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233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你不说,我大概就知道了。”裴章猛得拍手,“我嘱咐多少遍,要静养,身子要静,心也要静!为什么那么多病?心里想的事情太多了,时时刻刻都在想,怎么能好?你也是,脑子都木了!你这么笨的人,怎么能照顾好他呢?”

  赵敛愧疚说:“是我的错,我会叫他不要想的,以后都不会了。”

  裴章无话可说,他擦了一把额前汗:“我是给他削了烂肉,喂了药,他才不疼。你可不要小看疼,能疼死人的!我开的药要按时服用,稍疼了再喝;后背的伤口要及时换药,不要碰水。再有,你也不要惹他乱动,这几日就在床上躺,一直躺到春天。等过几日再看,若不好,还得扎针。最近也要吃些清淡的,不要偷嘴了。”

  “是。”

  裴章恨病患不听话,脾气上来了,那是天王老子都要骂一骂的。他说:“你要真为他好,就不要那么木了!你个呆物。”

  赵敛一句话也不敢回,低头认错,这才算了。

  回屋子的时候,谢承瑢正在找他,一见到人了,伸着手就叫“二哥”。

  “我在呢。”赵敛忽生失而复得之感,快步过去牵他手,“怎么样了?还疼吗?”

  “不疼了。”

  谢承瑢说话声还是虚如轻羽,但气色比昨夜好太多太多。他想抱赵敛,但床上的被子太重,足有五床,实在是抬不起胳膊。被子盖的厚,炭盆还在边上烤,他热坏了,便想把手伸出来散热。

  “外面冷。”赵敛说。

  谢承瑢无奈道:“可是我要烧死了,好热。盖一床就行了,把其它的都抱走吧。”

  赵敛看他热成这样,抱走了三床,还留两张盖。

  谢承瑢轻松许多,又去摸赵敛的手。他看见赵敛手背上那么多的指甲印,再见他憔悴模样,自责说:“让你担心了,二哥。”

  “我该担心你。”赵敛伏在他手边,“你若不舒服,要和我说。病都是拖出来的,你总拖,到后面就麻烦了。”

  谢承瑢乖巧说:“好,我以后都告诉二哥。”

  赵敛来不及同他说了,早晨还得上朝,再迟一些就赶不到宫城了,便不舍地离开。行前还吻过谢承瑢的额头,再三叮嘱:“药要吃,等我回来瞧你。”

  “我想吃柿子饼和栗子糕,你还能给我买来吗?”

  “买,晚些时候再吃吧。”

  谢承瑢在床上看他出门,见那一点紫色的衣摆擦在门槛上。他好像心里丢了一块,怎么都高兴不起来了。

  *

  新年第一回 上朝,官家还是没能来,依旧是皇后垂帘听政。

  虽然说年前因为辛明彰罢了罗量的官,暂且平了群臣弹劾的声音,但年一过,这些耿直的大臣又开始说了。更有甚者指责皇后侍疾不力,欲要问罪。

  宰相曹规全一言不发,只是抱着笏沉思;尚书右丞冯迎倒是硬气起来了,连挑了好几条皇后的错,请皇后撤帘。

  紫宸殿上的其余官员不敢替皇后说话,吓得低头避目。

  辛明彰见此,已经是气得要爆发了。但她不能回嘴,只能强按着怒火。

  这个时候,底下冷不丁传来一问:“冯右丞请皇后撤帘,那谁来监国呢?”

  定睛看去,是赵敛在说话。

  赵敛走到前头去,叉手说:“臣以为,撤帘也无不可。皇后撤帘,由皇太子殿下监国,也是可以的。”

  辛明彰眉头一松,顺着他的话就说:“是了,吾乃妇人,若卿觉得吾不行,那便由皇太子来监国。”

  冯迎厉声拒绝。

  赵敛问:“太子殿下已经纳妃出阁,为何不能监国?”

  “祖宗家法有言,皇子不得摄政。此时要皇太子监国,不可。”

  赵敛说:“祖宗家法有言,陛下不能视朝,应由太后垂帘;太后不在,由皇后垂帘。右丞说皇后不可,太子亦不可,那么谁可以?”

