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157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谢承瑢没耐心听了,把怀中状纸丢在地上:“画押吧,就当是给彼此都留些颜面。”

  骆永诚看纸上的罪状,缄默良久,从难以置信,到勉强接受,再到莫可奈何。

  “我……应当算是个功臣吧。”他笑道,“我在均州这么多年,守了均州那么多年,应当算个功臣吧?”

  牢内的臭味让谢承瑢头昏,他往外走了一步,躲避无尽的黑暗与恶臭。

  “王生,是我杀的。”骆永诚盯着罪状,“以前我听一个词,叫做‘风云万变’。世事难料,今日是我,明日就是你。祸事么,昨天落在他头上,今天就轮到我了。”

  赵敛不明所以:“你想说什么?”

  “哈哈哈……赵敛,你应该比所有人明白。”骆永诚抬头看头顶天窗,他见月光下浮着的无数灰尘,真像他自己。

  “我不过是拿我应得的东西,我没有错。”

  他见牢内晃动的烛光,“谢承瑢,他们都说你是‘佛面蛇心’,可我一直以为‘相由心生’。我以为你应该是大周的仁将,我以为你会和那些将领不同。王生是个蠢货,他暴戾、他阴狠,他把均州的军权紧紧握在手里!我为什么杀他,因为恶将终不能长久,行恶之人,当自食其果!我以为,你和王生是不同的。”

  谢承瑢打断他:“死人的事我不想听,我只是来问你的罪证。”

  “你不怕将来,也会有像我这样的一天吗?”骆永诚伸出他血淋淋的手,“怕不怕有一天,你也会深陷牢狱!也会有人问你,是否有谋逆之心?”

  “画押吧。”

  “你信不信有一天,你也会变成下一个王生、下一个我!你会变成下一个赵武忠,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变成泡沫幻影!”

  谢承瑢没有说话,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骆永诚,在这一刻,骆永诚觉得谢承瑢真像个恶鬼。

  “你不怕吗?”骆永诚挣着铁链,“我等着那一天啊,我等着那一天!我等着有一日,官家也想杀你,就像官家想杀我一样……二十六岁的节度使啊,大周的节度使,统共能做几年?”

  “走吧,他已经开始发疯了,不必叫他画押了。”谢承瑢说。

  “谢承瑢,我不会画押的,我不会画押的!这些都是我应得的,都是官家欠我的!谢承瑢!”

  长廊如一道深渊,谢承瑢行在深渊之中,耳后是骆永诚如同魔咒般的呐喊。血腥味将他推向更深的地方,他一直在向那个深处走。

  “谢承瑢,也会轮到你的,一定会轮到你!”

  赵敛捂住谢承瑢的耳朵。

  大牢的长廊很长,长到让谢承瑢觉得自己走了一天一夜。他出了大门,闻到新鲜的空气,突然觉得恍如隔世。

  “别放心上,阿昭。”赵敛松了手,拇指抚摸过谢承瑢眼下疤痕,“他在说浑话,他在吓你呢。”

  过了一会儿,谢承瑢才说:“你没听他方才说的吗?这都是官家欠他的。他毒死王生,和我拿下他,是一样的。所以,在本质上,我与骆永诚并无差别。”

  他跟着天上的月亮走,“蛇蝎心肠的是谢承瑢,谢承瑢只能做这样的人。如果不变成这样,谢承瑢只能去死了。”

  “但,柔者是不能统军的,昭昭。”赵敛安抚他。

  “从前,太尉教导我,为将者,应领‘当诛则诛,杀伐果断,无法规无以成军,无威严无以为帅’意。他说,没有威信,不能成将。我以为,只要我做到‘有威信’,就可以统兵了。可后来我才知道,威信,不在‘信’,在‘威’。”谢承瑢平静地说,“二哥,在秦州这五年,我真的很辛苦。我用了五年才知道,将,应该如何树威。”

  他望向自己的双手,仿佛上面还残留着鲜血。

  “我不断地,变成了自己所憎恶的模样。”

  赵敛趁着月光,轻抚上谢承瑢的手。他去擦谢承瑢的脸,又深深凝视他的眼睛:“蛇蝎心肠的是谢承瑢,可你是谢昭然。阿昭是世上最干净、最善良的人。”

  “可我已经不叫谢昭然了。”谢承瑢说。

  赵敛认真地说:“你可以永远是。”

  【作者有话说】

  赵爹教小谢学习了理论知识,崔兴勇教小谢实践。赵爹教小谢见第41章 。

  在秦州那五年不会明确写,但在这五年里,小谢只能被迫融入环境,他学会了“靠武力征服一切”,“用鲜血建立秩序”。

第140章 四三 山雨欲来(二)

  当夜,骆永诚在牢中撞墙自尽了。早晨狱卒端饭的时候才发现他死了,立刻叫来知州、通判与都部署。

  几个官员围着看骆永诚的尸体,看到那些淋漓的血、溃烂的伤口,纷纷掩口鼻止恶。

  高适成很为难:“如今人死,罪却未招,当如何呢?”

  “人死,是畏罪而死。都畏罪了,还不算招罪吗?”谢承瑢捂住鼻子,“叫仵作来验个尸,然后随便找个地埋了吧。”说完他走出牢门。

  穆彦伦追上去,忐忑地问:“都部署,人已死,罪已定,这奏疏……该怎么上?”

  谢承瑢笑笑:“知州想让我怎么上,我就怎么上。”

  穆彦伦和高适成同时笑起来:“都部署辛苦,天气热,回头我叫人多送几桶冰过去。”

  “冰就不用了,妥善处置好骆永诚的后事,安置好他的家人,这才是你们要做的事。”

  “是,是。”

  高适成有口难言:“官人,我那……”

  谢承瑢当然知道他要说什么:“放心吧,我答应你的,还能不算数吗?”

