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黎明 第34章

作者:风途石头 标签: 悬疑推理 欢喜冤家 推理悬疑

  江酒臣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低落的情绪几乎从他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里散发了出来,浓郁得要把赵黎包裹住了。可这人还是弯了弯眼,口中道:“赵队,和平分手,不兴死缠烂打的。”

  赵黎冷笑了一声,说:“你上辈子是个筐吗?这么能装。”

  话音刚落又是熟悉的“咔哒”一声,银白的手铐在晨光下反射出来一个光圈,赵黎晃了晃手腕,手铐哗哗响了两声:“你今天哪也不许去。”

  江酒臣的嘴角若有而无地勾着,垂眸无声地叹了口气,轻声说:“赵队,事不过三啊。”

  那语气十分无力,溢满了无奈感,像是长辈哄着不懂事的孩子,听着竟有些苍凉。

  赵黎心头一梗,目光落在江酒臣的脸上,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要是扭头投了河去,日后有人找上门来,我可怎么都拎不清。”

  两个人无声地对视了几秒,江酒臣终于开口:“好吧,管饭吗。”

  赵黎:“……”

  赵大队长单身多年,拿手菜也就两个——煮方便面和鸡蛋炒饭,不知道是怎么活这么多年的。江酒臣歪在厨房门口看着他,赵黎指使他去拿盘子,江酒臣听话地去了,赵黎边把饭盛出来,边轻描淡写地说:“我当刑警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谁有那么深的心思。”

  他把盘子塞进江酒臣的手里,问:“你到底是有什么事,就不能跟我说说吗?”

  他说完这句压根没指望江酒臣能答,转身又去盛下一盘饭,江酒臣嘴角若有而无地勾着,舀了一勺饭塞进嘴巴里,低头看着盘子里炒的金黄的鸡蛋饭。他嚼得很慢很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细嚼慢咽的模样好似古代的闺房小姐。等到把最后一个米粒嚼碎了吞进肚子里,江酒臣终于开了他那金贵的口,平静地说:“我在找一个人。”

  赵黎惊讶地看向他。

  面前的人端着一大盘鸡蛋炒饭,身板单薄得像一张纸片,面色寡淡,五官精致得如同画上去的一般,他虽说没什么表情,却也没露出什么悲凉孤寂的神态,可赵黎看着他,只觉得眼前站着一个大写的苦,好似平日里不把自己演得欢快些,下一秒就要撑不下去了似的。

  他当年呢?

  想必不是这般模样。

  当日无话,傍晚时分赵黎给车衡打了个电话,依然没有接通。

  他们工作特殊,手机从来不会关机,车衡更不会不接他的电话。赵黎心里担忧,却联系不上人,再拨了一遍,仍然只是忙音。

  他把手机放在枕边,无声地叹了口气。

  车衡赶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在手术室里了。他无事可做,便盯着手术室上忽闪忽闪的信号灯瞧。

  他仿佛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心跳却不知为何,跳得快得惊人。于是车衡深呼吸了一次——永远波澜不惊,这是她教给他的。可做完依然没什么好转,他便放弃了。

  几个小时后医生走了出来,按照惯例递给他一张病危通知书,他签了,又过了一会儿,医生又走了出来,按照惯例说了一句:“我们已经尽力了。病人现在彻底失去了意识,你可以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人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氧气罩上笼罩着细微的白霜,呼吸已经微弱得几不可闻,刚从急救室里出来的人一般只有两个去处,要么是重症监护室,要么是太平间,女人在阎王爷那里偷了几个小时的时间,却无甚知觉地躺在他的面前。

  小护士轻轻合门出去了,留给两个人最后的相处时间。

  车衡看着床上瘦弱的女人,几乎认不出她了。

  他的记忆里,女人总是冰冷而气势逼人的,鲜少与他说什么温情的话。他父亲抛弃妻子地离开之后,她的性情更是古怪难以捉摸,按理来说,车衡的苦难的开头理应是他的父亲,可他却从来没恨得起来过。

  他跟他一样,他也想走,无数次。

  女人天生好强,是个中学老师,车衡的父亲是她的耻辱,所以她用所有优秀的标准要求她的儿子,近乎苛责。

  车衡回想起自己的童年,只有上锁的房间和一架钢琴,那时房间定然是亮着的,可他的记忆里却是一片漆黑。

  她给他最好的教育,以呕心沥血的姿态,从不对他隐瞒。

  钢琴的价格,家教的费用,转校的学费,这都不是女人可以承担得起的,她为他通通做到了。

  她是压在他身上的一座山。

  有关衡源二中的报道,除却有关赵黎的部分,车衡一眼都没看。那些东西追着他,他看着那些孩子就想起自己,可又有多苦呢?

