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42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李祐寅随意应了一声,读起来手中的札子。这是新除御史台主簿刘宜成上表的“乞请皇太后殿下还政札子”,比所谓观天象更让他来兴致。他笑着看札子,敷衍孔渊说,“你回去吧,我会小心雪的。

  孔渊走了,李祐寅才说起来刘宜成的札子:“女人执政,牝鸡司晨?这要是给我那个仁慈的娘娘看见,真不知道要怎么做呢。”

  殿里没有任何黄门敢议论政事,李祐寅也当是自言自语了。他对着崇政殿窗外的天色问:“韦霜华,你信天么?”

  韦霜华说:“臣信。”

  “孔渊要我小心北方,说有雪灾?你说观个天象,就能未卜先知吗?”

  韦霜华摇头:“臣不知,但自古以来,能观天象者多有智慧,所言必有其道理的。”

  李祐寅很是惊讶:“你竟也同我说这么多了!”

  韦霜华说:“只是臣的鄙薄见解,臣失言了。”

  “你不是失言!”李祐寅露出星星点点的纯真神色,“我很高兴,我希望你多说话,说像从前那样多的话。”

  韦霜华却不敢再说了,他低下头,恭敬对李祐寅行礼:“官家,臣不应该逾矩。”

  李祐寅眼里那些纯真的神色忽然灭了。他有些失落:“是啊,是啊,你不想说,我就不为难你了。”

  他把奏疏合上,问,“我是不是有几日没到皇后那里去了?”

  “是,已有十一日了。”

  李祐寅放下札子,轻叹一口气:“十一日?去看看皇后,不看札子了。”

  **

  皇后辛明彰住在凤仪阁。

  辛明彰在家中排行第十,十四岁便被封为皇后了。她聪慧过人、胆识过人,饱读诗书、善琴书画,又能解官家心事,故最得官家宠爱。

  李祐寅去她阁中时,她正在调琴,听闻内侍来报,即刻丢下琴,往门口见官家。

  “请官家安。”她浅浅笑着,“官家要来,何不早叫人来说?妾什么都没准备。”

  “无需你准备什么,”李祐寅过来牵住她手,叹道,“瘦了。”

  辛明彰身边的侍女说:“圣人这是太过思念官家,思极故瘦。”

  “不得无礼胡说。”辛明彰转而再拜李祐寅,“官家政务繁忙,应以国事为重。妾这就吩咐人做些羹来,秋日夜凉,且先暖暖身子吧。”

  李祐寅笑笑,坐下来看皇后调琴。

  弦声如点滴,打在寂静空荡的夜。他望着皇后白皙如葱根的手指,正轻拨琴弦;又向上见她如含朱丹的唇,带着微微笑意。

  阁内有淡香,安逸极,又动人极。李祐寅低下手来,摸着袍子上的繁复花纹,笑道:“真香,彰儿调香的手艺,一直都这样好。”

  辛明彰停琴,屏去侍女,这才对李祐寅说:“官家许久不来了,妾身为了官家,特意调制了更好闻的香。”

  李祐寅笑意愈发深刻:“有没有给娘娘换好香?”

  “换了。”

  “你辛苦了。”李祐寅仰首,闭上酸涩的眼,“不想喝羹了,彰儿。”

  凤仪阁外吹了一夜的风,叶梢作响。阁内红烛昏沉,人影撒了一地。

  李祐寅搂了满怀软玉,不得餍足。

  “这几日,我总在想一件事儿。”

  辛明彰摸着李祐寅的耳垂,问:“什么事儿?”

  “如若一个女子心不甘情不愿地嫁给心爱之人,会如何?”

  “心不甘、情不愿?嫁给心爱之人?”辛明彰枕着李祐寅的胸膛,道,“官家在说长公主么?”

  “你怎么知道?”

  “我如何不知道。”辛明彰起身,“长公主不过不想受未婚夫怨恨罢了。如若她对未婚夫无情,又怎么会不情愿?正因为有情有义,长公主才会左右两难。只是事已至此,长公主心有分寸,决会顾全大局,为官家分忧。”

  李祐寅轻笑:“顾全大局?换作是你,你会如此么?”

