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96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怕你丢了,就来找你了。”

  “雪下这么大,你为什么来找我呢?冻着了怎么办?”

  赵敛模仿着谢承瑢虚弱的强调和语气,噘嘴说:“身上疼还说这么长的话,更疼了怎么办?”

  谢承瑢笑了:“你不要学我说话。”

  “饼被烤热了,你吃饼吧。”赵敛把饼递过去,“昭昭,就算雪大得天都掉下来了,我也会来找你的。”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谢承瑢一怔,低头吃了一口饼,没有回答。

  【作者有话说】

  终于周末了,周末愉快( ′▽` )?

第89章 二九 雪窥人(二)

  赵敛还是在边上拌药,很快他的头上又坠汗珠了。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谢承瑢搭话,倒不是问什么“你为什么会跑丢”,而是在问:“你怎么还随身带着饼的呢?”

  “韩将军告诉我的。”谢承瑢咬了一口饼,慢慢嚼完了才说,“以前我在延州的时候,也有一回像今天这样跑远了,差点在林子里饿昏。后来韩将军跟我说,在马肚子上挂点吃的,就不怕饿死在外面了。”

  分明是很久远的事了,但赵敛还是很担心。他问:“那你后来回去了吗?”

  “我不回去,你还能见到我?”谢承瑢点赵敛的鼻尖,“我都化险为夷了,二哥。”

  “化险为夷……”赵敛有些自责,“我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早点认识我?

  “早点认识你,我就能保护你了。”

  “早点认识我,然后跟着我去送死?”谢承瑢摇摇头,“我在延州,就是为了送死而存在的。”

  赵敛呆呆看他,听他说当年延州的事儿。

  谢承瑢回忆说:“那时候我爹还是个没什么战绩的无名将领,他第一次挂帅出征,手底下人都不服他。他没办法,就叫我和我姐姐去打前锋。将士们都不服我和我阿姐,所以我与她吃过很多苦头。”

  他又吃了一口饼,“那会儿跟我们打的那个西燕元帅叫金宗盛。七月底,我们跟西燕决战,我爹告诉我,只要砍了最前面那个人的脑袋,我们就可以回珗州了。那会儿我还不知道那个人就是金宗盛。”

  “后来呢?”

  “后来?我想赶着我娘忌日之前回家,所以就领了命,跟我爹立了军令状,要是杀不掉那个人,我就依军法斩首。决战的时候,我努力靠近金宗盛,先跟他手下三大将打了八九个回合。三将死后,我没一刻停歇,立马冲过去把金宗盛杀了。我一枪就砍掉了他的头,他根本没回过神来反抗。”

  谢承瑢想到金宗盛的死状了,金宗盛原本是那么高大的将领,可是死的时候也会露出无助的神色。

  所以说人都是一样的,不管是高大的还是瘦小的,不管是最上面的还是最下面的。

  赵敛静静地看着谢承瑢:“昭昭,你是个英雄。”

  “我不是。”谢承瑢愧不敢当,“金宗盛完全是因为疏于防范才死的。他没想到护他的三大将会被杀,也没想到会有人直接来砍他的头,更没想到杀死他的是个小孩子。我杀了他,拎着他的头发,把他的头颅抛上天。就在这时候,我爹大喊,‘金宗盛死啦,金宗盛死啦’。金宗盛死了,西燕军军心涣散,士气全无,纷纷撤去。”

  赵敛哄谢承瑢继续吃饼,谢承瑢不吃,对着洞外大雪喃喃又说,“金宗盛死了,我就变成了延州的大英雄。延州盛产金,州中百姓为了谢我,给我打了一把金刀。就是我送你的那把,取名自‘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我没用过那把刀,因为自始至终我都觉得我配不上这把刀。金刀要金贵的人用,我是块愚木,压不住它,反会被它所斩。但是你不同,你能用上,因为你生来就是金贵的人。”

  “我不是金贵的人,我和你是一样的。”赵敛说,“我和你,都是肉体凡胎的人。”

  谢承瑢转头望向赵敛:“其实那会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把流照君送你,我只是想着,要送你东西,就得送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最不俗的东西。它不能是钱财,也不能是珠宝,可我又写不出一手好字,画不出一幅好画。我浑身上下,只有那把刀。”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赵敛揉谢承瑢的头发,“我是白得了你这把刀。”