  没多苦,他高三那年被送到了那样的学校,怕的不是开学,怕的是回家。哪怕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也比回家面对女人要好得多。

  “车衡,你有什么资格叫苦叫累?我说过什么?”

  “车衡,只有废物才会动不动就情绪崩溃,你收起那副表情,你是动物吗?”

  “车衡,我这么辛苦的培养你,为了你学钢琴我付出了多少?你连一个省级的奖都拿不到手吗?”

  车衡车衡车衡……像是他的紧箍咒。

  而如今,这个女人再也没力气对他说那些冰冷刻薄的话了,车衡却觉得心里空空的。

  他坐在床边看着女人,片刻后,攥住了她瘦弱的手——干枯的、尚有一丝温度的手。

  这个女人,是他前半生痛苦的来源,是压在他身上的一座山,也是他跟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了。

  车衡在床边坐了一夜,直到手中的最后一点温暖彻底流失。

  自此之后,这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女人一生孤清偏执,除了他以外,再无其他有瓜葛的人,省去了葬礼那一套。安置好女人的骨灰盒,车衡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六月份的太阳照在身上,却怎样也暖不了人,他掏出手机看了眼,屏幕上许多未接提醒,车衡愣了愣,又把手机揣回了兜里。

  他抬头,刺目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不知怎的,想起大学报到的那一天。

  他在志愿截止的时间之前查看,女人果然改掉了他的志愿表,这是车衡的第一次对抗,他毫不犹豫地把志愿改回了“江城公安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一天,女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自那之后,再没有跟他说一句话,再也没有给过他一分钱——连做饭都不带他的份。

  车衡在那个假期里拼死拼活地攒够了自己的学费,一个人拖着巨大的行李箱走进了江城公安大学的校门,到宿舍楼前的时候,又加上了一大堆被褥包裹。他艰难地拖着东西,走过一间又一间宿舍,里面人声吵嚷,家长们的交谈声响彻着整个走廊,他孤身穿过这些热闹,停在自己的宿舍门前,用钥匙打开了房门。

  有两个床位上已经铺好了床褥,房间里很安静,似乎没有人。他按着床号走到自己的床位前,松开了握着行李的手,看着光秃秃的床板,无声地叹了口气。

  上铺窸窸窣窣一阵响动,车衡抬起头,一个阳光的大男孩探出头来,笑着说:“你好啊,我叫赵黎。”

第52章 无边之夜(四)

  与男孩约的时间是下午两点。昨日两个人吃完饭就睡了,晚上八点多才醒过来,晨昏颠倒,实在是难受得紧,好在赵黎已经习惯了。身边没有人影,赵黎本以为江酒臣已经走了,到了客厅却发现这人倚着窗台坐着,窗户开着,硬是把自己拗出了一个中二男主的造型。

  “干什么呢?”他刚睡醒,抽了一根烟,嗓子十分沙哑。去冰箱里拿了一罐冰啤酒,赵黎走到江酒臣旁边去。

  月亮还是又大又圆的样子,窗框的投影落在大理石的窗台上,惨淡的月光,让赵黎蓦地想起昨晚的经历,心脏骤然缩紧。

  “沙漠里的月亮比这样的好看。”江酒臣说,伸手比了一下,“月光很亮,还要大个一圈。”

  赵黎歪头看向他,直觉感觉江酒臣要说什么,没敢打断他的话茬。

  “那时我叫江酒沉。”他说,细长的手指在窗台上写给赵黎看,“我听人说,之所以取这么个名字,是我满月的时候,一个道士说,我五行缺水。”

  江酒臣说到这便停了,看向赵黎。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赵黎这才无奈地意识到,这个人说话是需要捧哏的。

  于是赵黎问:“那你为什么改了?”

  江酒臣笑起来,说:“他说‘沉’字不好。”

  江酒臣说着,目光又转向窗外的月亮,银白色的月华一如往昔,恍惚间有风吹过,细细的风落在他的脸上,连带着的,还有一些软软的沙。

  两个人坐在城楼上,城外旷野四顾无人,只有嘶鸣着的风与沙,在这样柔和的月光下,也不再有咄咄逼人的气势了。

  “那便改作‘臣’字,如何?”望沙城的监军指尖沾着酒水,在城墙上写下了这个字,嘴角噙着笑,说,“自此之后,拜天奉地,拜酒为王,我便只做酒臣了。”

  将军轻笑了一声,却也不看他,回道:“皇天后土,只做酒臣,大逆不道。你今日这话若叫旁人听了去,几颗头也不够砍的。”

  “我断信再无旁人。”

  记忆中的人早已面容模糊,江酒臣从回忆中脱出,一字不漏地把当时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然后呢?”赵黎问。

  “然后他说我大逆不道。”江酒臣笑得更灿烂了,扭头看向赵黎。

  “你说,你在找一个人,就是他吗?他是什么人。”赵黎捧哏的技艺越发娴熟。

  “我的将军。”江酒臣淡淡道。

  这还真是个老古董,赵黎没忍住又上下打量了江酒臣一番,没觉得与正常人有什么分别,这时记起自己捧哏的角色,忙问:“所以当时都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史书上翻一翻,能重复个百八十遍。”江酒臣的面色没有任何波澜,轻描淡写地说,“援军迟迟未到,城破了,他以一当百,血战,我带着他逃了出去,在路上……没撑住。我拖着他的尸体在沙漠里走了三天三夜,下面的人觉得我这个小同志很有毅力,就问我愿不愿意给他们当公务员,我同意了。”

  “就这样?”