  “妾身深知,国之爱为大爱,家之爱为小爱。甘为大爱而弃小爱者,勇也。以小爱成全大爱,还须付出莫大勇气与决心。阿姊是女子,官家不要对阿姊过于苛刻。”

  “我不苛刻。”李祐寅闭上眼,“我会再等等她的,也算是仁至义尽吧。”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宋·李清照《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diàn秋》。

  注:文中想表达的意思和这首词原本的意思并不是很相符,小谢只是想用它来表达“思念”,但原词里不止思念。小谢还在学习中,用词并不准确~

  中秋节要到了,祝大家中秋快乐~

第39章 十三 在眉梢(五)

  三日已过,贺近霖已经可以下床了。他想着要报答谢承瑢的恩情,特意去谢承瑢的帐子求见。

  一见到谢承瑢,贺近霖就大哭不止,又是磕头又是作揖:“军使待我有恩,我此生此世都不会忘记!将来我一定会报答军使!”

  谢承瑢头一回见这样的,不知道怎么回答,正好赵敛练刀回来,有人替他回答了。

  “你家军使当然不用你报答,你在军营里好好的,就是对谢将军最好的报答了。”赵敛说。

  贺近霖第一次见赵敛,觉得这人身材魁梧,看着很凶,和谢承瑢完全是不同的人。他不敢和赵敛对视,也不敢和他说话,支支吾吾的,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

  赵敛不悦:“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了?”

  贺近霖摇头:“在下没有话要说了,只求谢将军安。”

  “谢将军会安的,你出去吧。”

  贺近霖出去了,出门前还不忘回头看一眼谢承瑢。谢承瑢坐在书案前,只披了一件灰色的外袍,看起来病弱不堪。

  他是因为自己才变成这样的,贺近霖想,又撑着帘子对谢承瑢作揖:“军使多保重。”

  等人走了,帘子不再动了,谢承瑢才嗔怪赵敛:“你怎么对他那样凶呢,都叫我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赵敛笑说:“因为我感觉他做事没有分寸,又像是个没有主见的。”

  “为何这样说呢?”

  “我也不知,但就是感觉。我看他眼神中总有躲闪怯懦,就猜了一番。”

  谢承瑢心想,你这样凶巴巴地对他说话,他当然躲闪怯懦了。但贺近霖似乎对谁都如此,不只是对赵敛。

  “兴许是家世原因,他确实有些唯唯诺诺。我想在军营里多待些时日就好了。”谢承瑢说。

  “家世?怎样的家世?”

  谢承瑢叫赵敛去看看外面有没有人,没人了,他才说:“家世么,自然是这世上最贫苦的家世。他父母都是佃户,家里很穷,几乎吃不起饭。”

  在大周,土地并不都是农民自有,土地权多半是在地主、官僚手中。所谓“佃户”,便是向地主租地的农户。佃户须向地主缴纳地租,服劳役,有时形如奴隶,没有什么尊严可言。如若收成好,倒也能稀里糊涂地过活;收成不好,那命便不算是命了,只能由着地主“宰割”。

  楚朝末年动乱,百姓民不聊生,珗州的大地主们见此,或逼迫农民卖地,或强行占有,将土地收为己用,大肆吞并。后太祖皇帝建立大周,定都珗州,虽重整了土地,但大地主还是大地主,佃农还是佃农,这身份是丝毫没有变过的。

  “贺近霖的父母都是佃户,因贺母有腿疾,不能下田耕作;贺父身体也不好,劳力有限。贺家实在贫寒,迫于无奈,贺近霖才来投军。从了军了,贺近霖就能有俸禄养家了。”谢承瑢说。

  “木石村虽远,却也在珗京,倒不至于走投无路饿死吧?”赵敛疑惑道。

  “二哥有所不知,这珗京的土地呢,多半都在王孙贵族、富豪裕户手中。这几年打仗,光粮草补给就要耗费大量钱财。钱从何处而来呢?富户们自然是不会出的,只能从这些佃户身上挖下来。”谢承瑢说到此,微微垂眼,“延州这一战,打了一年半。出征延州,要从朝中调拨银两。钱不够,就要加大税收。豪户们吃尽肉,贫农只能吃糠,甚至连糠都吃不起。贺近霖的村子也是如此的,担子重了,连自己都无法养活。”

  赵敛沉默片刻,说:“我先前还听人说,大周已有盛世之相。原来只是假象吗?”

