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狗满天星 第68章

作者:羊角折露 标签: 推理悬疑

  但今天从车上下来,江星野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就这么把倦怠又淡漠的自己暴露在孟舟面前,也不用多费唇舌,只是握着孟舟温暖干燥的手,走在住院部的走廊上,听他絮絮叨叨小时候的事。

  “我小时候那是真不懂事,没心没肺,嘴巴又快,我爸住院,我妈整天照顾他不得闲,就让我买外卖去医院给她送饭,我说‘让孟横去,我讨厌医院,到处都是死人味道’,把她气得暴揍了我一顿。”

  江星野忍不住露出一点真实的揶揄笑意:“那你很活该哦。”

  “是啊,我都想揍。”孟舟也笑。

  那是小学快结束的时候,孟舟去医院太多次,好像已经把一生上医院的份额都用光了。

  到了后期,他不肯再去,不敢看那个曾经可以轻易托起他去够紫薇花的爸爸,陷进白色的被窝里,身躯干瘪得仿佛已经躺入棺木的尸骸。

  他害怕看见那样的爸爸。

  或许是父子心灵相通,孟远帆趁着清醒的时候对妻子说,别逼小舟来医院了,会吓到孩子。

  后来妈妈果真不让孟舟再去医院了,再见到爸爸已经是葬礼上。

  葬礼那天他哭得很厉害,大张着嘴嚎啕,毫无形象。小小身躯被磅礴的悔意撕裂,热腾腾的心啊肝啊,仿佛争先恐后地要喉咙口呕出来。

  到现在孟舟依然还是讨厌医院,可他牵着江星野的手时,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不再是那个害怕走进父亲病房的小孩了,他有力量,也可以给爱人力量。

  他拉着江星野踏进江娜珠的单人病房,越过早来一步的尹照和严殊,朝那个坐在病床上的清瘦女人,露出一个灿若骄阳的笑容。

  “阿姨您好,”他说,“我是您儿子的男朋友,我叫孟舟。”

第96章 孤零零的赤裸

  第一眼见到江娜珠,孟舟就明白了,江星野的美貌从何而来。

  即便她已经上了年纪,又被病魔折磨得面颊凹陷,鬓边生出白发,身躯微微佝偻,两翼肩胛向后吐出,眼角还有不少细纹,可只要和她望过来的秋水目对上,那些老态、病态便会轰然消散,叫人只记住那双岁月也消磨不了的眼睛。

  美得让人心惊。

  孟舟看得呆了一呆,又转头瞅瞅江星野的眼睛,太像了,不由心里叹服遗传的力量。

  他一进病房就先声夺人,江娜珠也是愣了一愣,才笑着眯起眼睛,声音有些虚飘:“孟……舟?”

  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她顿了顿,又说:“不好意思,我眼神不大好,你能走近些吗?”

  视力下降是脑积水常见症状,孟舟心里一沉,但脸上仍保持着清爽笑容。

  如果探病的人也愁眉苦脸,病人的心理压力也会很大。

  他刚要走近些,江星野已经抓起他的手,按住他的肩膀把他直接摁到了床边上。骤然拉近的距离,是江星野沉默的宣告,黑色的睫羽半阖着微微颤抖,却出卖了他掩藏的紧张。

  “阿咪,”江星野一开口,声音便有几分沙哑,“他就是我和你经常提起的那个人。”

  江娜珠是土生土长的摩梭女性,在摩梭的母系社会中,女人的自主权很大,所以即便备受争议,她还是义无反顾和外族结婚生子,跑到遥远的江南生活。但要接受自己儿子喜欢男的,对她来说,依然是个不小的挑战。

  于湛波被害后,母子俩相依为命,是最亲近也是随口一句话便会在彼此身上留下血痕的关系。他们聊过,吵过,冷战过,关于他的取向,江娜珠始终谈不上接受良好。

  之后江星野不顾江娜珠的阻拦,走上于湛波的老路,入伍,从警,江娜珠气他擅作主张,又怕他落得和父亲一个下场,那段时间母子俩吵的架比以往加起来都多,性取向反而成了缓和母子关系的小事。

  江娜珠笑他,说要出柜出柜,怎么嘴里念来念去的都只有一个学长?她从没见过那人,江星野也不提他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该不会这个暗恋对象压根就是编出来骗她的吧?

  江星野并不解释,他不想让妈妈知道那个学长就是给于湛波打工的孟舟,他喜欢的是那个救过自己,分自己零食的学长,而不是后来被于湛波挂在嘴里,比自己更得于湛波宠爱、更像他儿子的“小孟”。

  他偏执地把孟舟一劈为二,一半是他的暗恋对象,一半是分走他父爱的敌人,试图用那一半的敌意,来抵消自己对孟舟的渴望。

  压在他们母子身上的压力已经够多了,爱什么的,只能缩到角落里。爱……也没那么重要吧。

  暗恋就这么沉酿在心里,无人知晓地发酵,直到他再次踏上东越市的土地,在餐厅混沌的黑暗中握住孟舟的手,顿时银瓶乍破水浆迸,他的天平再也无法保持平衡,暗恋肆意泛滥,醉得他无法自拔。

