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54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官家以为这么多年来,我是在演戏?”朱怀颂挺直身背,“官家没唱完就接着唱吧,好好唱,唱一出举世无双的‘母慈子孝’啊。”

  过了很久,李祐寅才起身恭敬朝朱怀颂行礼:“夜深了,臣恭送娘娘。”

  “我怎么敢要官家送,这舞还没完呢,官家走了,谁来看。”朱怀颂慢悠悠往外走,“回回都是一样的舞一样的乐,官家看不腻,我已经腻了。”

  李祐寅沉默着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他低头浑浊的酒,猛地把杯子砸到地上去。

  酒水飞溅,淌得到处都是,那些宫人大惊,马上跪下来磕头谢罪。

  “退下吧,都退下吧。”李祐寅疲惫地闭上眼,“下一回不要再让我看到一样的舞了。”

  宫外略有声乐,顺着冬风飘进禁庭。

  李祐寅步行回寝殿,四周清冷,除了灯盏与月,再不见光了。

  月亮凄凉地挂在头顶,弯弯的,似一把能剜人的刀。

  他怔怔看着,忽然说:“今日怎么不是圆月呢。”

  韦霜华说:“回官家,月亮十五才圆呢。”

  “是么?”李祐寅喃喃,“我糊涂了,都忘了今天不是十五。”

  他沿着宫巷一直往前走,走了很远,将要路过一处小阁。

  “前面是映杏阁吗?”他问。

  韦霜华答道:“是。”

  李祐寅迷茫地,要走到映杏阁去。他身后的黄门们欲跟着,却被他拦下:“我一个人走,谁都别过来。”

  夤夜无光,愈往里走,黑夜里那些楼阁宫宇就愈看不清晰。分明昏暗,李祐寅却能辨认出阁里的每一株草、每一棵树。顺着游廊往里走,他忽然听见一声:“二哥!”

  映杏阁已经没有人了,是他在幻听。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了,他在哭:“不是我,不是我!”

  “太子殿下薨了,太子殿下薨了!”

  “白日里你去了哪里?你有没有见过你大哥?!”

  李祐寅奔跑在满是花的游廊里,天很亮,亮得直刺他的眼睛。有很多无形的手要抓住他,要把他抓到更刺眼的地方去。

  他躲在映杏阁的柜子里哭,他害怕有人找到他。他浑身都在发抖,他要把自己埋在柜子深处!可是很快就有人找到了他。

  “二哥,你要做太子了。”

  李祐寅抬眼,是爹爹打开了柜门。

  “你大哥死了,你就可以做太子了。”爹爹轻抚李祐寅的脸,“你快出来,让所有人都看到你。”

  李祐寅倒抽一口气,一头栽进黑暗中。他推开门,屋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他竭力望啊、望啊,恍惚中,先帝与娘娘就站在黑夜里。

  “老身奉先帝遗诏,辅佐幼君,全权处分大周军国事。”朱怀颂穿着天子冕服在黑夜里嗤笑,“除非我死了,否则这天下,永远轮不到你!”

  李祐寅用力嘶吼,搬着架上瓷瓶就砸向朱怀颂。

  碎落声“砰”地响起,太后与先帝身影骤灭。李祐寅猛然惊醒,原来一切都是他酒后幻觉。

  “官家!”韦霜华夺门而进,“官家还好么?”

  李祐寅痴痴地抱膝坐在地下:“这天下永远不会姓朱的……永远都不会姓朱!”

  *

  赵宅的宴会也散了。

  酒过三巡,醉倒一片,达官贵人们喝晕了酒,连路都走不稳了,得人搀着才行。他们边走边唱:“好风光,好风光!”

  赵敛没有喝醉,外面风一阵阵的,反而把他吹得更清醒了。爹爹让他送嘉王李元澜到东门大街最南边,不然他肯定回军营睡觉了。

  他同瑶前随着李元澜的马车晃到路口,要拐弯时,李元澜掀起窗帘说:“二郎辛苦,且送到这里吧。”

  赵敛作揖说:“是,大王慢慢走。”

  李元澜也作揖,正好听见朱雀河上飘来歌声,问:“二郎有十六了么?”

  “大王还记着呢,有十六了。”

  “那也能成亲了。”李元澜笑说,“二郎若能早些成亲,就不要拖着了。”

  赵敛不解:“怎么?”

  “成家才能立业,先有家了,自然就有功名了。”李元澜从袖袋中翻出一块小玉,“我不能常出门,与二郎见得也少。今夜我与二郎很投缘,这块玉就送给二郎,全当我一份心意。”

  赵敛推辞说:“怎么敢。”

  “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尽管收着吧。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也不要告诉别人。我就走了,回见。”

  赵敛与李元澜告别,看着马车消失在拐角处,这才放下作揖的手。

  瑶前有点看不懂呢:“三大王是什么意思呢,又送玉,又劝二哥早成亲?”

  “送玉是想和我交朋友,”赵敛摸着那块小玉,“要我早些成亲,是盼我早日有成就。他不都说了吗?你也没听。”

  瑶前嘿嘿笑:“哦,这是三大王对二哥的祝愿。我没怎么见过三大王,没想到他也是个温润如玉的人。”

  “也?”

