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何愧 第69章

作者:月昼 标签: 古代架空

  过了一会儿,玉婵从外面进来,问:“公子,你找我么?”

  “嗯。”江悬淡淡应了声,放下手中茶杯。玉婵走过来,有些好奇:“什么事?”

  “从京城到代州,这几个月,辛苦你了。”江悬道。

  玉婵愣了一下,道:“公子说哪里的话,伺候公子是我应该做的。”

  “你年纪也不小了,在宫中蹉跎这些年,如今好不容易离开那个地方,也是时候该为自己考虑了。我已无大碍,往后与岐川同上战场,你跟着我诸多不便。我拜托了岐川,帮你寻一个好人家,你若愿意,我帮你备好嫁妆,以江家义女之名将你风风光光嫁过去,你若不愿,嫁妆我仍给你,你自己拿着买几处田宅也好、做点小生意也好,安生过自己的日子,往后不必再跟着我了。”

  “公子……”玉婵愣住,倏地红了眼眶,“你不要我伺候了么?”

  江悬仍旧面色淡然,端起茶杯,微微垂下眼睫:“萧承邺已死,你无需留在我身边了。”

  “公子……?”

  “我知道,将军府中帮萧承邺传信的人是你,监视我一举一动、将我服用万木春一事告知萧承邺的人也是你,事已至此,我不想再追究过去的事,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但不管你是什么理由,我对你,都无法再像过去那样毫无芥蒂了。”

  江悬说完,玉婵脑袋里轰的一声,扑通跪下,惊慌失色道:“公子……你何时……”

  江悬闭了闭眼:“果真是你么?”

  玉婵愣住,反应过来江悬在诈她,又悔又怕,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公子……对不起,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都是皇上逼我的,对不起公子……”她哭得伤心欲绝,比起面对责罚的恐惧,更多是自责和愧疚。江悬静静看着她,许久,悄然移开目光,眼底浮现一抹不忍,然而终是没说什么。

  玉婵仍在哭泣,她比任何人都知道江悬做出的决定有多么无法改变,七年主仆一场,说不悔恨是假的,可是从一开始、从萧承邺将她唯一相依为命的姐姐接入宫中软禁起来开始,她便别无选择,只能听萧承邺的话。好在萧承邺并不让她做许多事,让她时常有自己只是江悬身边一个普通丫鬟的错觉。本以为萧承邺已死,姐姐随其他宫女一起被新帝恩准出宫,她便能从此安心留在江悬身边,当过去的一切都不曾发生,可江悬竟敏锐至此,将她最后的希望也打碎了。

  江悬道:“起来吧。不要哭了。”

  玉婵抬起头,自知今日一别将是永别,泪水湿了满脸,哽咽道:“公子……以后要多保重。记得按时喝药,听张太医的话,千万保重……”

  江悬垂眸看她,最后一次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你也是,多保重。”

  玉婵是怎样离开的,谢烬又是何时进来的,江悬都不曾注意。

  过去的七年好像一场梦,那座四方金笼中的一切,无论人还是事,都已渐渐离他远去,徒留给他一副病体,还有一颗落寞的、盛满了风霜雨雪的心。

  谢烬站在他面前,拥抱住他,让他倚靠在自己身上。

  江悬闭上眼睛,轻声问:“我是不是太冷漠苛刻了?”

  谢烬摇摇头:“她对这一天,应当也早有准备。何况现在这样,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结果。”

  “谢谢你安慰我。”

  “我真心这样想,阿雪。”

  “岐川……”江悬抬起头,嘴上说着不在意,还是悄悄红了眼眶,“我只有你了。”

  在皇宫的七年,仅有的两个真心对他好的人,一个为救他而死,一个不得已背叛他、被他亲手从自己身边推走,倘若如今谢烬不在,他将会是真正的形单影只、茕茕孑立。

  “我只有你了。”江悬又喃喃一遍。

  谢烬喉咙一紧,低声道:“你还有我。”

  江悬闭上眼睛,靠回谢烬怀里,无声地落下眼泪。谢烬没有问他为什么哭,只是这样静静陪着他,轻轻拍抚他的后背。天色渐暗,房里也暗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江悬轻声问:“你为何,不戴那条抹额了?那日你戴很好看。”

  一片静谧昏暗中,谢烬低声开口,声音听起来好像太阳晒过的砂砾,低沉中带着微微沙哑:“那日我只是拿出来试一试。原本我想……留着成婚时戴的。”

  “成婚……你真的要娶我么?”

  “我何时与你开过玩笑?”