  他才知道在完整的孟舟面前,自己是要疯的。

  “阿咪不能随便叫的,”江娜珠听了江星野的话,表情有些古怪的疑惑,琥珀色的眼珠子转了转,“你又是谁?长得真好看,像我儿子一样漂亮。”

  那一瞬,江星野听见了自己血液冰冻的声音,脸瞬间煞白:“我是……”

  他感觉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一切都变得很遥远,喉管嗬嗬作响,竟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哎呀,珠姨,你别吓唬星星了,他会当真的!”尹照实在是看不下去,叫破江娜珠的伪装。

  他和严殊刚刚才陪她聊了近况,江娜珠虽然有些虚弱,但人清醒着呢,说话清晰,反应不慢,一见他们就猜出他俩关系,问了半天两个男人在一块的点点滴滴,严殊好好一个冰块脸,都被她的朴实直白闹了个大红脸。

  江娜珠问这些倒不是有什么恶意,实在是她这个儿子什么都瞒着她,他为什么喜欢男人,又为什么对那个学长念念不忘,她这个当妈的,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连终于把他那个学长追到手这种大事,都是尹照告诉她的。

  所以一见江星野这副“人已经带来了,你看着办”的态度,江娜珠就灵机一动,干脆随口骗他一骗,煞煞他这臭脾气。

  江娜珠睨了尹照一眼,嗔怪道:“尹医生你评评理,这种十天半月不来看我一次的儿子,会忘记都是很正常的吧。”

  她一边说,一边偷瞄江星野的表情,却见漂亮儿子瘦了不少,下巴尖尖,仿佛也生过病似的,呆愣的脸上眼圈微红,眼睛还是直的,显然还没缓过来。

  江娜珠有点惊讶,感觉自己玩笑好像确实开过头,正要安慰,却见孟舟不由分说把江星野揽进怀里,抬手捋着江星野绷紧的后背,轻言细语地说:“假的啦,哪有妈妈会不记得自己孩子的?你平时那么聪明,怎么碰上这种事,脑子就停转了?”

  仿佛变戏法似的,江娜珠眼睁睁看着自己那一点也不乖的儿子,在一个男人的怀里渐渐松了肩背,塌在人家身上,好像他原本就嵌在那人身上似的。

  她这儿子从小心思细,性格倔,和他爸、他舅这些男性亲属仿佛天生水火不容,参军、工作也没见他对哪个战友同僚青眼有加,所以他说自己喜欢男人的时候,江娜珠总觉得他在骗人。

  可这个孟舟看起来十分不一样。

  江娜珠仔细端详起这个自称她儿子男友的冒失鬼,忽然笑道:“小孟长得可真精神呐。”

  老一辈人不会那么多夸人的形容词,一句质朴的“精神”听在孟舟眼里,便是至高无上的评价,他立刻喜笑颜开,凑到江星野耳边说:“听听,你妈妈夸我呢。好啦,别躲了,大老远回来,总不是为了和你妈妈置气吧?”

  江星野伏在他肩窝,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是喜是怒,还是没动作。

  孟舟想把这人推开,江星野却单手死死扣住他的腰,怎么推都纹丝不动,另一只手却背着人漫不经心地揪着他的发尾,扫过他麦色的后颈,凉丝丝的痒。

  “我看上的人,谁不夸?”

  江星野尾音上扬,像翘起的小钩子,勾得人脚趾拱起,热的吐息黏在孟舟被空调吹凉的颈皮上,仿佛立时要凝出水来。

  孟舟一时恍惚,大逆不道地想,他们不应该在医院这种地方,该在床上。

  忽然,江星野松开他抽身站起,孟舟反应不及,仍然虚张着怀抱,可怜巴巴地望着江星野走到床头,细细问起江娜珠的病情。

  江娜珠一听儿子问得这么细,就开始头疼,苦笑着说“到底你是我妈,还是我是你妈”,江星野也不和她争,只是微笑着与她对视,最后在对视中败下阵来的,总是江娜珠。

  这孩子也不知道从哪学来的,把笑当作攻击和防御的武器,只要他勾起嘴角,好像就没有什么能难倒他,听他舅说,有时看见他笑都觉得瘆得慌。

  “就这个病,来去都是这样反复,没什么好说的。”江娜珠讲完自己情况,把矛头对准孟舟,“倒是你这个姓孟的男朋友,我怎么好像在哪听过他的名字……”

  “咳,他名字普通,觉得耳熟也很正常,”江星野突兀地清了清喉咙,“阿咪你现在还需要静养,不要劳神想东想西。”

  “我名字普通?”孟舟挑眉道,“我跟你说,别看‘舟’这个字简单,那可是我爸翻诗集,特意连着我姐的名字一起取的,哎,那诗怎么念来着……”

  奈何他墨水有限,搜肠刮肚半天也想不起来是哪首诗,不料江娜珠却笑吟吟指点迷津:“‘野渡无人舟自横’,对不对?”

  孟舟呆了一呆,惊喜地拍了拍大腿:“是、是这句没错,阿姨你怎么知道的?”