  冯迎噎住了,良久才说:“管军为东宫官,自然心向太子。”

  “此言差矣。我为大周臣下,心向陛下而已。皇太子为储君,自然能在此时有监国之权。若皇后与太子不可,那其他人都更不可了。”

  殿上登时鸦雀无声了。

  赵敛再拜皇后:“醮戒是陛下允,垂帘亦是陛下允。诸位想撤帘,也不准太子监国,那是到底是要谁来监国?宰执辅政,何来监国之权?再说侍疾,皇后殿下已为陛下寻了神医来治,休养尚需时日,就不必太过苛刻了吧。”

  冯迎见此,退回列中,再不说话了。

  辛明彰解围说:“吾知道众卿忧心国事,以为我只是妇人,也情有可原。”

  赵敛说:“在国事前,是没有男女的,也不分长幼。做臣子的,更要辅佐皇后殿下听政,为陛下分忧,守大周太平。”

  辛明彰听罢,满意地点头称赞:“赵卿如此,吾心甚慰。”

第213章 六六 驯而求良(一)

  辛明彰猜测赵敛下了朝会来求奏对,果不其然,她才坐到崇政殿里,外头内侍就来传了。

  今天赵敛在早朝时维护了她,她自然是要还了这个人情的。

  她坐在帘子后面,隐约见一个高大身影进门,那一身紫衣穿在身上,还真把他作为武将的戾气都遮掉了。

  赵敛并不直视帘中身影,他恭敬拜道:“皇后殿下万福。”

  辛明彰说:“卿不必多礼,赐座。”

  赵敛并不坐,他说:“臣今日来,其一是向官家和皇后殿下谢恩。谢官家、殿下信臣,让臣兼东宫官,臣不胜荣幸感激。不知官家病情如何,臣心挂念。”

  辛明彰笑道:“官家已经好转,只是御医有医嘱,应再歇息一段时日,就没好上朝了。卿有才干,这是官家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太子需要人来辅佐,有你在,我也不愁了。”

  赵敛三表谢意,后终于坐下来,说起今日“其二”。

  “前几月步军司唐任嫖/妓案又有了些线索,本是要奏给官家,但事情紧急,臣还是想先同皇后说。”

  “你说吧。”

  赵敛将袖中的札子拿出来,递给一旁高奉吉,再由高奉吉呈给辛明彰。他说:“臣这封札子若先交到中书,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殿下手里了,索性亲自来送。臣之前托人往扬州武息县查涉嫌买卖已脱籍贱籍的酩秋院,现已有了结果。武息县中驻有禁军,为扬州屯驻禁军,约八千人。酩秋院距禁军营很近,其店家将营/妓非法供给军中,以此谋得钱财。大周不允军中嫖/妓,营/妓也不合律法,臣苦思冥想觉不妥,还是报给殿下。”

  辛明彰将札子仔仔细细看过了,忽叫高奉吉屏去侍从。她颇有些恼怒:“脱籍了就是良籍,买卖良籍本不合法,营/妓更是禁中之禁!禁军日夜嫖/妓,哪有士气可言呢?扬州离珗州不远,却出如此让人咂舌惊骇之事!”

  “臣费尽心思调查,原来珗京妓馆大都贱卖妓女。白玉馆出名些,妓女留得就长久些,约是三十岁卖出;其它小馆名声小,妓女约在二十五岁就要被变卖。因所谓‘年老色衰’,卖价很低,酩秋院大量买进用于营/妓,笼络当地禁军。扬州只是一处,也许别的州县也参与其中。牵头酩秋院和白玉馆的,是殿前司管军崔伯钧。”

  辛明彰听罢,只觉浑身发寒。

  赵敛说:“臣能查到这些十分不易,中途遭遇无数阻拦,起初查案时也有人弹劾臣与大理寺正陈复,试图终结此案,掩盖罪行。臣不知是谁,但多半是崔伯钧的党羽之一。营/妓生意如此猖獗,扬州禁军烂成什么样,可想而知。律法有言,卖身契中应写明卖身时限,岁至脱籍,这些人是钻了三十岁的空子,蔑视律法,丧尽天良。且以营/妓笼络禁军,是否有不臣之心?也待商榷。”

  辛明彰悲哀说:“我记得崇源年间宰相齐延永齐公,就是扬‘女宁为安’的好相公。怎么才好了十几年,他们就又把这些事忘得干干净净!既已脱籍,那就是寻常女子,又如何再能买卖!我也为女子,深感怜悯,愤恨万分!”她的手掌冒出微微的汗,心也狂躁不安。

  “在国事前无分男女,你我皆为人。皇后殿下应比臣更能体会那些女子之痛。”赵敛俯首,“臣再拜皇后殿下。”

  “是,你说的对。你我皆为人,在政治前,男人和女人都该一样。”辛明彰站起身,掀开珠帘。

  赵敛闻声,又将头俯得更低。

  “不论是不是良籍,女人都不该是任意践踏买卖的货物。律法,也从来都不是虚设的!”辛明彰恨得攥紧手,“我会好好处理此事,所有和此事有关系的人,包括文官、武将、庶民,甚至是宗室,都该受到严厉的惩罚。”

  “殿下圣明。”

  辛明彰垂眼看赵敛,联想起今日他在早朝中说的话,道:“管军,我需要像你这样为民请命的人。”

  赵敛不好抬头,还是以额贴地:“臣只是做自己分内的事而已。”

  辛明彰见如此谨慎,问:“管军以为政治之前男女并无不同,又为何俯首至此,不敢直视?”

