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207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双方打得激烈,皆有胜负。但很显然,自新年起,萧弼就越打越凶,似乎是抱着替金宗烈报仇的心。

  延州城战场门口寒风刺骨,周燕双军列阵以待。赵敛行马于阵前,身先士卒。

  战鼓如雷,马鸣声响彻天际。望着眼前浩荡的铁骑大军,难免有人胆怯。

  一兵怯,还不能妨碍军心;一将怯,军心受损,万兵难行。大战在即,周蒙吓得哆嗦,不敢杀敌,更不要说冲锋。他有心掉转马头,要往后面去,被赵敛逮个正着。

  这兴许是同萧弼的最后一次大战,赵敛绝不允许有任何人心存胆怯之心。他看见周蒙要跑,伸枪架在周蒙的脖子上,冷声问:“你去哪里?”

  周蒙胆战心惊说:“我去点兵。”

  “都什么时候了,你要点兵?你身为大将,必须冲在最前面!”

  赵敛逼着他往前冲,还警告其余将领,若有谁怯阵而逃,立刻斩首。众将士皆知赵敛其人,说要斩,就一定会斩,只好闭眼往前杀。

  此一战比往日之战艰辛数倍,然赵敛始终冲在最前,丝毫没有畏惧心。从日出,到日落,尸骨如山、鲜血如池。傍晚,天边泛起红光,叫人分不清是落霞还是鲜血。

  雄略军过于骁勇,无人能敌,萧弼军连连败退,被赵敛追赶了三十余里。

  萧弼不能握枪、不能驭马,匆忙狼狈地往外逃。他路经金宗烈战死的平原,不禁悲从中来,几度哽咽。曾经他和金宗烈同立军令状,不得延州,以死谢罪。现在金宗烈已去,只有他还在撑着摇摇欲坠的大军。

  西燕已经错失了和谈的最好时机,再谈,就是耻辱。萧弼自觉愧对朝廷,尤其愧对金宗烈,积郁成疾,旧伤复发,病死途中。

  西燕军见此,知大势已去,再不休战,恐怕连梓州矩州都保不住了。便杀死投降西燕的谋士施陆文,以“施氏进谗言”为由,洗清攻周过错,向周求和。

  大周建兴十一年二月十五,这场从建兴八年一直打到现在的争西之战终于了结。三年战争,死伤无数,多少将士战死沙场,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西燕、东周皆损失惨重,延秦二州财空人尽。

  二月底,珗州派使臣前来延州与西燕使臣谈判。大周欲要西燕归还梓、矩,西燕拒绝;西燕谋求大周纳币,大周仍拒。最终,还是签订和平盟约,以延秦边界为线,双方俱不越界。

  战毕,周廷恐西燕重来,调赵敛于延州戍边;秦州还由秦贯守,京中又派原擒虎军将领谭清、翟川同守。

  西北一平,李祐寅的病居然渐渐好转,这是辛明彰没有预料到的。不过病未痊愈,李祐寅仍要与皇后一同处理政务。

  北路军战败,南路军班师,李祐寅并没有过分追究“已死”的贺近霖与谢承瑢的过错,只是罢去二人所有官职、爵位,不允厚葬;崔伯钧算得上是李祐寅的功臣,但他在征西时确有过失,李祐寅奈何不了舆情,没有给他赏,但也没有给他罚。

  对于英勇战死的谢祥祯,李祐寅追封他为鄢王,谥武康;追封谢忘琮为郡主。

  李祐寅偏心刘宜成,不仅没罚,还升了他的官阶,晋爵赐宅。秦州、延州的文官皆贬了官,尤其是高适成,这回之后,他再做不了入京为官的美梦了。

  延州百废待兴,赵敛身为武臣,却还要兼文官的事,一直等到朝廷新派的知州下来,他才有喘息的机会。一转眼,竟然已经四月初了。

  春花开了又谢,初夏冒了热气,他才得空、也得了机会,去接谢承瑢。

  **

  延州城下的小村。

  深夜,暴雨压迫着树枝,巨树摇晃;雨雾升腾,托缠着树干,将田路铺成了海。有电闪过,天地具白;天边挂着苍青,低垂着乌云,与地成两色。

  谢承瑢昏迷之中,仍梦沙场。

  他梦见父亲与姐姐,梦见那些倒插在泥土中丧主的长枪。霜雪之下,刀枪长悒,泣声无数。军旗撕裂,献血飞溅,头鍪满地。

  “昭然……”

  谢承瑢看见战在马上的谢忘琮。

  红缨伴着血旋落,马蹄踩进血洼,谢忘琮的枪狠狠刺进敌军胸膛,一杆挑起。

  “昭然!”

  谢忘琮一手持缰、一手握枪,她头上豆大的汗珠滚下来,凝在血中。

  如果不是血,是海棠点缀在姐姐鬓上,那该有多漂亮。

  谢承瑢握紧手里的枪,大风几乎要把他吹倒。

  “你为什么要拿刀呢?”

  “为什么要拿刀……”

  “你为什么,要从军呢?”

  谢承瑢想不清,他问姐姐:“你为什么要拿刀呢?你为什么……”

  谢忘琮已经死了,所以她直挺挺地站在谢承瑢的面前,僵硬着,像枯死的树。她浑身上下都没有一处好的皮肤,全冒着血,血就一颗一颗往下掉,血下的皮肤苍白得悚人。

  可谢承瑢一点儿都不害怕。他仍然亲切地呼唤:“阿姐。”

  谢忘琮笑着说:“战争面前,只有白骨如山,没有男人女人。拿刀,是为了让我活着,让女人活着,让天下人活着。

  “昭然,你想好你为什么要拿刀了吗?”

