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台 第120章

作者:谢一淮 标签: 古代架空

  “官人不是来提太尉求情的?”

  “不是。”

  黄门松了一口气:“请官人进门。”

  谢承瑢来到崇政殿,四周灯火通明,阒寂无声。

  李祐寅还是坐着看札子。自他将赵仕谋下狱后,每日求情、弹劾的奏疏都如雪地堆在他的案上。

  他心里疲惫,一面要想着如何应付文字,一面还要想着如何应付人。

  “臣请官家安。”谢承瑢进门恭敬拜道。

  李祐寅没抬头,但倍怀关切:“来了?卿好几日不上朝,我甚思之。”

  谢承瑢说:“臣生小病,劳官家挂怀。”

  李祐寅把札子放下,似笑非笑道:“我怎么瞧着你,都不像是生了病的模样。”

  谢承瑢叉手:“臣身无碍,是心上犯病。心病自然也是病。”

  “哦,心病。”李祐寅觉得很有意思,“心病需心药医,不知你的心药是谁?赵仕谋,还是赵敛?”

  “臣便是为心病而来。”

  李祐寅点头:“看来是为赵观忱来的。”他坐地随意了,语气也柔和不少,“说吧,我听听你是如何为他辩解的。”

  谢承瑢道:“臣不敢求官家赦免赵二,不过御史台狱实非他所处之地,官家将他也关在那里,是不是刑罚过重了。”

  “那你就是默认了赵仕谋的谋逆罪名?”

  “臣以为,太尉是否有罪,还要看御史台的查办结果。臣只是一武夫,不敢做官家与御史台的主。只是现在珗京城的百姓都闹起来了,为了安抚百姓,官家也应该……”

  谢承瑢忽然不说了,李祐寅追着问:“应该什么?”

  “臣死罪。臣以为,国丧后三年未过,官家不应当行大狱。谋逆之罪尚有定论,此刻屈打成招,也非圣明之举。”

  殿中静默许久。

  李祐寅把玩着手里的笔,一会儿掭毛,一会儿搁笔。他不说话,谢承瑢也不说话,任烛架上的蜡烛燃烧,滚下一滴蜡。

  “赵观忱不肯与崔家联姻,是因为你吧?”李祐寅忽然问。

  谢承瑢无言以对,缄口不言。

  李祐寅笑了一声:“赵敛太聪明了,赵仕谋也太聪明了。他们父子以为可以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却惟独骗不了我。赵敛比我小六岁,我认识他,比你认识他,要早得多得多。”

  他回忆起少时某日,道,“我第一回 见到赵敛,是在崇源五年的中秋。中秋之日,群臣按例赴宫宴。开宴前,太后准百司稚子游湖,就是在宋园那片湖上。玩着玩着,忽然有一个官员的孩子落水了。这孩子扑腾着向船上人求救,边哭边尖叫,听得人心都碎了。”说完,他的目光变得莫测起来,“赵敛也在那艘船上,离落水者最最近。可是听到那孩子的求救声时,他竟然无动于衷,甚至满眼冷漠。后来那孩子被救上岸了,旁边人都围上去关切,唯独赵敛站在远处。同虚,你觉得赵敛为什么会这样呢?”

  谢承瑢说:“兴许是他不会水。”

  “你错了,赵敛很会水,他是那群孩子里最会水的一个。就算是他不会水,不敢救人,可人上来之后,别人都围上去,为什么偏偏只有他站得那么远呢?”

  “因为……”谢承瑢突然不知道怎么说了,“自然是有其它的原因。”

  李祐寅摇头:“因为他本身就是个冷漠的人,既冷漠,又冷血!他永远都不爱凑热闹,遇到什么,永远都是隔岸观火,置身事外,哪怕是人淹死了,他也无动于衷。不往远了说,只看近处,他赵敛冷血到可以手刃族亲叔叔,难道不可怕吗?那是他同宗的叔叔,是他爹爹未出五服的族亲。换作是你,你敢下杀手吗?他对所有人都漠不关心,却单对你尤其热忱,你不觉得奇怪么?”

