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58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他在等待登基的日子里面没有哭,在赵佣的遗体前没有哭,他以为自己并不那么难过,他是最大的受益者,哭什么哭?然而在这一片嶙峋怪石上,他的眼泪接连落了下来,在这幅画上,父亲和兄长的鬼魂一齐对他招手,熙宁、绍圣,他要怎么做呢,他又要怎么做呢?

  他只有嚎啕大哭。他不知道要怎么办了,他终于意识到赵佣死了,死在这样冰凉的冬天,再也没有上元节,再也没有鳌山灯,赵佣要永远地被冰冷黑暗的土地淹没了!

  他不会在自己委屈难过的时候,把他叫到侧阁子里,给他吃糕点,给他玩娃娃,他用过这么多漂亮的器皿,金的、玉的、瓷的,可兄长喂他喝水的时候,水杯是陶土捏的。

  赵佣也不会再来找自己,悄悄地带自己去到破旧的宫殿一角,指着一张桌子说,十一哥,咱们一起把这张桌子抬回去,好不好?

  赵端不想抬,但也不想拒绝他,于是就说好,他们两个就抬啊抬,抬啊抬,抬着抬着赵端没力气了,赵佣就一个人拉。

  赵端问他,为什么非得要这张桌子啊?

  赵佣额头上都是汗,他说,这是咱们爹爹用过的桌子。

  爹爹!爹爹!爹爹!

  赵佣悲哀的眼神又在他面前了,你没有了爹爹,但还有哥哥,哥哥要走了,你怎么办呢?

  我怎么办?我怎么办?谁来告诉我,我怎么办?

  他的眼泪水滴在图画上,陈思恭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他说不出话来,他说不出自己的悲哀,好像自己和少年时代永远告别,好像一场绮梦破碎在烟雾里,他无法描述那种感觉,只哭道。

  “我不喜欢郭熙,我不喜欢郭熙,哥哥糊涂,哥哥糊涂也!”

  陈思恭不解其意:“官家要不喜欢,那就收起来吧。”他暗自想,原来官家不喜欢郭熙,他要悄悄地把郭熙的画都藏起来,弄到厅堂外面去,以免惹官家不开心。

  然而赵端扒拉着那幅画,不让他收,他在桌案上捶打这幅画,好像要把自己的痛苦捶打出来一样。

  陈思恭怕他伤了手,去拦他,好了好了,不要打桌子,官家打臣吧,到底软和些,是不是?

  他只能抱着陈思恭哭,他也不知道哭什么,他哭累了,哭哑了嗓子,陈思恭在心里大叫不好,你今天把眼泪哭干了,明天大行皇帝升庙,你怎么办?又不哭?他决定去找五块十块的姜汁手帕。

  然而皇帝另有吩咐,哑着嗓子道:“把蔡瑢叫来,我有话问他。”

  陈思恭苦笑道:“官家,这蔡承旨已经去杭州了,娘娘亲下的旨意。”

  赵端的眼睛仍然朦朦胧胧的:“噢。”他说,就在札子上面写字,札子下面垫着这张窠石平原图,陈思恭偷偷地瞄,那是请皇帝确定明年的年号的札子。大行皇帝死在元符三年的正月,赵端现在仍在用这个年号,但明年就要改元了。

  皇帝会用自己的年号,表达自己最美好的盼望和执政的方向。

  礼仪官提了好几个年号,太母圈了“建中靖国”,还有大观、庆祐等,然而赵端一个都没圈,他在旁边另批复了两个字,银钩铁画,遒美天成——

  “崇宁”

  搁下笔以后,好像是歇够了,皇帝长长地出一口气,又开始哭,掩面而哭,眼泪水哗啦啦的,像一条小河冲刷着脸颊,陈思恭问他怎么了,赵端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痛如绞。

  熙宁!绍圣!崇宁!他绍继父兄的遗志,他要加入到那个队列里面去!

  赵佣没有孩子,又英年早逝,太庙里的位置少,等到他死了,他的儿子死了,七八代以后,赵佣的灵位就会从太庙移出来,送到祧庙去,和远祖们摆在一起。赵端心想,在祧庙里,赵佣一个人也不认识,多孤单啊?

  他想到自己小时候和兄弟们玩捉迷藏,赵似叫他躲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说谁也不知道这里。

  果然,谁也没有找到他,他要强,要赢,不敢出去,可又冷,又饿,又觉得周围黑黢黢的,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得四肢都是凉而僵的,他以为自己死了。

  是赵佣找到了他——原来他躲在了一个大橱子里,赵佣打开橱子,骂所有人,再骂他,你知不知道娘娘和六哥差点给你吓死?