  高适成一听,心总算放下。可心只放下了一会儿,很快就又提起来。

  送走了谢承瑢,他与穆彦伦皆吁出一口气来。

  “人死了,就不会说话了。”高适成道,“官人也可高枕无忧了?”

  穆彦伦冷笑,摸了一把白胡子:“我老喽,没几年就要告老还乡了,你可还年轻着呢。”

  高适成没说话,拱手送知州走远。他看穆彦伦的背影,还是很不放心。是了,穆彦伦老了,快要死了,自然比他少怕几年,可是他还年轻呢,他还想入京做官,此时有个把柄在谢承瑢手上,他怎么能安心。

  他想到谢承瑢笑里藏刀的模样,后怕地背后生汗。

  “佛面蛇心,借刀杀人。”他揶揄,“你可比蛇还要狠哪。”

  谢承瑢在军中写奏疏,写到一半,突然纠结起自己要不要回京这件事了。

  依赵敛的意思,他应当是亲自押着骆永诚回京,可是骆永诚死了,他就没有必要再回去了。遂迟疑起来。

  赵敛见了,问道:“怎么,又不想回京了?”

  “我好像没有道理回京了,怎么说呢?”

  赵敛给他磨墨,想了很久才说:“回吧,在均州呆久了,你不怕变成下一个骆永诚?”

  谢承瑢澄清说:“骆永诚入狱,是因为他吃了空饷。”

  “就算他不吃空饷,官家也会想办法让他吃空饷。”

  良久,谢承瑢才说:“那我就问问官家吧。”

  于是将“是否还京”一问写在奏疏里,连夜交给了驿使。

  第二日,赵敬也收拾完毕,按官家旨意回京。行前,赵敛和谢承瑢都来送他。

  路途遥远,谢承瑢送给他干粮,还有可能用上的棉服。

  赵敬颇为感激,又同谢承瑢说了些悄悄话。本来他并不是很待见谢承瑢,奈何收了人家东西,说话也比较热忱:“均州冬日也冷,我知道你身上有伤,为了身体,还是切记保暖。”

  “多谢大哥。”

  “阿敛脾气坏,以后要是对你不好,你就离了他。”

  谢承瑢笑说:“阿敛脾气很好,也不会对我不好的。”

  赵敬瞧看着他,半天说不上话:“同虚,你若真是对阿敛好,倒不如……”

  “倒不如什么?”

  “倒不如……”赵敬的话噎在嘴里,“罢了,倒不如好好的,平日互相让着,不要心里生怨气。”

  “我知道,多谢大哥。”

  赵敬还是很不希望阿敛和谢承瑢在一起,但有什么办法呢?听说都已经在爹娘坟前拜过天地了。他狠狠叹了一口气,挥手作别,喊道:“再会了,阿敛。哥在珗州等你。”

  赵敛作揖:“好,大哥在珗州等着我。”

  夏日的太阳格外刺眼,越眺远处,眼睛越被照得涩。

  谢承瑢不想晒太阳,就偷偷躲在赵敛的影子下。赵敛没找到人,一回头,谢承瑢就蹲在下面。

  “做什么呢?”

  谢承瑢站起来了:“太晒了。”

  赵敛搂过谢承瑢的腰,挡住他眼前所有的烈阳:“回家吧,回家就不晒了。”

  “你哥哥还没到城门口呢,你就要走?”谢承瑢挪过他手,“你看着大哥走了,再回去吧。”

  赵敛答应了,但没心思目送赵敬。他问谢承瑢:“大哥方才对你说了什么?偷偷摸摸的,也不能叫我知道?”

  谢承瑢如实答:“大哥叫我们吵架的时候互退一步,不要斤斤计较。他还说,要是你对我不好,就让我离了你。”

  “离了我?他这人没体会过情啊爱啊的,说离就能离了。我可不能离了你,我一点儿都不能。”赵敛抱着谢承瑢的手臂撒娇,“你也不要离了我,好哥哥。”

  “什么哥哥?你正经哥哥出城去了,还有什么哥哥?”

  “谢昭不就是我的好哥哥吗?”赵敛环住他,把他圈在怀里,“回家吧,真的好晒。”

  赵敬出城门前还是忍不住回了头,他看见赵敛与谢承瑢抱在一起,哝哝说:“真是冤家。”

  君瑜行马在他侧,也回头望了一眼:“二哥就这么喜欢谢同虚呢,没法子了。”

  “他是脑子昏,我们家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个大情种?”赵敬没辙了,“我头一回见过撞了南墙了还不肯回头的。”

  “二哥若是再撞一回,估计也就知道了。”

  “我怕他撞三四回都不知道。”赵敬懒得想他这个没出息的弟弟,“算了,随他吧,反正将来他自己吃亏。”

  *

  夏日酷热,万物都闷在暑中,很难能喘一口气。

  垂拱殿也如此,本来就因夏日而闷气,今再得一令人诧愕的消息,更窒息了。

  驻守延州的大将宋骧病死,消息在垂拱殿宣布的时候,宋骧之子宋稷甚至丢了笏板,哭得昏死过去。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李祐寅也落泪不止。

  齐延永擦干眼泪,出列说:“陛下!事到如今,应立即再派将领出镇延州,绝对不可耽误啊!”

  “是啊,陛下!”林珣也出列,“西燕一直觊觎延州,宋将军一去,等于是延州城门的锁断了!陛下应稍稍放下哀痛,赶紧择出坐镇延州的将领才是!”

  李祐寅道:“朕知道!诸位卿以为,有谁堪当此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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