  “可是……”

  “没有可是,阿雪。”

  江悬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担心你被人非议。”

  谢烬语气变得严肃,正色道:“我是武将,能评判我的只有战场上的胜败,流言蜚语于我而言不值一提。更何况在我心里,任何丰功伟绩都比不上与你相守到老,阿雪,我什么都不要,只想要你。”

  江悬很轻地笑了:“这话让裴一鸣听见,又要说我魅惑他家将军了。”

  谢烬哼了声,语气缓和了些:“他就是喜欢胡说八道,你莫要跟他一般见识。”

  “罢了……他们说便让他们说吧。再不好听的话我也听过了。”江悬叹了口气,仿佛认命了一般,“我这辈子算是被你赖上了。记得备好聘礼,少了我不嫁的。”

  谢烬抱紧江悬,郑重道:“你放心,我定要让你做这世上最风光的新郎。”

第75章 74 “天地为证。”

  半月后,良辰吉日,谢烬与江悬大婚当日,一道圣旨送达武川。

  江家祖籍武川,江述行当初受封镇北王亦在武川,江悬成婚自然也要回武川,传旨太监马不停蹄直奔当初的镇北王府,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吉时之前将圣旨送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自大梁建国以来,北方边境屡受燕人侵扰,敌寇猖獗。开国名将江泓及江家几代将领,率玄鹰军驻守北境,外平敌患,内安国土,屡建丰功。二十五年前,高祖帝为表彰镇北大将军江述行之功勋,封其为镇北王,以示皇恩。然幽鹿峡一役,江述行及其长子江灵抒战死、次子江问雪失踪,江家人丁寥落,镇北王爵位暂封。今江问雪重回玄羽军,为朕立下汗马功劳,朕感其功绩卓绝,特重启镇北王爵位,封江问雪继任镇北王,掌管西北十六州。钦此!”

  传旨太监合上圣旨,长舒一口气:“以下是陛下口谕:

  问雪,今日是你与岐川大喜的日子,此乃朕的贺礼,愿你二人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与圣旨一起来的还有整整一条街的礼物,玉带金印、绫罗锦袍、宝剑战马、侍女仆从,从王府门外一直排到街尾,排场与亲王娶妻无异。

  江悬叩拜接旨:“臣江问雪接旨,谢主隆恩!”

  如此一来,谢烬与江悬不仅是门当户对,更有皇帝钦赐,无人可指摘半分。

  吉时已到,谭翀率送亲队伍到王府外恭候。两个男人成亲没有礼法可依,江悬告诉谢烬不必来接,他要自己送自己去成亲。

  于是一支队伍浩浩荡荡从王府出发,最前面高头大马上,江悬一袭红衣,如蔚蓝苍穹下一把烈火,身后是谭翀率玄鹰军旧部三千余人,清一色的黑色战马、金带红绸,“囍”字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仿若战旗飘扬。

  武川城外,阴山敕勒川,大草原一望无际,在四月春风中生意盎然,草原中央,谢烬率五万玄羽军迎候,远远望见天边一抹红衣由远至近,像一只翩翩飞舞的灵动的鸟,又像一抹迎风飘扬的红绸,到近处看见那是黑发红衣的江悬,策马奔腾于天地之间,自由而快意地奔赴他的婚礼。

  谢烬拉紧缰绳:“玄羽军!列阵!”

  一声令下,五万大军高举旗帜、列阵排开,号手吹奏号角、鼓手奏响战鼓,一时响声震天,高亢而辽远。谢烬一人一骑策马迎上前,江悬快到近处,渐渐放慢速度。

  这片草原,是江悬和谢烬长大的地方。

  二人小时候最喜欢骑着马在草原上玩耍,寻一处溪流饮马耍水,或在夏季雨后一起到草原深处挖蘑菇,那种圆胖的白色蘑菇最是鲜美,就算是秋冬萧条时也有好玩的,打雪仗、堆雪人、在结冰的湖面上玩马拉爬犁……江悬一生最快乐的记忆,几乎都在这片草原上。

  而如今,他要在这片草原上,嫁给他最心爱的人。

  “阿雪。”谢烬笑着,停在江悬面前。

  两匹顶着大红缎花的战马头对着头,模样也好像随了主人,一个高昂着脑袋,一个抖抖鬃毛,仿佛不好意思。

  江悬勒马停住,望着谢烬:“岐川。”他的眼底化开笑意,如春雪消融,在四月的暖阳下波光粼粼。

  今日谢烬亦是盛装出席,一身玄色婚服缀满北方民族盛大节日才会佩戴的玛瑙宝石,还有腰间一串彩穗,寓意吉祥与喜庆。他笑着,望着江悬,笑容是得偿所愿的喜悦和苦尽甘来的感慨,——两千多个日夜,日思夜盼,终于盼来了这一天。

  “阿雪,你今日好漂亮。”谢烬说。

  江悬问:“你喜欢么?”

  谢烬点头:“喜欢。”

  语罢,他下马走上前,单膝跪地,右手握拳放在心口,那颗在敌人面前永远高昂着的头颅此刻向自己心爱的人低下,高声道:“西北十万大军统帅、征虏大将军谢岐川,以五万玄羽军及漠北八座城池为聘,在此求娶镇北王江问雪!”说完抬起头,灼灼如火的目光化作缠绵缱绻的温柔:“阿雪,你愿意嫁给我么?”