  听了这话,他才缓缓复活。赵佣又转头去骂赵似,朱太妃说,好了好了,十一哥这不是好好的吗,小孩子玩玩,你气什么?

  赵佣不说话,牵着赵端走。赵端想,我要是真死了,赵似会怎么样?你是因为赵似才这样找我的吗?可赵佣沉默了一路,赵端再也没有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他没死,但是赵佣死了。

  赵佣死了,没有孩子,一个人,冰冷冷的,黑黢黢的,七八代以后,牌位要移出太庙去的时候,怎么办呢?

  神宗皇帝已经是万世不祧了,他呢?也许他好好做官家,也可以万世不祧,永远地在太庙里享受祭祀。可赵佣怎么办呢?七八代以后他怎么办呢,他谁也不认识,就要去祧庙了吗?

  ——赵佣没有孩子,但他有啊!他要让自己的后代,也要流着兄长的血!让他们继续奉祀兄长!

  他忽然想到,赵佣的母亲朱氏不是有一个小弟弟叫朱伯材吗?他和自己差不多大,那他的女儿和自己的儿子也应该差不多大,好,好,非常好,叫他的女儿嫁给自己的儿子。朱伯材有几个女儿,就嫁给他的儿子几个!不管谁做皇帝,皇位的世系怎么改变,这江山和赵佣就还有一丝藕断丝连的关系!

  他这样想,以为能够告慰了,赵佣就不会再孤单了,然而他的心还是痛,他缓解不过来。

  陈思恭去擦他的眼泪,说官家,别哭啦,这是怎么了啊?

  皇帝哭到情动,哭到难过,哭到嚎啕,他不想让人听见,就去咬自己的手,陈思恭拍他的背哄他,急也要急死了:“官家咬我吧,何苦伤害自己!”

  赵端就咬他,咬着咬着再也没力气了,哭倒在座位上。

  陈思恭问他好好的哭什么呢?他说他不知道。

  ……但陈思恭呢,他在那里?

  持盈茫茫然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空荡荡的小房间里。

第62章 患不均棠棣失华 意难平父兄仇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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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房间的门窗都紧紧闭着,屋内的摆设,除了一张床和床旁边的几子以外,什么都没有。

  即使在这样的时刻,持盈也分了个神,他想,真不该嘲笑赵煊的房间像雪洞的。

  他仰天想了一阵,感觉身上有了力气,又去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是青碧色的那一件襕袍,不再光洁,皱得可怕,上面的红粉颜料还如新,可血已经陈了下去,锈红的一点。

  这是谁的血?

  他努力咽口水,又觉得口很干,去看几子上仅存的物件,那是一个陶土杯子。

  他把杯子拂到地上,叮铃咣铛地响,这陶土竟然十分坚实,没有碎掉。

  几乎这杯子刚刚摔到地上,门外就有了声音,过了一会儿,一阵奔跑声响起,门吱呀一声开了。

  赵焕头也不抬地跑进屋子中央,又后知后觉地刹车,踯躅在持盈的床前。

  持盈看了他一眼,恹恹地转过眼去。

  赵焕扑通一声跪下,膝行到他床前,狠狠磕了一个头。

  这床不好,持盈想,赵焕一个头下去,床架子都在摇动。

  赵焕哭道:“爹爹总不醒,真是吓坏我了!”

  持盈盯着儿子的脸一瞬,杀了他的心都有了,但又不敢妄动。

  自己在哪里?他不知道。外面都有谁?他不知道。过去几天了?他也不知道。

  他被胁持着出来,赵煊会怎么应对?他还是不知道。

  赵焕又靠过来:“我叫人进来给爹爹换衣服吧。”他带着持盈跑出来以后,唯恐持盈醒来反抗,每逢他有醒来的异动时就再把他捂晕,连日至今才安顿下来。

  他看持盈身上那件襕袍都皱了,好像一把荷叶被人碾在手里。

  这风流锦绣的天子,何曾经过这样的苦楚?

  持盈见他干了坏事还半点不显现出来,心下透凉,然而还有一丝侥幸,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赵焕没有给他换衣服,若换过,他的秘密被人发现,事情就完了!

  然而他不能让赵焕看到自己的心虚,只别开他的手:“不必。”

  赵焕愣住,持盈冷笑道:“就连司马衷那等傻瓜,也知道‘嵇侍中血,勿去’呢,在你眼里,我是不是还不如他?”

  晋朝八王之乱,傻子皇帝司马衷和司马颖打仗,兵败,嵇康的儿子嵇绍挡在司马衷的面前,被乱箭射杀,血溅到司马衷的衣服上。战事平息以后,内侍要给他换衣服,他说那是嵇侍中的血,我怎么舍得洗?

  好啊,陈思恭这种人也能做忠臣了!