  谢承瑢还想替赵敛解释的,话却噎在嘴边。

  “你一定会在想,因为他对你有不一样的心思,他爱慕你,所以他对你尤其热忱。又或是,他觉得你与众不同,所以对你格外独特。可是凭什么是你呢,谢同虚?凭你武功高?秦书枫的武功也很高,他能把赵敛打下马,为什么赵敛对他不仅不热忱,还不屑一顾?论长相,不说女子,程庭颐也像儒生,长得也漂亮,他怎么就不对程庭颐热忱呢?”

  李祐寅放缓了语速,“因为你是谢祥祯的儿子。谢祥祯一入京,赵仕谋就在盯着他了。我不信会有那么多巧合,要你同赵敛一起上学,一同入营,没有一刻是不在一起的。这是长久之计,而你,谢同虚,你早就中了计了,你深陷其中。”

  谢承瑢的目光有些发颤:“不会的,这不会是计谋。”

  “你难道不知道么?赵仕谋,与你爹,是政敌。你不知道,赵敛一定知道,他肯定知道将来你们会站在对立面,却还要不顾一切和你走得那么近。为什么?你想过吗?”

  谢承瑢只想到那日月下,赵敛许的愿:望我与谢小官人永生知己,永不为敌。还有他说:你可以永远放心我,我永远都会让你放心的。

  他依旧不信,说:“官家多虑了,他不会是那样的人。”

  李祐寅笑道:“谢同虚,我该不该说你是全天下最天真的人?你只相信你听到的,只相信你看到的,却丝毫没有想过,如果听到的是谎言,看到的是骗局,又如何?”

  “不会。”

  “你这么相信他?佟刘起义平定后,赵仕谋上疏保举你做雄略军左右厢都指挥使,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

  “周彦是赵仕谋最信任的将领。他死了,赵仕谋没一点伤心,立刻就把原属于周彦的职位让给你。为了什么?他以为你完全是他手里的人了,他要用你和你父亲抗衡。”

  “怎么可能呢……”

  “他怕谢忘琮拿了雄略军左右厢主的职位,怕谢祥祯手握兵柄!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局啊,而你谢承瑢,就是这局里最重要的棋子!他足够有把握你站在他那一边,用可笑的、难以启齿的羁绊,困住你!”李祐寅站起身,“他们用不切实际的承诺来麻痹你,让你心甘情愿地被他们操纵!他们用最不齿的办法,牢牢地拴住了你!你敢说你和赵敛是什么关系么?赵敛敢同全天下人说他和你是什么关系么?他不敢,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当真过。只要你爹爹一倒,他决立刻抛弃你!”

  “不会的,绝对不会!”谢承瑢后退一步,“我与赵敛,从不是官家所想的那种关系!赵敛也从来没有要求过我什么,从来都没有!”

  “他当然不会要求你,因为他就是冷漠的人啊。”李祐寅走到他面前,语带恳切,“你做什么,他都不在乎。只要你乖乖地听他差遣,这就够了。他知道我要把曹三娘指给你,他有没有同你说过?有吗?”

  “没有……”

  “当然不会有,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你若真的成亲了,又怎么样呢?他还是会和你继续这段孽缘的,因为你陷进去了,你逃不开了,他随时可以撒开手,逍遥物外。反正到时候心猿意马的人是你,将来后人唾骂指责的也是你,他吃什么亏呢?你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时候,他肯定已经逃得远远的啦!你被他骗了,谢同虚,他分外清醒,你分外糊涂!”

  谢承瑢竟然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赵敛心里就只有家族荣耀,除了这个,再装不下别的东西了。为了家族荣耀,他可以牺牲一切,你又算什么呢。”

  “……他不会的。”

  李祐寅笑道:“你不信,我也没办法。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想不过来也是应当的。”

  谢承瑢脑子乱起来了:“臣今日,不是来纠结与赵二的情谊的。”

  “我知道,你想我放了赵敛。可以啊,你是我的功臣,你有请求,我如何不应?明日清早,我会托人押赵观忱去北营。正好,你若是有什么想问他的,直接问便好了,不必我苦口婆心劝你。”李祐寅遗憾地看着谢承瑢,“谢卿,你什么都出众,唯有这一点。”

  谢承瑢出了崇政殿,又望见头顶那轮明月。

  周围安静得没有任何声响,他心里也安静得什么都想不出来。他的思绪平静,却又不平静。

  “来日君诏下来,你岂有不从之理?我做了乱臣贼子,你不诛我,那你也是乱臣贼子。”

  现在,是不是到了那样的境地了?