  “和谢小官人一样温柔呢。”

  赵敛笑了一声:“一点都不像。回去吧,这么晚了,我都不知道要不要回军营了。”

  现在是蜡梅初放的时节。赵敛沿着朱雀河边的街走,蜡梅清香就追着他跑,勾着他、缠着他。他一步一回头,借着街上灯光去看河岸边的梅花。

  忽然就很想谢小官人。

  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去找谢承瑢时,瑶前忽然跟他说:“气味,才是最叫人记忆深刻的东西呢。”

  赵敛侧过脸瞧他:“什么意思?”

  “容貌会变,声音也会变,唯独气味不变。你闻着味儿,就能想到人,这还不令人深刻么?”瑶前伸头用力嗅花香,“蜡梅,闻到蜡梅的那一瞬间,我就想到了谢小官人。这样也好啊,以后二哥若是想念他,闻着蜡梅,就好像亲眼见到他人了。”

  朱雀河上起了薄薄的冰,月光照上去,显得河面格外清冷。有霜落在地上,晶莹得胜似琉璃。

  赵敛又发呆了,不知道对着冰还是对着花。他说:“我要想见谢小官人,哪还需要闻蜡梅啊?直接去瞧他不就好了。”

  瑶前才不信:“你敢吗?”

  赵敛沿着台阶走到岸边,凑近一株灿烂的梅。

  蜡梅是绚烂夺目的,也是光彩照人的,是一簇金黄,是一堆灿烂。他压下一枝,好像下一刻,谢承瑢那双明净清澈的眼就出现在他面前。

  可是压下梅枝的时候,赵敛没看到心上人,只能看见朱雀河上的冰。冰上站着一只孤零的雀,仰望残月。

  他忽然失落了,瑶前说得很对,他真的不敢。他不敢去找谢承瑢,更不敢对谢承瑢表白什么。

  “二哥在想什么?”瑶前问。

  赵敛失魂落魄地说:“我在想月亮为什么不圆。”

  “今天又不是十五,月亮怎么会圆呢。”

  又起了一阵风,瑶前说,“风真大,二哥,把梅香都送来了。”

  赵敛拥住满天的风:“这些风会吹到北营吗?把梅香送到他那里去。”

  “送到谢小官人那里?”

  “会吗?”

  “会。”瑶前望着月亮,“风可以带走一切,二哥想给他带什么,都可以。”

  赵敛低头,轻声和蜡梅说:“如若能把我的心也带给他,那就好了。”他那颗心,要随着风飞到谢承瑢身上去了。

  瑶前当然看透赵敛的心思了:“你想他了?”

  “想谁?”

  “当然是谢小官人。你想不想他?”

  赵敛不说话。

  瑶前问:“二哥喜欢谢小官人吗?悄悄告诉我不要紧的,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要是不说,肯定能憋死!”

  赵敛终于不藏着掖着了,也不再自我欺骗了。他说:“喜欢,很喜欢,我真的很喜欢谢小官人。”

  他折断梅枝,“可是我什么都给不了他。瑶前,你说得对,我要顾虑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瑶前说:“顾虑太多,反而做不成。二哥,你放肆一回又怎么样呢?人这一辈子才几十年,要是不能尽兴,这一辈子多没意思。”

  赵敛笑了:“你想看爹爹揍我是吧?幸灾乐祸。”

  “我才不是幸灾乐祸!”瑶前认真地说,“二哥,要是揍一回就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被揍一百回都甘愿。你觉得呢?你可以好好地想一想,想一天,想一月,想一年,想清楚了,再做。”

  “那我得想很清楚。”赵敛把蜡梅收在怀里,“至少我不能辜负他。”

  *

  朱雀河岸的风吹向北营,也落在谢承瑢的怀里。

  谢承瑢又心神不宁了,他能缓解愁绪的办法就是练刀。

  他一遍又一遍地练,一遍又一遍地斩断冬风,练到手腕无力,练到全身发软。

  “好也是他,坏也是他。你全都跟着他跑了。”

  谢承瑢仰面看天上的月亮。

  今天的月亮很尖,一点都不圆。他想问问天,为何月亮总有圆缺,为何不能日日长圆?为何世间总有悲欢,为何不能事事如愿。

  只要他闭上眼,赵敛的身影就出现在眼前,无论如何挥之不去;只要他睁开眼,月亮就眯着眸子嘲笑他,笑他不解风月,不谙情思。

  月亮当然不知道他的,他也并不是什么木头,他只想将身影落在赵敛的眼里。

  就这时候,有人快步向他走过来,还带着一缕梅香。

  谢承瑢还在看天上的月亮呢,一点都不在乎是谁来了。

  “军候,赵二郎叫我来给您捎句话。”

  谢承瑢旋即转过身:“赵二?他说什么?”

  那人笑起来:

  “二郎说,朱雀河边的蜡梅开了。”

  【作者有话说】

  1.本朝皇子、宗室子都没有参与政治事务的权利,皇子出阁后方可上朝听政(止听政,不参政议政)。嘉王是李周宗室,不能参政,止奉朝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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