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16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真疼啊。”赵敛倚着谢承瑢的后背,那肩膀坚实且宽阔,莫名要他心生安稳。他闻到自己的血和蜡梅的香味融在一起了,叫人难辨一二。

  他们的马跨过终点,没成第一。有些遗憾。

  *

  第三日比试结束,三衙管军就赵敛与秦书枫之事吵起来了。

  马赛确实没有“不能带刀”之规定,但也没有说可以带。只是这么多年以来,参赛者一直循规蹈矩,除了骑马就是射箭,未曾动过别的心思。现在突然出了一个秦书枫带刀打架,又和太尉之子互殴,这才大闹特闹。

  赵敛一开始不知道闹起来了,他手受伤了,脖子上的伤口又深,差点儿就被割中命脉,命丧当场。他一下马就被拉去医治,先清洗伤口,后用药、包扎,疼得他想大喊大叫。但他坚强,主要是谢小官人在边上,不好意思叫,怕被人家笑话。

  谢承瑢会包扎,手法不错,但脖子处的伤口他不敢动,好歹是帮赵敛包了手掌,里三层外三层地裹。

  “二哥疼吗?”他问。

  哪能不疼呢,两只手都掉了皮了,怎么不疼?可赵敛硬是逞能:“不疼,一点都不疼。”

  “二哥能忍痛。”谢承瑢回忆起之前的延州战役,他率兵在前,被燕人一箭射穿肩膀。

  刚刺进去的时候其实不疼,甚至没有任何感觉。那时候他只想快些脱身,顾不得拔箭。回营帐时处理伤口的时候,他才感到疼,哪怕时隔许久,那钻心的痛感仍然记忆犹新。

  他说完,赵敛就觉得自己说不疼非常明智。擦伤,与箭伤比,那真是算不得什么!

  “那你肩膀上的箭伤好了么?”赵敛问。

  谢承瑢摇头:“好了,又没全好。偶尔会发作,不过可以忍耐。”

  从军的,谁身上没几个刀伤枪伤?就连谢小官人都有伤。想到此,赵敛越发想快些长大,早日投入军营,分担谢承瑢的疼痛。

  聊了片刻,纪鸿舟匆匆掀帘进来,问道:“二哥好些了没?”

  “好些了。”

  看到赵敛轻松的表情,纪鸿舟如释重负,随后又紧张起来,道:“今日执刀事件,由于牵扯到殿前司、步军司两司,现吵起来了。太尉夹在其中,有些为难。”

  赵敛猛然起身:“怎么了?”

  “若都是殿前司小兵,也还好说了。可秦公子是步军司都虞候之子,二哥又是太尉之子。秦步司都虞候不满,认为是赵家无理,现在大吵一架!”

  “不好了。”赵敛没心思再聊天,套了外袍,立即向父亲营帐跑去。

  夜深透了,兵士们下训了,个个端盆沐浴,结伴而行。

  赵敛隐于黑夜里,与纪鸿舟、谢承瑢疾步上前。却在途中,听见有几个小兵议论。

  “你说秦家公子,当真带刀了么?”

  “谁又知道!只是说拿刀了,我是没瞧见。”

  “马赛又不是箭赛,其实带把刀也不算什么。但我听赵二抽马时抱怨,说自己的马太小,跑不快。”

  “哎呀,莫非是怕输?”

  说罢,几人笑起来。

  “去年赵二就得了第二。那时候他才十四,年纪也忒小!十四岁就能得第二,他还不是个兵呢!这其中如何,谁知道呢。怕是得第一太显眼,所以才委屈得个第二!”

  “你是说他名次不干净?”