  永不为敌,永生知己,永远地放心彼此。

  谢承瑢还是很乱。他脑子里嗡嗡的,完全没注意脚下的台阶,一脚踩空,就栽在崇政殿门口。

  黄门惊呼道:“官人!”

  周围还是很安静,谢承瑢听不到人叫他。

  “官人,快起来吧,地上凉。”黄门扶他起来。

  他踉跄地起身,下意识去摸手指上的指环。

  “指环圈着你,要你永远都跟着我,永远都不离开我。”

  谢承瑢内心喃喃:圈住我,圈住我。

第111章 三五 履薄冰(一)

  赵敛醒来时,先看到天窗落下来的一束光。

  他的眼睛很涩,他避开这缕强光,转头望向阴暗的地方。

  这间牢房只有他一个人,除了草席、破烛台,其它什么都没有。他闻到浓烈的血腥味,余光中还能见地下褐色的血渍。

  这都是他的血。

  他不知道受过多少刑罚了,狱卒们逼他诬陷爹爹,他一个字都没有说。

  长廊尽头有脚步声靠近了,狱卒正嬉笑着说昨晚吃了什么酒。等走到牢房门口,那欢笑无了,狱卒们都鄙夷地看着赵敛。

  赵敛瞥眼去看。

  “官家放你出去了,你不用受罪了。”那两个狱卒漫不经心地打开锁,“出去了,可不要忘了我们待你的好。要不是我们,你早就死在这儿了。”

  钥匙叩在锁芯中,赵敛的手扣紧了束缚自己的锁链。

  “去哪儿?”他问。

  狱卒说:“去殿前司。”

  赵敛又问:“太尉呢?”

  “太尉?御史台狱可没有太尉,只有罪臣。”狱卒冷嘲热讽道,“管好你自己吧,赵大官人。”

  御史台狱的走廊长而无尽,赵敛行在其中,有光掠过他的身体,照亮他狼狈带血的囚服。

  他在思忖,在到处找父亲。可左右牢房都是空的,一个人都没有。

  是不是父亲也被人带走了呢?他正疑心,忽然有一个人入了他的视线。

  是谢祥祯,那个在紫宸殿上和当朝宰相一起污蔑爹爹是乱臣贼子的人。

  赵敛登时紧了眼神。

  “我奉官家诏,遣送你去殿前司小狱。”谢祥祯往赵敛身后看,出了深深的牢狱走廊,还有一条长长的血迹。他没有再说别的话了,也再不将目光落在赵敛身上。

  秋日还在,云高风凉,北门大街两侧商贩依旧忙碌着贩物。他们看到囚车了,纷纷停手驻足。

  谢祥祯行在马上,略过这些目光。

  可赵敛略不过,他压着声音问谢祥祯:“我爹呢?”

  “你爹?自然还在御史台狱。”

  “是谁求官家放我出来的?”

  谢祥祯瞟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还能是谁,当然是我那个混账儿子。”

  赵敛扒着车上的木柱,怨恨地盯着谢祥祯。风一吹,他手上的血都干涸了,紧紧黏在皮肤上。

  “怎么,很恨吗?”谢祥祯笑笑,“乱臣贼子的儿子,有什么资格恨呢。”

  “我爹若是没了,你也别想好过。”

  “先顾得上你自己吧。”

  赵敛忿忿地捶了一拳柱子:“卑鄙小人!”

  车到了殿前司,谢祥祯派人押赵敛出来。

  周围禁军各个带刀,里三层外三层把赵敛围住,生怕他反抗。谢祥祯一下马便接过小兵递来的枪,一直同赵敛保持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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