了常先勇的办公室,通过层层阻隔,直接捅到了省纪委。

  2026年,轰动全国的特大贪污案,就在江城这个起点,画上了句号。

  那些人没想到赵黎竟能做到这种地步,毫无防备,此时慌了手脚,主要人物匆忙潜逃,被调查人员在机场堵了个正着。

  那些埋在地下的罪行,一旦暴露在天日之下,就再也无处遁形,四院立刻被查封,当年的卫计委人员也都被隔离调查,所有党羽都被连根拔起,新闻连续播报了好几天,其中,“周振邦”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正是当年青卢乡的一把手,计划生育时期强行引产的政策的推行人。

  江城市第四精神病医院这几个大字终于登上了各大新闻的头条,不会再被强制删除了。时隔八年,赵黎的名字再次登上了新闻,“税金蛀虫”洗清了沉冤,当年固执热血、义愤填膺的青年人,已经修成了宠辱不惊的本事。

  再次踏入市局,恍如隔世。

  他从局长办公室里走出来,步调轻缓,路过刑侦队所在的楼层的时候,他微微驻足,林不复从转角走出来,旁边人与他打招呼:“林队。”

  林不复点了点头,见了赵黎,一愣,说:“我在局里听到说要给你平反,没想到这么快,怎么样,升没升?”

  赵黎摇摇头,说:“让我先回队里,之后再商议。”

  “哟,老大,那你得管我叫老大了。”林不复把涂着花绿指甲油的手搭在赵黎肩膀上,见赵黎迥异的目光,毫不避讳,咧嘴一笑,“咱家小公主,不说这个。你回来,我让贤啊,给你干副手。”

  赵黎微微勾起嘴角,说:“再说吧,都无所谓,都是之后的事了。”

  他跟林不复告别,从市局的大门里走出来,沿着台阶缓步而下。面前的街道干净平缓,秋日天高气爽,阳光落在黄叶上,竟是透出一股岁月静好的明媚来。

  赵黎把手放到胸前,隔着衬衫捏了捏那枚铜钱的轮廓——自第二枚铜钱碎掉之后,他就把最后一个挂在了脖子上,权当护身符,坚硬的金属硌着指腹,他抬头看了一眼太阳,被刺目的阳光激得微微眯起眼睛。

  怎么没有黎明,这不就来了吗。

  完蛋玩意儿,你看见了吗?

  他阔步走向明净的街道,市局的警徽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赵黎朝身侧扫了一眼,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他没有驻足,大踏步的向前走去。

  太安静了啊。

  身后有人唤了他一声,赵黎侧过身子,迎着光看过去,咧开嘴角,笑了。

第59章 番外二:铜钱债

  江酒臣刚到临江城城楼下的时候,那根细如蚕丝的线就断了。

  那明明是虚无缥缈的感召,江酒臣却仿佛见到了那一根断掉的轻薄的线,离开他的指尖,飘飘悠悠的飞上了天。

  那么多次,按理说他早该习惯了,可在这一刻,心中还是升起了一种近乎绝望的悲伤。

  他的手搭在身后的刀柄上,微微摩挲两下,走进了城中。

  世道不好,又是乱世,官僚当道,民不聊生。走在街上,几乎三步见一乞儿,阔步走在街上的,皆是强盗之流。

  菜市场那边热热闹闹,断头尸还没被收走,身上盖了一层草席。这不知道是什么人,竟然没人来收尸,蹊跷的是,尸体旁边却摆着几个馒头和苹果,看上去好像是祭品。

  江酒臣心下疑惑,在不远处的包子摊上了要了两个肉包子。这年头,死人太多了,见多了,根本无人避讳。

  “那是怎么回事?”江酒臣装作不经意地问。

  摊老板用油纸把包子给包上,听见这话,忙“嘘”了一声,把热腾腾的肉包子塞进江酒臣手里,说:“客官,这不能提。”

  江酒臣露出诧异的表情。

  那老板“嘶”了一声,左右看了看,凑过来小声说:“那可是朝廷钦犯,他要是老老实实地藏着,唉……”

  他说完这句对江酒臣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能再说了。

  江酒臣又扭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尸体,正欲走时,几步外,一个破衣喽嗖的小男孩楞眉楞眼地看着他,江酒臣微怔,以为小孩是想吃包子,遂朝他伸出手,小孩一转身,跑掉了。

  是夜,喧闹的大街安静了下来,空荡荡的街道只有打更的人的锣声在回荡,人已不知走到了哪里去。

  一道人影像猫似的,从房檐上轻盈地跳下,缓步朝菜市口走去,那尸体还在那里,只是前面却有一个小小的人影。江酒臣脚步微顿,还以为是食尸鬼,手已按到了刀鞘上,那一小团身影站起身来,竟然是个小童。

  小孩子深更半夜出现在尸体旁边也是件蹊跷之事,江酒臣眉头微皱,并没有松开按着刀柄的手,朝其走了过去,走近一看发现,这孩子竟然就是白天在包子铺前盯着他看的那一个。

  走近了,看到尸体旁边新的果子,江酒臣心里就明了了,说:“哎,小子,半夜来看死刑犯,你不害怕吗?”