  “他是太尉之子!谁敢赢他?我看这马赛有什么好办,直接内定赵二的名次好了,何必费此周章呢。况且将门子弟中,只有他能在军营来去自如,便是太后给的特权!他又凭什么呢?不就是太后照拂!小小年纪,不靠实力,全靠谄媚。”

  赵敛屏气,停下脚步。

  纪鸿舟听到这几个小兵的胡言乱语了,厉声要骂,赵敛却立食指噤声。

  又听这几个小兵说:

  “我看今日就是闹剧!因秦公子追得紧,谢将军又在第一,他急了,想泼脏水。”

  “他是太尉之子,犯得着么?”

  “怎么犯不着!他若是输了,颜面何在?赵太尉颜面何在?谢将军是少年将,输给他不丢人。可输给秦公子,那就丢人了。同是将门子,又同未从军,赵二哪肯输呢?”

  “无非是输不起,所以找些借口!不过看他摔马真狼狈,太尉也丢不了这个人,这才找秦管军质问吧!”

  这几人说完,大笑着走了。

  赵敛看着他们嬉笑的背影,登时陷入困顿。

  他没想到自己随意说的几句话就被人曲解,他没想到在别人眼里,得了殿前司第二就是徇私舞弊。

  谁敢赢他,他可是太尉之子;谁敢赢他,他就要“泼脏水”报复。

  什么时候赵敛成为这样的人了,他自己都不知道。

  “我这就把他们揍一顿!军营内肆意传播谣言,按罪当责!”纪鸿舟骂道。

  谢承瑢沉默不语,望向赵敛。

  “不必去了。”赵敛说道。

  他思绪混乱,原地杵了一会儿,说,“不要跟着我,我去找我爹。”

  “二哥!”

  赵敛疾速跑向父亲营帐,夜风习习。

  他跑着跑着就停下,望着军营里朦胧的灯景。

  太尉之子,若是优秀,那就是应该的,不值得夸赞;又或许是虚假营造,真实未必如此。倘若平庸,就要被人骂不成气候,区区太尉之子也不过尔尔。好像优秀与不优秀都得挨骂。

  因是太尉之子,所以千万双眼盯着;因是太尉之子,所以百般难做。

  赵敛从未如此困扰,他痴痴站立,想着:为什么他是太尉之子?为什么他做什么都不对。

第15章 第五 纵鲜衣(五)

  赵敛刚近父亲营帐,便见步军司都虞候秦贯怒怒气冲冲地出来。帐内静谧,赵仕谋负手伫立其中,凝颜镇色,看上去也不怎么高兴。

  “爹。”赵敛进帐与爹爹行礼。

  赵仕谋转身,见赵敛手上、颈子上都缠着白纱,连忙来关切:“怎么样了?”

  “我没事,爹爹。”赵敛后退一步,站直身躯,抱拳道,“今日马赛,是我失误,连累爹爹为我操心。我想了很久,觉得不能意气用事,更没有输不起。”

  “殿前司马赛虽未有规定不得带刀,可带刀确实影响赛程。如开此先河,将来就乱了,不得不遏止。”赵仕谋说。

  此事关乎军规,并涉及到两司,确要严肃处理。恰好涉事的两个人都是二司长官之子,更加复杂。方才秦贯来同赵仕谋争吵吵了一个时辰,总算得出结果。说是各退一步,秦贯携儿子给赵敛赔罪,赵敛也同秦书枫赔罪。以后马赛再加一规,只需用弓箭,其余兵器皆不准。

  赵仕谋将结果告诉赵敛,赵敛好久都没说话。

  帐外有齐齐脚步踏过,正是巡营兵士。赵敛听到脚步声,不由想起方才他所听见的流言议论,说:“爹,我要同你比试。”

  “比试什么?”

  “比试实力。”赵敛道,“想向父亲讨教,也想向他人证明。我不是输不起,也不是您徇私舞弊。”

  赵仕谋没问事出何因,心中大约有数。他回首望过营帐内兵器架上的武器,枪、刀、弓,相列。他道:“挑一样吧。”

  禁军营夜晚无训,但大多士兵都趁着夜里练刀,以备明日昼训。

  比武台外有大片空地,练武者数不胜数。

  纪鸿舟与谢承瑢走过空地,远处比武台闪过光影,刀刃摩擦作响,引人注目。他二人循声望去,见台上两团人影,似飞燕起身。

  刀刃卷风。

  “是太尉和二哥!”纪鸿舟认出来了,“二哥不是受伤了吗?”