  “那爹爹眼里,我是乱臣,是不是?”赵焕咬牙,当时陈思恭挡在他面前,内外都呼喊起来,延福宫和禁中只有一道拱辰门的差距,情况那样紧急,他能怎么办?如果陈思恭知道收敛,根本不会死,他又不是杀人狂!

  陈思恭为什么要拦他?

  “这天下是咱们家的,我要自家的东西怎么了?”赵焕反驳他,“这皇位若还是爹爹坐,我行此事,甘当一死!可我不服赵煊,他算什么东西?”

  他在持盈面前对赵煊明里暗里表达过很多次不满,但这是头一次说出口,说出口他果然畅快多了,什么官家、陛下、太子、大哥——狗屁,都是狗屁!

  持盈都没有反驳他,他只是靠在床头,神色悲哀。

  他知道赵焕对赵煊不满,可赵煊继位,这两个儿子才能同时保全。赵煊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对外总要脸,若弟弟在他手底下出事,后世史书且少不了猜测,他绝不愿意杀赵焕。

  可赵焕就不一样了,赵焕继位,赵煊就是前朝废太子,哪来的活路?

  看看赵焕现在这个样子吧,如果当初自己真的禅位给他,赵煊要怎么办?

  他只是痛苦,痛苦自己的儿子变成一个恶魔,又痛苦这个恶魔是自己催生的,如果他不扶持赵焕,不对蔡瑢又提又打,焉有今天的祸事?他愧疚、不舍,所以他容忍赵焕的野心、冤望还有不服气,可是——

  可是这儿子竟然变成了这样。他把剥了皮的狸猫放在襁褓里的时候,是铁了心要对付自己!他的匕首插进陈思恭的心口,一点犹豫也没有!

  “你小时候,只要陈思恭抱,别人一抱就哭,你记得吗?”但你却杀了他。

  赵焕绝没有想到会迎来这么一句话,他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心里烦得要命,陈思恭陈思恭,还有完没完了?他不会走路或者走累的时候当然要人抱,他要陈思恭抱,是因为陈思恭永远跟在持盈身边,陈思恭一抱他,就代表父亲来了,他当然只要陈思恭抱!

  他小时候,还没有搏得父亲宠爱的时候,母亲失宠,灰色,阴暗,唯一彩色的时候就是父亲来看他,他多兴奋啊!他不要陈思恭抱要谁抱?陈思恭会把他抱到父亲的跟前去!

  他爱的只是陈思恭背后所代表的,父亲的莅临,和陈思恭本人有什么关系?更何况陈思恭,完完全全这个见风使舵的小人!

  “爹爹禅位的时候,他叫何瓘在殿前拦我,不让我进去和爹爹说话,导致今天的祸患,凭这点他就该死!”

  他到底还是进去晚了一步,皇帝已经金口玉言下诏禅位给太子赵煊了,若没有何瓘的阻拦,他进得殿去,皇帝一定会、一定会改变主意的!

  持盈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是我。”

  “什么?”

  “是我叫何瓘在殿前拦着你,他是殿前都虞,官比太尉,是什么叫你以为陈思恭能够指使他?”持盈盯着他说话,“照你的意思,该死的是我。”

  赵焕知道自己应该跪下来,应该请罪,不管是他继位还是赵煊继位,皇位的正统性都来自于持盈,他千辛万苦把持盈劫持出来,就是为了让他下诏废除赵煊立自己做太子!

  可是!可是!

  他清楚自己被持盈缔造的美梦蒙蔽了,他不愿意醒来。

  而持盈摇醒他,告诉他,不是别人,就是我,我让赵煊继位,这一切都出自于我的本心!

  不、不!你要对我说,你要对我说你爱我,你讨厌赵煊,你是被逼无奈立了他,我是晚来了一步才和皇位失之交臂!

  赵焕站起来,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面转圈,他把一切尖锐的东西,任何硬的家具都收起来了。

  虽然他知道父亲怕痛,怕血,绝不可能自杀,但他更怕父亲真的死,他不愿意冒任何的风险,可是他发现父亲的心比木头做的家具还要硬。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要是不想立我,为什么对我好?”赵焕站在房间的中央质问父亲,“你为什么让我和赵煊作对,眼睁睁地看我去死?我不是你的儿子吗?”

  “我不是你生的吗,我也能做官家!凭什么不让我做?”

  持盈对他的疯狂恍若不觉:“因为我想让赵煊做。”

  你就是输了,输给赵煊,不管是输在礼法、人品、文韬还是武略,输了就是输了,持盈轻飘飘的一句话,赵焕简直要疯了,他小心翼翼地讨好持盈十几年!到底哪里不如赵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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