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60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蔡攸光速学会了如何做一个纨绔子弟,这可比读书快,也比读书舒服。

  同窗顶顶他的肩膀:“你爹、你叔叔都是翰林学士,正经八百的进士及第,你怎么功课这样差?”

  蔡攸恬不知耻地回答:“瓜田里总得结一个坏秧,祖坟也不能一直冒烟吧。再说了,我爹用功读书,不就是让我不用那么拼命?”

  同窗深有同感地点头,蔡瑢的仕途好,一片光明,听说要知枢密了,到时候皇帝恩典荫封,蔡攸就是个傻子也能赐同进士出身,辛辛苦苦读书干嘛?

  蔡攸自己更清楚,因而更懒得用功,皇帝的儿女难道个个都能做皇帝?差不多得了!他这样想着,毫无负担地翻墙逃课,满东京地溜达去也。

  以前他还觉得功课不好,对不起自己爹,现在想想,他爹不做大官,要辛苦他读书,也对不起他,扯平吧!

  结果那一天,他真的见到了皇帝——准确来说是上一任皇帝——的儿子。

  驸马都尉王晋卿在园子里坐庄玩斗鸡,两只公鸡在擂台上打得羽毛乱飞,大家四下哄叫着下注,蔡攸往台上看,见一个四五十岁的儒雅中年人高坐主位,想来便是驸马王晋卿。

  他旁边坐着一位小少年,看起来还没成年,不曾裹幞头,只戴了个莲花玉冠,穿一身销金红的襕纱袍,又白又亮,光彩逼人,好像画里的人物。

  他正和王晋卿比划着什么,王晋卿听了以后,笑着去摸他的头。

  蔡攸问旁边的人:“这是公主的儿子吗?”

  “公主是生生给这风流驸马给气死的,哪来的儿子?”

  “那上头坐的是谁?”

  “那是神庙的儿子,当今的弟弟,十一大王赵端!”

  哟,原来真是皇帝的儿子,还怪好看的。

  这十一大王不仅活泼,还和他十分有缘。

  蔡攸隔日里又逃课,在金明池会上,看见这大王纵马扬鞭,稳稳跑在第一个,网巾里密密麻麻沁出汗来,汗珠子往脸旁边滑,却一点儿也不黏着,太阳光底下晶莹发亮。

  太漂亮了……蔡攸心想。

  这大王跑了第一,回头往女眷席上看,招手,大家就一起哄笑,朝席上一位小娘子看去,那小娘子飞红双颊,怯扇离席,像一只落跑的雁。

  蔡攸见了更加赞叹,小小年纪,心思这么花,真是、真是、真是知音啊!

  真想认识他!

  蔡攸想了个苯办法。

  他去垂拱殿外,等着赵端下朝,等着这位大王不经意的一个回头。

  赵端每次下朝都和幽魂一样飘出来,目不斜视,感觉随时随地能倒下去睡觉,蔡攸有的时候离得近,还能听见他和旁边的人抱怨,说他下回要装病,不上早朝了。

  蔡攸等啊等,等啊等,不知道等过了多久,穆王总算是回头了,他说:“你好眼熟,是谁家的衙内?”左右答他的身份,是承旨蔡瑢的儿子蔡攸,现在在太学读书呢。

  穆王的眼神在他身上溜一圈,对他招呼道:“今天我去姑父家里玩,你去不去?”蔡攸说去,怎么不去?然而穆王并没有马上去驸马都尉府,他让蔡攸等等,等着等着自己却睡着了,蔡攸坐在他床边,看他睡觉,将近一个时辰,竟也不觉得乏味。

  赵端睡饱了起来,看蔡攸一直等着,觉得不好意思,又觉得蔡攸这人不仅生得好看,人也好,就决定交他这个朋友。他俩全东京地乱玩,赵端带他踢球,斗鸡,偷偷跑到瓦子上听曲。然后赵端成亲,娶了德州刺史王藻的女儿王静和。

  蔡攸去他家玩,见到王静和,才想起来,她就是那个金明池会上落荒而逃的小娘子。

  蔡攸也娶妻,定下宋家的女儿。

  赵端说,我要生个女儿,就嫁到你家来。蔡攸说,那成,我生个女儿,也嫁到你家去。静和很快怀孕,赵端气哼哼地把蔡攸叫过来。

  “我那个小舅王宗楚。”赵端说,“你说他怎么就这么笨呢?他听不懂我讲课!”蔡攸蒙了,往常只知道赵端已经悄悄学完了太学的课,却不想他这样的年纪,已经能教人了。

  大家都一样斗鸡走马,做纨绔子弟,怎么你还会读书?