  谢承瑢也过去看,夜深透,台上人动作又快,完全看不清动作。

  只有一双黑衣,融而相分,解而相合。

  营内昏暗灯火透过白刃落在执刀者之手,赵仕谋与赵敛皆狠戾不绝。

  刀离肤分寸,赵敛柔身闪过,身姿飘逸洒脱,挥放间,像极了墨滴入水。

  柔刀,是柔者使。谢承瑢回想,他从未见过柔刀,也未见过柔者。执刀人都是粗暴者,不粗暴,发挥不出刀势。

  可赵敛不同。他的刀法,柔而不软,快而不糙,刀刀落稳,把把到位,已经有些柔刀的样子了。他的衣摆散成花盏,手腿俱用,一脚踢上太尉手腕,又准确预判到太尉的下一步,侧而闪过,两刃相划。

  “精彩。”纪鸿舟忍不住要鼓掌,“二哥刀法大有长进。”

  谢承瑢抓紧手腕,他的心,也随着赵敛的刀一同起伏。

  比得太久了,已然十几个回合。拖得越久,消耗越大,赵敛本来就带着伤,不能再拖了。

  他心里想着那些流言蜚语,人越多,他越暴躁。

  说他是徇私舞弊、输不起的小兵在吗?见到此景,又是如何心思?他呼吸沉重,握紧刀柄。手心伤口出血,浸湿麻布。

  不能伤人,就只能夺人兵器。刀碎了,还能有反击的机会吗?赵连想着,从单手持刀转为双手持刀,盯住父亲手中刀之脊背。

  长刀挥空,白光乍现。他的刀刃擦过父亲刀刃,本想直接砍断爹爹的刀,可又担心伤到爹爹,便立刻反转刀刃,用刀背劈向爹爹的刀脊!

  赵仕谋的刀一震,随之而来的力颤得他手发麻。他还想抬手,却足足被赵敛打落长刀!

  刀刃飞出,随着赵敛的心一起落下。他仍保持劈刀之姿,呼吸急促。

  “这是二哥第一次赢了太尉。”纪鸿舟激动道,“这一场,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二哥武艺不凡,那些流言蜚语自然化解!”

  谢承瑢看着赵敛的身影,高大挺拔,像松柏,似顽石,比驭马时更移不开眼。

  这世间能有如此少年,率性而为、明媚灿烂,却同时百折不挠、坚不可摧。他将心中所有不甘、委屈、愤怒,全都化作刀力,一并斩落长刀。

  黑夜里窥不清人眼,可是谢承瑢能感知到赵敛坚定愤恨的眼眸。

  没有人比赵敛更在乎“太尉之子”这个称谓了,也没有人比赵敛更不在乎这个称谓。

  “二哥在发泄,”谢承瑢道,“他知道,光靠嘴巴,是不能让人信服的。唯有此法,才能向众人证明,他从来就不是以‘太尉之子’自居。”

  赵敛收回刀,再伸出手心。原先白净的麻布早已鲜红,过分的疼痛使人麻木,他所能感受的,只有台下一阵又一阵炙热的目光。

  他尽了全力。

  赵敛抱拳躬身:“太尉承让!”

  赵仕谋轻笑:“二郎也承让。”

  相互抱拳之后,赵敛转过身准备离开这儿。他看不清台下有何人,也不想去看。他的手心还在流血,已经难以握拳了。

  他是赢了,可他又觉得一切都是徒劳。

  他深知自己不能局限于旁人口齿之中。若是他总在意流言蜚语、耳食之言,这些话语都会化作天罗地网,牢牢捆绑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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