  那孩子七八岁的样子,回头瞧了一眼,说:“刑当家不是死刑犯,我不怕。”

  江酒臣的身姿放松下来,笑着说:“这可是朝廷钦犯,给他送东西,你不怕被砍头?”

  “我不怕,我将来做清官,杀光那群大坏蛋。”小孩说着,有点义愤填膺的样子,垂在身侧的小拳头握了起来。

  夜里的临江城,又起雾了。江酒臣走过去,在小孩脑袋上扒拉了一下,说:“深更半夜到处跑,你家没人管你吗?”

  小孩不知道为什么,对他一点也不防备,听见这话,情绪有点低落,说:“我没有家,我跟爷爷一起跑江湖,在这里住得最久,我爷爷……他不见了。”

  兵荒马乱,颠沛流离,街上许多小乞儿,都是这样被父母家人丢下的,这小孩将来说不定也是同等下场。江酒臣心中颇有些嗟叹,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那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城西的城隍庙。”小孩说,“不用你送,我自己能回去。”

  江酒臣看了一眼雾气迷蒙的天,摇头笑了笑,没出声。

  一路上,江酒臣从小孩嘴里清楚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这人曾经是朝廷里的一个武官,得罪了朝廷的鹰犬,被流放,途中多次看到官员欺压百姓,心中愤然,就在临江城外的山头落草为寇。此人虽说为匪,却是个义匪,从不做打家劫舍的事情,临江城的太守昏庸无能,朝廷没下旨,他就也没动过剿匪的心思,只求个繁荣富贵,不愿节外生枝,他那儿子是个二世祖纨绔,强抢民女,逼死了那一家老小,事出了还不到三天,这二世祖就死了。

  这事怀疑不到旁人的头上。

  城隍庙破破烂烂,大门洞开,江酒臣随着小孩走进去,里面挤着许多乞丐和流浪的小童。小孩朝一个破布袋子走过去,朝江酒臣摆手,小声说:“你怎么还不走。”

  江酒臣四处打量了一番,坐到那小孩身边去,说:“无家可归的人都可以住这里,我怎么就不行?”

  小孩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衣衫打扮,虽不是富庶子弟,但怎么也不像是无家可归的人,遂问:“你胡说,我白天还看到你买了肉包子呢!”

  江酒臣笑笑,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再抽回手的时候,手心里赫然躺着一个铜板,小孩一愣,去摸自己的腰间,伸手要夺,江酒臣攥紧手心,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是小贼!”那小孩要跳将起来,“我不跟你这种人在一起!”

  旁边的人翻了个身,江酒臣对他“嘘”了一下,说:“别嚷,我不是坏的贼,真的。”

  他说着把铜钱塞到小孩手心里,对他眨了眨眼睛,小孩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不知是不是真的信了他的糊弄,犹疑道:“当真?”

  江酒臣点点头:“没看我还给你包子吃呢吗。”

  虽是消息又断了,但江酒臣还是不肯死心,按照惯例,他会在这里再停留一段时间,但愿还能打探到什么消息。

  小孩挺好玩的,这歪风邪气的世道,心思这般纯挚的,哪怕是小孩也不多见了。

  江酒臣用半个时辰给小孩瞎讲了一个身世凄苦的故事,果不其然收获到了小家伙的同情心,他告诉江酒臣,自己对临江城很熟悉,可以一边找爷爷,一边帮江酒臣找生计。

  “还有,我不叫小孩,我叫赵怀明。”一番嘱咐临了,小大人似的小孩对江酒臣说。

  江酒臣笑笑。

  次日一早,小小的赵怀明醒来的时候,自己新收的小弟已经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他打了大大的哈欠,哒哒哒地跑到了集市上,虽然没有大人照顾,但他是不愁生计的,之前和爷爷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就靠卖竹筐谋生,他虽然小,但是很机灵,竹筐编得可好,还会做草帽,他爷爷不见了这一周他一直都靠这个吃饭,可是爷爷留下的竹篾不多了,他一个小孩子,砍竹子还是很费力的,正好新收了个小弟,他本来打算要他帮他砍竹子的。

  等他攒够了盘缠,就出城去找爷爷,还要顺便帮那人找他那个喜欢乱跑的好朋友。

  小孩觉得那人是在唬他玩,他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是有个能当将军的朋友的人,而且哪个大将军会成天到处乱跑呢?