  马背上,江悬的笑容明媚动人,一如他们年少时。

  “我愿意。”

  听到这三个字,谢烬鼻子一酸,泪水猝不及防涌上眼眶。他走上前,对江悬伸出手。江悬把手递给他,翻身下马,像一只飞鸟落入他怀中。

  “阿雪。”谢烬拥抱住江悬,“你终于与我成亲了。”

  江悬仍旧笑着,看着谢烬眼睛,道:“我终于与你成亲了。”

  迎亲的五万大军和送亲的三千玄鹰军旧部齐声欢呼,锣鼓和号角响彻云霄,仿佛天地也为之祝福。谢烬牵着江悬的手,走到草地中央,走上为今日婚礼搭建起的高台,面朝东方天际。

  今日没有司仪和礼生,二人皆是年少失怙,也没有长辈来参加这场婚礼,只有天地为之见证。谭翀呈上两杯喜酒,谢烬和江悬各取一杯,面向东方跪下。

  旭日初升,金灿灿的阳光照遍整片草原。许久没有过这样的好天气,万里无云,只有偶尔一阵春风和煦。

  谢烬望着远处辽远苍穹,郑重道:“我谢岐川,今日与江问雪在此结下百年之好,从今往后,我愿与阿雪同生共死、患难与共,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我爱他敬他,此心不改,矢志不渝。”

  江悬亦举起酒杯,肃然道:“我江问雪,今日与谢岐川结为夫妻,自此同心结发、相伴相守。人间万象抑或黄泉碧落,我愿与岐川同赴,在此天地为证,今日誓言,永矢弗谖。”

  说完,二人将杯中酒敬与天地,深深叩拜。谭翀上前,呈上两杯新酒,这一次,二人转身面对对方。对视的一瞬,谢烬再一次红了眼眶。

  江悬醒来那天到现在,整整半个月,谢烬的眼睛已不知在深夜里悄悄红过多少次,每一次江悬安然睡在他身旁,他只要一低头便能亲吻到江悬的额头,这样平凡的瞬间,他都会想要落泪。

  他低下头,用手背飞快擦去眼角泪痕,还是被江悬看到了这颗眼泪。

  一只手伸到面前,捧起他的脸,指尖轻抚他眼角。

  “岐川……”

  谢烬抬起头,抽了抽鼻子,对江悬露出一个稍显傻气的笑容:“我,我太开心了,你不许笑话我。”

  江悬摇摇头:“我不笑话你,我也很开心。”

  此刻的江悬比任何时候的江悬都要温柔,他看着谢烬,眼底流淌着几乎不该属于他的温情蜜意:“岐川,我真的很开心。”

  谢烬不知道,在他为了这场婚礼辗转难眠的时候,江悬也在为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忐忑。每一个夜晚,江悬都会从睡梦中醒来,确认谢烬在自己身边才敢继续安睡。他比谢烬更害怕这是一场梦。

  “从今日起,你我就是夫妻了。”江悬看着谢烬,笑容有些许怅然,“我答应你,以后我会爱惜自己的性命,不再让你担心。我也一定不再隐瞒你任何事。从前种种,如昨日死,往后种种,如今日生。此后坦途也好,险峰也罢,你我相伴同行,同去同归。”

  谢烬忍住眼泪,哽咽道:“我也答应你,以后听你的话,什么都听你的。阿雪,我此生别无他求,只愿与你白头偕老。你我都要好好的,你活八十岁,我活七十九岁,我们这辈子死在一起,下辈子还在一起。”

  江悬噗嗤轻笑:“大喜的日子,什么死不死的。”

  谢烬呸呸两声,连忙道:“不说了。我们喝交杯酒。”

  二人倾身靠近对方,手臂环绕,江悬道:“饮下这杯酒,就不能反悔了。”

  谢烬眼睛还是红的,认真看着江悬,道:“我绝不反悔。你也不许反悔。”

  江悬微笑:“我不反悔。”

  二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与此同时,烟花礼炮齐鸣,万人欢呼,响彻天地。谢烬到底还是落下了眼泪,放下酒杯拥抱住江悬,喜极而泣。

  “岐川……”江悬拍抚谢烬的头,温声安慰,“我在这里,不哭了。”

  “我曾经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和你在一起了……你知道么,我一个人守在这里,两千多个日夜,一样的日升月落,我看了两千多次。小时候从来不觉得,草原那样大、那样空,西北的冬天那样冷,风吹在人脸上,像刀子一样……如果不是靠着那一点微乎其微的念想,我也许早就放弃了。我不敢想如果找不到你,我要继续独自一人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一定会疯的,阿雪……谢谢你还活着,谢谢你回到我身边,我这一生,死而无憾了。”

  谢烬啜泣着,哭得前言不搭后语,江悬拥抱着他安慰,小声嗔怪:“又说死。”

  “对不起,我脑子很乱,又胡说八道了……”

  “没事了,岐川,我回来了,以后你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我再也不是一个人了,你也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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