  江酒臣看向他:“就这样。”

  期间千百波折,暗中苦楚,那些盘桓的秃鹫和肆虐的沙,那些孤寂的夜和钉在他琵琶骨里的两根骨钉,一旦说出口,可不就是这样。

  历史上多少生死悲欢,英雄末路,悲壮的落日与长河,落在史料里,不也就是这么寥寥数笔吗。

  只可惜赵黎不是三言两语就能糊弄得了的稚嫩小儿,往日一桩桩一幕幕,也都流进他的眼中来了。

  他想象不出来要有多强的执念才能让一个人苦苦找另一个人一千年,整整一千年。

  赵黎看着江酒臣,脑子里闪过这人方才的神态和说话的语气,像是后知后觉地琢磨出来了什么似的,他犹豫了片刻,才迟疑地问:“你是……喜欢他吗?”

  江酒臣笑了。

  他看着赵黎,笑得眉眼弯弯。这个笑容在他脸上停留如此之久,那些不可言说的无奈与心酸颤巍巍地挂在他的嘴角上,全从那双月牙一般清亮的眼底涌了出来。他日他的将军披银甲上沙场,持三尺红缨守万里河山。自古侠义之士互倾肝胆衷肠,岂是一句喜欢可囊括得了的。

  可江酒臣什么都没反驳,他仍是笑着看着赵黎,应道:“嗯。”

  他的目光从赵黎身上移开,落在遥远的天际,脸上的笑意如潮水般退去,他默然地看着远天,这般沉静的模样,断不是往日的江酒臣。

  什么浪尘公子、守城监军,通通死在了史书寥寥的陈词滥调里,那位银甲长枪的将军,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感情迟钝的赵大队长八百年能在这方面开一回窍,一开口就封死了江某人的嘴。此时心里还有千万个疑问,也只能生生地咽回去了。

  江酒臣站在窗边,许久都没再动一下,他整个人沐在月光里,从远处看去,竟真有几分长身玉立的感觉,那时那个翩翩的公子,也不难想象了。赵黎本想劝他几句,终了,却没能开口。

  他能说什么呢?再小的执念积了一千年,怕是都成了心魔。他的话太轻了。

  这一觉再醒来,已是次日上午。江酒臣乖巧地坐在餐桌前等饭,不知为何竟真的听起话来,哪儿都没去。

  赵黎如今跟他是怎么都生不起气来,任劳任怨地钻厨房去了。失联三天的车衡总算是有了消息,接起电话的时候,赵黎的一颗心才算落回了肚子里。

  一个两个的,这都是什么人啊。赵黎一边跟车衡通着电话,一边没好气地把粥碗撂到江酒臣面前。

  赵黎三言两语交代了四院的情况,车衡说他下午就会赶回来,一起过去。

  约好的地点是风平区一家很有名的咖啡厅,赵黎跟车衡在街对面下了车,隔着落地窗朝里面看了看,目光定在角落里的一个少年身上。

  视线所限,只能看见背影和一点侧脸,赵黎跟车衡对视一眼,走了进去。

  男生双手交握在身前,眼睛落在手机上,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与什么人联系,赵黎跟车衡突然走到他对面,还把他吓了一跳,他警惕地看着他们,赵黎对他笑了一下,说:“是我,赵黎。”

  他把两个人的证件放在桌子上,在男生对面坐了下来。

  男生仔细比对了证件,这才好像松了一口气,说:“对不起,我真的很担心,我怕我爸要是知道了这件事会把我也送进去。”

  这一开口就语不惊人死不休,赵黎看了车衡一眼,也不知道是这男孩子想得太多,还是他们对有钱人的世界不太了解,于是赵黎没有说话,用“洗耳恭听”的表情看着他。

  “你们不要意外,他不会说我是精神病把我关在里面一辈子,但是四院又不是只有精神病,他们有个网瘾治疗中心,里面都是青少年,我要是被他弄到那种地方,那也没比我妈强到哪里去。”

  “你对那里了解多少?”赵黎问,“你为什么那么肯定……”

  下一句话不太容易说得出口,男生见他踟蹰,接着道:“为什么那么肯定我的母亲没有精神疾病,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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