  他知道好几个将军,爷爷给他讲的话本里的,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他问,那人也只是笑,说:“对啊,可是将军一旦乱跑了,就天涯海角,哪里都找不到了。”

  菜市口的尸体已经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官府给收走了,他不想那尸体被扔到乱葬岗上,可是自己一个小孩子,也做不了什么。他在闹市上找到了江酒臣,这个人果然是个心术不正的小毛贼,把城隍庙里面的一个破桌子搬了出来,不知道在哪里找到了块黄布,竟然装起了算命先生。

  小孩哒哒哒跑过去的时候,江酒臣正拽着一个姑娘的手给人家看手相,小孩比桌子没高出多少,照着摇摇晃晃的桌子就是一脚,气得小脸通红,骂道:“色胚!”

  江酒臣一扬唇角,对面那姑娘竟是笑起来了,赵怀明更是生气,说:“大骗子,我不许你骗钱!”

  他说着想要那个漂亮姐姐走一边去,谁知道人家还不信他。“老江湖”终于见到了江湖险恶,最后气得都快哭了,一扭身跑走了。

  身后有脚步声,一个人坐在他旁边,小孩不想理他,就听江酒臣笑了笑,说:“我没骗钱,我真会看手相。”

  小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不信?”江酒臣把赵怀明的手拽了过来,笑眯眯地说,“好,我来给你看一看。”

  小孩手心一展开,江酒臣就是一愣。

  小小的脏兮兮的手掌,生命线短得不像是真的。小孩见他脸色认真,信了三分,问他:“那你说……我怎么样?”

  “当大官的命。”江酒臣在他脑袋上揉了揉,没再言语。

  那日之后,江酒臣就没再在小孩面前出现过了。

  他不知道是那小孩本就是个短命鬼,还是遭了自己的秧,做阴差的,永世孤寂凄苦的命,跟谁产生点瓜葛都算是害人。

  临江城里的所有事都被他打听了个遍,连卖白菜家的李老四家里的狗崽子是什么花色都知道了,可看起来没有将军的一点消息。他心里有猜测,却不愿去想,入夜之后辗转反侧,还是去了乱葬岗。

  尸横遍野。

  他在新的尸体上一个又一个的找过,一只沾满污泥的手落入他的眼中,食指上赫然有着一块胎记。

  江酒臣愕然地抬起头,这正是那具无头的尸体。

  魂灵离去,只留下了一身臭皮囊,连个全尸都没剩。他那夜从他身边经过,竟然没认出。

  若不是这次发现,若不是这次发现……他江酒臣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何之前刚一感受的这人的气息就会转瞬消散无形!

  过度的愤怒一瞬间烧红了他的眼睛,耳边瞬间响起无数亡灵的哀嚎声,江酒臣盯着那只手,爆发出了一声如同困兽般的嘶吼声。

  他本欲立刻就回到下界找那些人问个明白,为什么,凭什么,他的将军到底是有多么十恶不赦,为什么要落得如此下场,为什么?为什么他从来都离他只有这一步之遥。

  那些人永远不会告诉他,将军乃是天狼孤星转世,注定孤绝凄苦不得善终,在人间历劫十世后,就回去守着他的星宿,凡尘之事,烟消云散。

  没有什么将军,那些过眼云烟,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人守着罢了。

  江酒臣红了眼,正欲下界,脑海中突然映出小孩那只生命线短短的手心,这才勉强压下了冲动。

  次日,江酒臣在城隍庙门口,遇见了赵怀明。小孩身后背着包裹,见到江酒臣,颠颠地跑了过来,说:“我本来要找你的!”

  江酒臣低头看着他。

  小孩说:“我是要找你告别的,有一个马车要往城外去,有人说,在那边看到了我的爷爷。我要走了。”

  他说着,在怀里摸了摸,摸出来三枚铜板,说:“这是我编竹筐卖的钱,给你,以后不要去骗钱了。”

  他说着把三枚铜板往江酒臣手里一塞,转身跑走了。

  江酒臣看着他的背影,小孩的头上已经影影绰绰地冒出了黑气,一转眼,拐弯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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