  “我没想好……我也不想再想了。”

  谢承瑢醒不过来,他反复想着沙场上泡在血中的旗帜。

  他看见拼命厮杀的阿敛。

  枪刺进阿敛的肉,贯穿他的肩膀,把他捅落马下。

  谢承瑢回想自己戎马半生,竟然没有真正地和赵敛并肩作战过。他想象不到赵敛中箭,也想象不到赵敛坠马。仅迷糊地梦见,他都要心疼得要昏死过去。

  雷声惊醒了他,他差点儿就要把他的那颗心抛到身外。

  “谢将军?”

  杜奉衔窝在他边上,问道,“做噩梦了?”

  谢承瑢想不到别的话,只问:“二哥呢?二哥还没有消息传来吗?”

  杜奉衔说:“没有。大周和西燕已经和谈了,二郎也许很忙,过不来。”

  “很忙……”谢承瑢躺下,额头冒出了密密的汗。

  他听见屋外雷雨大作,遮蔽了他的心跳。

  他与赵敛总是在分别,一年三百六十日,他们每年能见的日子也不会超过一百日。今年已经过去近百日了,他与赵敛也有一百日没见。

  “将军?”杜奉衔轻声叫他。

  谢承瑢木讷地回答:“二哥不回来,我睡不安。”

  他闭上眼,神思又飘至战场。

  屋外有蓑衣靠近,那窗户平白靠了个人,杜奉衔瞧见了影子。

  “有人来了。”他惊喜地站起身,“将军,有人来了。”

  门缓缓被打开,外面的雨争先恐后闯进屋子。蓑衣滴着水,凉气蹭蹭往屋里冒。

  谢承瑢懒散着,缓缓抬起眼,只见一湿发青年。

  雨水沾了他满脸,他笑着,用手肘顶落蓑衣,捻了一枝花出来。

  “阿昭?”

  谢承瑢坐在床上看,恍惚地,还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了,他已经扑进那个湿人的怀里了。

  “二哥!”

  赵敛怕水沾在他身上,小心翼翼地松开他,只管把花别在他的发间:“你以为进了四月就不冷了?最近身上还疼吗?喝了多少药,吃了多少饭?”

  谢承瑢仰望眼前人,欣喜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问你话呢,你呆了。”

  “我呆了。”

  谢承瑢抱紧赵敛,哝哝说,“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是很久了,我忙完了,就来找你了。”赵敛任谢承瑢踩着他的脚背,一步一步挪到床边去,“好担心你,崔伯钧老在延州城,我没法子出来看你。现在他走了,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还看谢承瑢的脸,还有鬓间的花,感叹道:“气色好了。”

  谢承瑢问:“你还走吗?”

  “走去哪儿?我哪儿也不去了。”

  赵敛借着烧热水的话把杜奉衔给叫出去,自个儿把湿衣换下。他说:“西北休战了,一年半载的肯定不会再打仗了,我就哪儿都不去了。”他从怀里拿出谢承瑢的指环与碎裂的半块玉、谢忘琮交给纪鸿舟的遗物,擦净水,才递到谢承瑢面前,“怕你伤心,没告诉你。我将你爹爹和阿姐埋葬了,就在延州城里。选了个好地方,朝着东边,有山有水有树,也安静,他们应该会喜欢。”

  他望谢承瑢复杂的神色,又说,“也把那个‘谢承瑢’葬在那里了,谁也找不到了。”

  良久,谢承瑢才说:“好。”

  “你不怨我?”

  “怨你什么?”

  赵敛笑笑:“我咒你了。”

  谢承瑢摇头,他听屋外滂沱大雨,轻轻说:“死了也好,除了死,我找不到别的办法再活了。”

  “阿昭。”

  “怎么了?”

  恰好杜奉衔捧着热水进来,打断了他们说话。赵敛和谢承瑢都觉得不说最好,翻过这一页,今后就再也不要提了。

  “过了子时,就要到你的生辰了。”赵敛抚摸谢承瑢耳边的花,说,“三十而立,昭昭。”

  谢承瑢如释重负:“三十而立。”

  “一转眼,我与昭昭已经相识十四年了。这十四年里,每一日,我都很爱你。”赵敛用手背去蹭谢承瑢眼下的旧疤,“不论是谢承瑢,还是谢昭昭,我都很爱。”

  谢承瑢面对赵敛这样炽热的话,再也不别扭逃避了。他说:“我也很爱你。”

  ***

  皱巴巴的小像还叠着,信上的“昭儿”仍整齐有力。

  雨落半片大周,春日已经走了,黄州的王家人还每天都坐在院子里,痴痴等着五郎回家;穆娘已经给谢忘琮写了无数封书信,却从来都没有得到回复。

  雨霁天晴,他们明知已经离开的人永远都不能回来了,可还是要等。

  【作者有话说】

  [1]、[2]出自《宋代官制辞典》,龚延明编著,中华书局出版。

  [3]:出自宋·陈与义《观雨》。

  三卷完。

  非常惶恐地告诉大家,本文将在周四入v。

  这篇文连载到现在都一年多了,竟然这么久了!很感谢大家的追更!追连载文确实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我更新的速度也没有那么快…总之很感谢大家的捧场,让我还有勇气不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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