  江娜珠咯咯笑着,眼睛弯起来的时候,母子俩更像了。好不容易笑完,她把拇指和中指抵在一起搓了搓,一本正经地说:“算出来的。吃午饭的时候我用鸡骨卜了一卦,卦象说今天会有好事发生,这不,你就来了。”

  她说得十分真诚,孟舟不由自主就信了,被长辈如此夸赞,他的脸颊爬上一丝暗红,好像有点明白,江星野继承的可能不只是美貌。

  “哎,珠姨——”尹照大惊小怪地发难,“我和殊殊也是千里迢迢来看你的,我们难道就不是‘好事’了吗?”

  江娜珠笑道:“尹医生,我们都认识那么多年了,没有新鲜感啦。”

  这话把尹照气得当场扬言要立即买机票离开黎水市,旁边严殊赏了他一个肘击,说:“正经点。”

  “我很正经地在生气,”尹照哼道,“一个二个,一会儿说我审美疲劳,一会儿说对我没有新鲜感,我走,我走总行了吧。”

  江娜珠笑眯眯地瞧见那个从进门就冷着脸的严殊,扑哧一声笑出来,被尹照逮个正着,两个人又开始为一些看起来没营养的东西吵吵闹闹。

  真有活力啊,她倒在背后的靠枕上心想,年轻真好,她笑着笑着,竟有些气喘吁吁。

  江星野见状赶紧上前查看她的状况,江娜珠却摁住儿子的手,趁机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这男朋友,就是以前跟在你爸屁股后面的那个小线人吧,他爸爸和我们家还是旧识呢,为什么不告诉我,也不告诉他?”

  身后孟舟也加入了尹照和严殊吵架的漩涡,他似乎是想当裁判,为这对一个月吵十几二十次的情侣,主持一个公道,让他们安静一会儿。

  可那对情侣的帐哪里算得清呢,他这一加入,局势反而越发混乱,孟舟仿佛陷入泥潭般,无法脱身。

  趁着恋人被绊住,江星野帮妈妈掖好被角,抬手摸了摸江娜珠瘦削的脸颊,幽幽低声道:“阿咪,我不是个好孩子,我太嫉妒了啊。”

  他嫉妒于湛波夺走了他的阿咪,又对孟舟产生无可估量的影响,却对自己那么苛刻粗暴,可他又偏偏子承父业,到哪儿都逃不过于湛波的阴影。

  所以哪怕只能拖延一时半刻,他也想斩断自己和于湛波的联系,只以孤零零、赤裸裸的自己,站在孟舟面前。

  他不是于湛波的儿子,他只是江星野。

第97章 爪牙

  到底还是精力不济,江娜珠在江星野的服侍下,躺回了病床,清减的病美人沉入被窝,仿佛一朵泸沽湖上的白色海菜花,随时都会随波消逝,不知去向。

  探病的几人也都安静下来,互相对了对眼色,差不多该撤了。

  临走时,江星野嘱咐她安心养病,等他了结了俗务,再来看她。

  江娜珠微微苦笑,什么俗务,她倒希望江星野真去做些普通人烦恼的俗务,而不是拿自己青春和性命去赌复仇。

  可是“儿大不由娘”,以前身体健旺的时候自己都管不住他,如今跟个废人似的拖累他,还有什么立场管?

  她没有说那些煞风景的话,只是掐了掐江星野没什么余肉的下巴,笑道:“要按时吃饭睡觉,你看你,瘦了这么多,下巴都能扎人了。”

  “哪有。”江星野别扭地转过脸,自己都这么大了,阿咪还把他当小孩。

  孟舟难得见江星野露出这种表情,不由心里一动,拍着胸脯向江娜珠保证:“阿姨你放心,以后他吃饭睡觉都由我来看着,绝对把人养胖。”

  说完他的脑海依稀浮现江星野中学时胖过的模样,好像那会儿江星野还有个“流氓兔”的外号,别人叫他流氓兔是满怀恶意,孟舟想起这个外号,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只肥肥的卡通兔子,丧丧的,很可爱。

  就像江星野一样可爱。

  以前见网上说,觉得一个人很帅很好,那还不算什么,觉得对方可爱,那才完蛋。那时他还觉得这说法荒诞不经,现在落到自己头上,还真有点醍醐灌顶的意思。

  “好哦,”江娜珠笑呵呵地把孟舟的手拉过来,覆在江星野的手上,“未来就拜托小孟了。”

  孟舟浑身一震,这是……托付的意思吗?

  他有些不敢相信,警方的S级任务自己都能眉毛不皱一下地接下,可是面对一个母亲的嘱托,手上的重量竟然让他有些颤抖。

  孟舟下意识地看了江星野一眼,却发现恋人的表情也有些怔愣,嘴唇嗫嚅,估计江星野也没想到只是带人来看看,他妈却直接给了这么一大份肯定。

  江星野回望过来的眼神里满是惊疑不定,似乎在无声地反问孟舟:“你确定吗?不要勉强自己。”

  什么啊,在他心里,自己就那么容易被责任吓跑吗?孟舟心里有些不平,可转念想想,好像也怪不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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