  赵端还在他旁边讲歪理:“静和怀孕了,肚子里不是你的儿媳妇,就是你的女婿,你千万不能让她伤心!赶紧去把王宗楚带好!”

  蔡攸心想,要我带,你等着这小舅子坏死吧!然而死道友不死贫道,他立刻把王宗楚的逃课记录交给赵端,听说赵端追着这小舅满王府打,他顶着王宗楚怨念的眼神去拉赵端:“走吧,咱们去吃冷元子。”

  赵端嘴巴馋,但是手上推拒了一下:“寒冬腊月的,吃什么冷元子?”

  “天冷才要吃冰的,走了走了。”

  他拉着赵端就上樊楼,他俩躲着吃冷元子,赵端吃疯了,他脾胃不好,平日里太后不给吃,这会儿撒欢似的,吨吨吨就下去一碗。

  然而吃着吃着蔡攸觉得不对。

  曾布、章夔,等等,怎么还有他爹!

  他拉着赵端就跑,赵端跑得直喘气,脸都白了:“你干嘛,咱们没付钱呢!”

  “我看见我爹了!”

  “你爹?”赵端歪头想了想,“曾相公后面,穿紫袍的那个吗?”

  “不然还有谁?你认得他?”

  “呀,他?”赵端微笑道,“我听他曾做过翰林,果然是学士面孔。”

  妈的,翰林学士不就是个官,还能美容不成?

  蔡攸回到家里,蔡瑢已经在正厅等他了。

  蔡瑢没管他逃不逃课,只警告道:“官家春秋正盛,却还没有子嗣,穆王的身份敏感,心性又不定,你你少与他往来,以免惹出祸事,累及全家!”

  蔡攸低头,却不愿意认错,嘟囔道:“若真有那日,你把我逐出家门便罢,就当没我这个儿子了呗。”

  蔡瑢的儿子都早夭,只剩下蔡攸一个长大,一听这话气得倒仰:“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然而蔡瑢的态度很快就转变了。

  元符三年正月十二,天子赵佣驾崩,那天蔡攸一直等着,等到第二天早上,他爹披着露水回家,他冲出去:“新官家谁做?”

  蔡瑢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穆王。”

  蔡攸好像心里有烟花迸了开来,他和蔡瑢对视一眼,都知道泼天的富贵尽在眼前了。

  对于蔡瑢来说,自己受曾布、章夔的压制,眼看就要被打下去。如今章夔站错了队伍,拥立赵似,和死人已无两样。至于曾布……曾布虽然听太后的,立了赵端,可那又怎么样?太后还能活几年?

  皇帝要长大,总有一天要和太后争锋,曾布也是明日黄花了!

  他看向自己的儿子,真是天赐大福,皇天保佑,叫他这儿子和穆王结交往来!他想起新皇帝夸自己的诏书文辞令美,显然是对他有印象的,好!

  “穆王是何许样人?”他头一次向蔡攸问起赵端,“他是不是比你小?”

  蔡攸从善如流地开了话匣子,兴奋地道:“我和他曾一起去算命,他给的八字上说是壬戌年生的,属狗,比我小两岁——说起来,那算命的说他‘有人主相,宜自爱。’把他吓了一跳呢。他人好,但胆子小,见打人亦怕。平常就画画、写字、读书,和王晋卿和我玩。”

  蔡瑢点点头:“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又问那个算命的在哪里,能算天子的命,想必也能算他的命。

  蔡攸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激动,就告知了算命者的位置。

  而父亲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吾儿有大福!”

  蔡攸也激动起来。

  朋友做了皇帝,自己难道还能少富贵吗?

  可他又迷迷糊糊地想,我认识他,和他玩,并不因为他是皇帝啊?但不管了,交个朋友,送个皇帝,这买卖真值得!