  “我和阿敛是一起的,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愿意把我所有的东西都交给你,你也愿意把你所有的东西都交给我。”谢承瑢把吃了一半的饼放在赵敛手里,“我和你之间,没有什么白得不白得的,以前我心甘情愿,现在我也心甘情愿。”

  赵敛嘿嘿笑了,他眼里闪着火焰,摇晃着,燃烧着,火堆里不停有火星子往外飞,噼里啪啦甩在地上。

  “我也心甘情愿,我心甘情愿把什么都给你。”

  “二哥,”谢承瑢说,“我的头发乱了。”

  “我帮你梳,我替你梳得整整齐齐的。”

  没有梳子,只能用手抓抓。赵敛的手很轻,他以前没帮别人束过头发,这会子略显生疏。

  有一缕头发没抓好,垂在谢承瑢眼前。他看着这缕瘦发,忽然想到佟立德的那一句:你清清白白的身子,怎么能落入珗州那些泥垢之中。这会儿他又迷糊了,伸手兜了一指缝的发,卷在手里。

  他不觉得赵敛是泥垢,从来都不觉得。即便赵敛爱闹、爱玩,即便他到处送金送玉。

  赵敛一点儿也不浑浊,他有一双特别明亮的眼睛,永远泛着灵气。

  清清白白,赵敛也是清清白白,他们都是清清白白的人。

  “目妄视则淫,耳妄听则惑,口妄言则乱[1]。”谢承瑢说。

  “怎么了?”

  “毋妄视,毋妄闻,毋妄言。”谢承瑢念着,“阿敛,等我头发都白了后,你也会替我束发吧?”

  赵敛觉得他思绪太跳脱,还在想着他为什么忽然说“毋妄”,现在又转到“头发白了”。半晌他想明白了:“你想跟我一辈子都在一起了?这会儿不是一时一日,是一辈子了?”

  谢承瑢笑笑:“我问你话呢。”

  “我当然愿意了,昭昭,”赵敛抱住谢承瑢的肩膀,“我给你束一辈子发,我们共度到白首。生则同衾,死则同穴[2],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都再见啊。”

  谢承瑢也拥抱赵敛:“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都再见。我是不是该庆幸遇见了你,二哥哥。”

  “我也很庆幸遇见了你,如果老天爷再给我一个回到过去的机会,我会更早去见你,更急着去见你。我要摘一枝蜡梅去见你,我要为你簪世间最漂亮的花,我要带你去一个不见雪的地方。”赵敛伤感起来,“昭昭,我再也不想看见你哭了,也再也不想雪漏进你的屋子。”

  “雪不会再漏进我的屋子了,我也不会再哭了。”谢承瑢说,“等将来致仕了,我们就找一个不见雪的地方,永远都不回来了。”

  赵敛毫不犹豫地说:“好。”

  夜里雪下得大,风呼啸不止。幸好洞口朝南,吹不着冷风。

  赵敛给谢承瑢涂完药,又把洞里的剩余的杂草喂了马,什么都弄完了才歇息。

  他说:“我们先在这儿呆一夜,明天我带你出去。”

  “雪这么大,能出得去吗?”谢承瑢很担心。

  “齐州冬日就爱下雪,不然也不能造一场雪灾。”赵敛侧身躺在谢承瑢身边,“大雪封路,不知道能不能出得去。不过再怎么样都得出去,不然我们就要饿死在这儿了。”

  谢承瑢觉得也是。他把身上的氅衣分一半盖到赵敛身上:“这样就不冷了。”

  “我不冷,我皮厚。”

  “我想你陪我一起盖。”

  赵敛贴到谢承瑢身边:“那我给你暖暖。”

  谢承瑢还有件心虚事儿没说,就是他放走佟立德这件事。其实他也可以完全不说的,可是他不想瞒着赵敛,他觉得赵敛可以知道这件事。

  “二哥。”

  “怎么了?”

  “我这回没完成太尉的军令,等回到营里,他会罚我吗?”