  赵敛说:“臣敬殿下。”

  辛明彰幽幽说:“大周没有任何一条律法有说,男子不得直视女子;也没有任何一条律法有说,女人就得在家里不得见人。只是朝朝若此,人人若此,久而久之,人们都以为该这样做。可就因为古往今来如此,就一定要尊崇?管军敢直视官家,为何不敢直视我呢?”

  如此,赵敛才起身,朝辛明彰作揖:“臣怕不尊殿下。”

  “你不看我,才是不尊!”辛明彰挥袖,绕着他走了一圈,“在政治前,不分男女。纳税时,男人女人都得从;不纳税时,女人就成了货品,要被人买卖!朝堂上,他们用帘子来区别男与女,太子监国不需悬帘,皇后太后却要如此。同是脱籍,为奴的男人就可以做常人,为娼的女人却还要受旁人轻视。这不就是不公吗?”

  赵敛说:“殿下为女子,可以打破这样的不公。”

  “是……是啊。”辛明彰舒了一口气,“只有明君,才能有力解救千万受苦受难的人。卿是东宫少保,将来能否辅佐太子做明君呢?”

  赵敛知道她言下之意,诚恳说:“臣为东宫官,当佐皇后殿下,辅太子殿下为君。皇后殿下有旋乾转坤之力,有殿下在,太子如何不能成为明君,大周如何不太平。”

  辛明彰默默良久,才说:“好。”她没有再回帘子后面,反而是站在崇政殿里,把殿中所有的烛、架,都看了一遍。

  这些日子,她在那些珠帘后面已经闷太久了。什么时候她才能撤去那片帘,什么时候她才能独自坐在朝堂中?只有多几个像赵敛一样的人,她才能这样做。

  “步军司的将军印信,还一直握在禁中。卿有才干,我也相信卿。步军司管军之权,还是该给你。”

  赵敛三辞,后说:“臣愿以绵薄之力,效力殿下。”

  辛明彰终于得偿所愿。她一直想把赵敛收入囊中,今也成了,还有什么是比这件事更值得高兴的?她说:“卿能真心待我,我也能真心待卿。”

  奏对完,赵敛应该出去了。可他此行来的目的,却又不单是向皇后示好。他犹豫了很久,才终于说:“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臣想问殿下借一个人。”

  “借人?”

  赵敛道:“臣妻患重病,医遍皆不能根治。听闻皇后在西域寻来神医,不知能否借给臣?臣惶恐至极,手足无措至极,思来想去,也只有皇后殿下能够帮我。”

  辛明彰没有丝毫犹豫:“当然可以。管军与娘子情真意切,我如何能见死不救?你且放心,若是我能帮上忙的,我一定会帮你。”

  赵敛真诚拜谢:“臣万分感激,此生无以为报。”

  “只是……”辛明彰为难道,“他是我寻来替官家瞧病的,不好轻易叫他人发觉。今日之事,仅止你我二人之口,就不要再让别人知道了。”

  “是。”

  辛明彰目送赵敛出殿,好久都不能平静。一旁高奉吉来为她换新茶,她闻着茶香,直说:“好做了,好做了。”

  高奉吉不解地问:“殿下,赵观忱能够信吗?”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有事求我,我也有事求他。既然他都信我了,我怎么能不信他呢?”

  “那……贺近霖的那个小铜人,还要不要拿给赵观忱看?”

  辛明彰从容说:“那是下策,现有上策,还用什么威胁呢?赵敛自己已经想清楚了,除了我,再没有人能改变现状。他只能仰仗我。”

  *

  赵敛从宫里出来,一时迷了方向,不知将要去何处。

  他望着静穆的宫门,又看碧蓝的天。街上人来人往,行色匆匆;烟火气沿着朔风吹到他眼前,他闻到酒香和包子香。

  宫外是自由的人间,同时也是苦难的人间。无论是良籍,还是贱籍,都是过苦日子的人。他几乎没过过苦日子,若不是昭昭,他完全不知人间的苦楚。若没有昭昭,他不会注意到白玉馆那些可怜的小唱,也不会注意到为了活命而造反的佃农。

  “阿敛,做忠臣。”

  赵敛用力眼了一口唾沫,再次回头去见左掖门。

  做忠臣,做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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