  “朱门酒肉臭,二哥。珗京城内一片繁华,城外就未可知了。再者,打仗最烧钱。先帝休养生息这么多年,存下的钱,打完一个延州就不剩多少了。”

  “朝廷只要想克复西州,必须先拿下延州。延州本就难攻,还是西境入中原的重要关口,不先打延州,燕人便能从延州长驱直入,顺着均州一路猛攻,如此,珗京危矣。拿下了延州,剩下三州才能好打。现在官家不是有意要再征秦州吗?”

  谢承瑢摇头:“朝中的事情,我并不知晓。不过征秦州不会那么快的,应当是要休整军队、恢复经济之后,才能再征。”

  赵敛想起来什么,又问:“小官人家以前是做什么的?为何也来从军呢?”

  谢承瑢有些发愣,不想回答,就抬头看着赵敛微笑。

  赵敛这就知道了,自个儿拍拍嘴:“对不起,我不该问的。你不必答了,当我没问好了。”

  “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和贺近霖一样,也生在佃户家。”谢承瑢轻轻叹了口气,“我家原先并非佃户,约有一百亩田,算是小富。我爹爹一心想要从军,加上我祖父母去世,家中田地便荒废了,多年未有种植。村子里的富户看上了我家的田,几番想要买过来,我爹爹都没同意。后来……”

  后来富户为了讨好谢祥祯,领他去了珗州城内见世面,这便走进了录事巷,遇见了梁玉楼。谢祥祯一眼就被这样动人的舞姿所触动了,再听她美妙歌声,瞬时不可自拔。为了梁玉楼,谢祥祯把家中百亩荒田卖给了富户,拿银子赎回了她。

  田没了,钱也没了,谢家就只能做佃农。谢祥祯是不会做佃农的,他在军营里,种田的,就变成了梁玉楼。

  梁玉楼做了十几年的佃农,她原先甚至连锄头都没摸过。后来她死了,谢祥祯也没有见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面,直到冬天过了,人已经下葬很久了,他才回家,带走了一双儿女。而这片田又租给了别的佃户,永世不休。

  “后来?”

  谢承瑢摇头:“后来就卖了田,也变成佃户了。”

  “为什么卖田?”赵敛不解,“谢虞度候都已经从军了,又何必把田卖了,也找农户来租便是了。是急需用钱么?”

  “我不知道。”谢承瑢笑笑,“不说这个了,二哥今天练刀怎么样?”

  赵敛知道谢承瑢不想再说了,便不再追问。他把手掌心翻给谢承瑢看:“我手心的皮破了,等再长出来新皮,就可以生茧子了。”

  “疼吗?”谢承瑢看他的手,“长茧子应该疼吧?”

  “疼,很疼。”赵敛皱眉说,“可疼可疼了。”

  谢承瑢知道这会儿是最疼的,他把赵敛招过来,说:“我替你揉一揉,揉揉就不疼了。”

  其实赵敛皮可厚,一点儿都不怕疼。但这会儿能得谢承瑢的关切,他怎么能说实话呢?就装可怜说:“真的很疼,疼得我都想哭了。”

  谢承瑢笑起来:“你这么怕疼?”

  “我可怕疼了。”赵敛感受着谢承瑢带茧子的指腹,舒服得要笑过去了。

  “怕疼你还笑成这样呢?”

  “因为你在替我揉,我就不疼了。”

  谢承瑢不说话,专心替赵敛揉手。赵敛却不喜欢不说话,他得和谢承瑢谈天:“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体寒,老觉得冷,那时候我娘也会给我揉手。”

  “是吗?”谢承瑢莞尔。

  “后来我娘走了,我就再也不会体寒了,也不必别人给我揉手。但如若以后我还冷,你能再帮我揉揉吗?”赵敛说完,觉得不太好,又补充说,“我觉得你的手很轻很巧,要是你不愿意也无妨的。”

  “有什么不愿意?”谢承瑢摁着那处破皮,笑着说,“揉揉就不疼了,揉好了就长茧子了。你要疼了,就来找我,我都会帮你的。”

  赵敛难得沉默。他感受着谢承瑢指腹的热度,从手心传到手臂,再上沿着到心口。

  滚烫地,像是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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