  “怎么会,禁军有那么多将领没完成军令、没打赢胜仗的呢,不也没罚?”

  谢承瑢沉默了一会儿,说:“太尉叫我生擒佟三。”

  赵敛挑眉:“你把他杀了?”

  “没有。”谢承瑢氅衣底下的手指乱晃,“我把他放了,他跑了。”

  他以为赵敛会吃惊诧异,又或是质问他“为什么把人放了”,谁知道赵敛根本没回应。

  谢承瑢把眼睛睁开,赵敛已经闭上眼了,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你不问问?”

  “问什么?”赵敛手掌撑着额头,“你想告诉我就告诉我了。”

  “你不怕我听了佟立德的荒唐言论,转变成通敌叛国的乱臣贼子?”

  赵敛睁开一只眼:“怎么会,我信你。”

  谢承瑢说:“我放他走了,因为他说,他要建立一个平等的国度,他想人人都平等,不分贵贱,不分尊卑。他想要人同富贵,共丰足。”

  “他在放屁。”赵敛睁开另一只眼,认真地说,“想要人人平等的人不会自称皇帝,佟三不过是打着这样的借口造反而已。就算他建了新朝又如何呢?这世上没一样东西是永恒的,有多少王朝覆灭了,又有多少政权陨落了?他伪齐又能坚持多久?不还是会随着天地宇宙之长河日渐消散,最后再由新的来续。更新的再续新的,更更新的再续更新的,永不停止。”

  谢承瑢有些惊叹:“我从来没想过这些。”

  “世间万物都在变,人从幼至老,日从旦到夕,都是这样。月亮尚且日日不同,何况人呢?佟三当然也不会懂得这个道理,他以为造反就能改变一切了,他以为自己当了皇帝就能扭转天地了。等他当了皇帝,只还会像现在一样,不平消了还会有不平,恶人死了还会有恶人。此为变者之不变,以变来替所谓‘不变’。世间就是这样,本质未变,改了皮毛,终究还是会像原来那样。”

  谢承瑢似有感悟:“这世上没有东西是永恒的?这世间万物都在变?佟立德要是不……”

  没等他说完,赵敛就笑着说:“世间万物当然都在变。就像我的心一样,从一点点喜欢,到很喜欢,到爱,到很爱。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浓。”

  “你臊死了,赵观忱!”谢承瑢推他,“你又没脸没皮了。”

  “我没骗你啊。”赵敛杵在那儿,没让谢承瑢推动。他说,“变者之不变,以变来替不变,说简单点儿,就是我一直都会很爱你,只会一天比一天多,看上去是在变,其实总的又没变,都是爱你。如果哪天你惹我生气了,我就少爱你一点儿,到后一天我再补回来,总的还是不变。”

  谢承瑢堵住耳朵,“什么都能让你扯上这个,你从来没正经过。”

  赵敛哼哼说:“你瞧吧,我跟你好好说、坏坏说,你都不听。但我偏爱说,我一天说八百遍都不要紧。”

  谢承瑢白了他一眼:“挺你的尸吧!”

  “恼了?”赵敛不撑脑袋了,改成撑着上半身,“你要不爱听,我以后不说了。”

  谢承瑢捂着脸不看他,但轻飘飘冒出来一句:“你说吧。”

  “哦,那你是爱?”赵敛闹挠他痒痒,“爱听我继续说啊,还要听什么?”

  谢承瑢弓着背躲,闹得背心冒汗。他揪着赵敛的手放到自己后腰:“别闹了,氅衣的热气都没了。”

  赵敛把他圈得很紧:“你为什么要把我的手放在你腰上?”

  “我随手一放。”谢承瑢说。

  他看见赵敛喉结上缓缓流过一滴汗珠,忽然觉口渴,鬼使神差地凑过去亲吻赵敛的喉结。

  赵敛捏着谢承瑢的脸:“谢大官人,这也是随嘴一亲?”

  谢承瑢挣开赵敛的手,又勾住他的后颈:“不是。”

  【作者有话说】

  [1]:“目妄视则淫,耳妄听则惑,口妄言则乱”出自《淮南子·主术训》。本文中,该句第一次出现是在第八章 。

  [2]:出自元·王实甫《西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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