  出乎他意料的是,泼天的富贵没有很快到来,太后垂帘,恢复旧法,下诏贬蔡瑢去杭州。

  蔡攸惊讶于这个消息,而蔡瑢却很平静,甚至面带笑意。他只带了一点东西就走了,让蔡攸在家里好好读书。

  他说自己绝不会在钱塘久留——果然,没过几个月,赵端就把他叫回来,越级提拔,恩隆尤重。蔡攸也被赐了同进士出身,授秘书郎。

  太好了,再也不用去他妈的狗日的太学读书了!蔡攸把书一扔。

  没过多久,皇帝改元又改名,他越来越少地见到自己这个朋友。

  持盈,持盈,好好的为什么改个名字?然而他又觉得这名字好,“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好诗,也是好人。

  皇帝身边的近侍越来越频繁地来到蔡府宣召、赏赐,赏赐有他的,但宣召没有。到后来他都懒得看陈思恭了,指一指后面道:“我爹在后面呢。”

  陈思恭笑道:“这次官家是召您呢。”

  蔡攸立刻跳起来,冲进宫里面去。陈思恭在后面撵他都撵不上。

  持盈穿着一件石榴色的缠枝对襟衫,在福宁殿前给里给没开的花浇水,六盆齐齐摆开,他弯腰一片片检查枝叶的状态。

  “十一哥!”蔡攸喊他。

  持盈笑着回头,蔡攸看他的眉眼如旧,却这被衣裳衬出了一丝秾艳风情,在绿叶间夭夭灼灼地开。

  蔡攸在他跟前止住步,持盈放下水壶,让人把这几盆花放进阁子里去,切不可被风吹着了。

  然后就对他说:“你来啦,咱们说说话吧。”

  持盈转身进了福宁殿,蔡攸跟着他,亦步亦趋的,陈思恭给他使眼色,让他离得远点,保持礼节,他才不管,他连礼也不给持盈行,持盈不在乎,让他坐在墩子上,自己则舒舒服服地躺在榻上,侧着身子和他说话。

  他俩寒暄了几句,无非就是问蔡攸最近在干什么,又讲自己又在干什么,持盈的半边脸陷进绵软的大红引枕里面去。

  两边讲完,寂静了一瞬间。

  他忽然问蔡攸:“那你爹呢,他平日里干什么?”

  蔡攸作疑道:“你问他干什么?”这话题怎么扯到他爹头上去了?持盈不会要惩办他爹吧?这才多久啊?

  持盈有点抱怨地道:“随便问问嘛,和你聊聊天,我都好久没和你说话了!”

  蔡攸被他说得心也软成了水,好像是自己的错,自己故意不去见他那样,立刻把他爹的作息倾倒出来。

  他说我爹啊,就那样呗,每天喝茶、写字、临帖,找人算命,出去拜访,然后上朝、值班。

  他把父亲的生活说得很枯燥乏味,持盈却笑了,甜蜜蜜的,蔡攸从他榻旁边的几子上拿果子吃,觉得果子比之这笑容都显得酸涩起来。

  “是吗,还有别的吗?他还喜欢别的什么吗?”

  “喜欢什么?”蔡攸心想,他父亲喜欢权力,喜欢呼风唤雨,这显而易见,持盈都给他了啊,还能喜欢什么,“我不知道了,你老问他干嘛?”

  持盈的眼睛像两勾月牙:“我就问问嘛。哎,他喜欢算命,咱们上次去大相国寺算的那个老先生,他知道吗?”

  蔡攸道:“我老早和他说了,我看他屁颠屁颠地就要去算。”

  持盈被“屁颠屁颠”四个字逗笑了,乐得在榻上打滚,头发都溜了出来,云一样贴在两颊。

  “咱们说话,干嘛老提他,他不是天天进宫来吗,你这么关心他,自己去问他好了!”

  蔡攸见他总是无端发笑,忽然有点儿生气,好不容易见个面,怎么总提别人?持盈又把滚打回来,蔡攸看他的裙摆都堆叠在小腿肚上。白绫罗袜里,两只脚还在无意识地晃悠。

  他在开心些什么啊?

  “我就和你聊聊天呀。”持盈看起来无辜极了,“我爹爹没得早,我想问问嘛。”

  蔡攸没好气道:“神庙没得早,哲宗皇帝和你爹似的,再不济还有王晋卿呢。”

  持盈说:“这怎么能一样啊?”

  蔡攸说:“什么一样不一样的,那人生下来不就是给人做儿子的?我爹也没什么特殊的,我倒愿意我爹是王晋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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