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51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啪嗒。啪嗒。啪嗒。

  赵煊默默抬头,和他对视一眼。

  持盈无辜地回望,表示自己可什么都没做。

  赵煊找不到外因,只好归咎于玩具本身:“这珍珠里面是不是有问题?”

  他要把人叫进来,把珍珠磨碎,看看里面是不是不一样重,是不是被人动了手脚。

  持盈拦住他:“好了,好了,别折腾了。”

  他捧起杯子喝那要命的川芎茶,赵煊悻悻地住手,把这玩意推到旁边去。

  持盈苦得皱眉毛,赵煊道:“请爹爹喝点药茶,真是不容易。”

  持盈道:“是不容易,还辛苦官家给我弹琵琶。”

  就是说赵煊推起枣磨来珍珠乱掉的声音像弹琵琶。

  赵煊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出了丑,而持盈已经起身离座,溜达到下首的座位上去吃葡萄了。

  赵煊和他待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让人随侍。刚装模作样地给他请完安,就让所有人都出去,故而持盈的下首椅子上还放着果子盛——那原本是赵煊的位置。

  宫人一退下,赵煊就坐到他旁边来了。

  这葡萄原本是冰过的,赵煊不赞同地看他:“爹爹从前吃冰,有脾胃失和的前事,怎么还不做忌?”

  持盈本来就怕热,一热就开始往外冒汗,即使摆了冰块也收不回去,他想赵煊自己不怕热,真不知道怕热人的苦楚。

  他自己吃一个,还剥一个给赵煊,他并不是会剥葡萄的人,葡萄的肉连皮一起给他剥掉了,放到赵煊面前的就只有原来的半个那么大小。赵煊把葡萄衔在嘴里,又找手帕给他擦手。

  持盈道:“为这老毛病,我已经不吃冰了,怎么连口果子官家都要管着我?”

  赵煊让他坐到自己旁边来,持盈对挨着他倒没什么意见,赵煊身上也不热,他把果盘放到自己怀里,和赵煊有一搭没一搭聊起天来。

  赵煊问他还记不记得几年前吃坏肚子害病的事,怎么现在还敢吃,讲他那时候病了半个月,人都瘦了一圈。

  持盈讶异他记得那么清楚,他自己生的病,自己都将要忘了,用力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有这事?应该是杨介给我治的,我小时候得病也是他来管。”

  他和赵煊分享自己小时候的事,只是掩掉了姓名:“我少年时和别人逃课,出去吃冰,路上遇见了他爹,他就带着我跑,害得我当天就害起病来,肚子很痛,把娘娘给吓坏了。”

  赵煊知道那个别人就是蔡攸,想想就知道,然而他不说话。持盈的额角都出汗了,他给持盈打扇子。

  持盈就笑他自作苦吃,怎么不叫人进来。

  赵煊道:“这岂能要人看见?”

  持盈乐了:“我都不在乎,你怕什么?难道他们还敢说出去?”赵煊又不说话,只慢慢打扇子。

  持盈道:“说起这事,我想起来,陈思恭上一次挨打就是那时候。因我病得厉害,娘娘发旨来问,说他服侍我失职,将他按住了打。他那晚上肿着脸来找我,把我吓了一跳。我问他怎么了,他和我说,‘大王哎,可不能再吃冰了,我有几条命够娘娘打的?’”

  持盈被自己逗乐了,在他怀里笑,赵煊道:“他有劝你的责任,你不听,难道不该打?”

  持盈道:“他怎么拦得住我?”

  赵煊想想也是,但他对于陈思恭,或者说持盈身边的一众宦臣都很看不惯。他母亲在后宫中根基不深,又去世得早,不像赵焕的母亲王若雨,是向太后身边的女官,在宫中经营多年,宫中的宦臣都向着赵焕说话。赵焕也恬不知耻,譬如童道夫,年纪比持盈还大,赵焕也敢和他结拜为兄弟,这事持盈也知道。

  于是挑刺道:“拦不住就不拦了吗?”又叫他不许吃了,持盈也知道再吃又得去见医生,就把葡萄放到桌上,手上那颗也喂给赵煊吃。

  持盈笑道:“好吧,他拦不住我,官家拦得住我,好不好?”他疑心陈思恭的话题再说下去,赵煊又要变脸。

  赵煊受他的贿,哼道:“爹爹对他们宽和,生出这许多事来。”他一上位杀的李彦等都是宦官,童道夫虽不是他杀的,但死得更惨。若说蔡、王还有些用处,这些刁奴会什么?

  持盈不和他说这个,人心是肉长的,哪怕李彦等人的提拔是他为了控制朝局,但像陈思恭那样的宦臣,却是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玩伴,持盈不对他们宽容,对谁宽容?

  赵煊见他不说话,还以为持盈要生气了,他心里又想,自己说得不对吗?可爹爹若是生气要怎么办?

  持盈生气了,也不会拿他怎么办,可他不想看见这样的情景。

  然而持盈只埋怨道:“我生官家是来做儿子的,怎么你行事做派,倒像我爹?”

  赵煊不知怎么的,心头放下一块大石头,冷不丁回道:“那爹爹以后和谌儿以兄弟论吧。”

  持盈被他忽然抖的机灵吓了一跳,转头拿胳膊肘捅他:“你疯了不成?这么和我说话!”

  赵煊装作很痛的样子,向后倒去,不料真撞在木雕上,持盈又去看他的头,赵煊仰靠着,半天没动。

  持盈疑心他撞傻了,想起上次打他一巴掌都不知何处说理去,连忙去看。

  赵煊仰靠着,抓着他的手:“爹爹是不是还不曾见过谌儿?”

  持盈道:“是不曾见过。”

  他把赵煊拉起来:“有什么着急见的?他年纪小,不要特地抱他出来见风。”

  赵煊记下这件事,又扯开来,漫无目的地和持盈聊天。

  “我罢亲征,是因为完颜宗磐给我来了信。”赵煊说,“爹爹记得他是谁吗?他的女真名字叫蒲鲁虎。”

  持盈皱着眉头道:“完颜晟的嫡长子,是不是他?”

  完颜晟就是刚被石头砸死的金主,他的皇位是继承自兄长完颜旻的。

  持盈和完颜旻曾有通信,约为兄弟,结下盟约,共同攻辽。然而完颜旻死,完颜晟继位以后就寒盟攻宋,持盈对他烦不胜烦,别说儿子了,连他有几个孙子都在心里记着。

  赵煊说是,又悄悄地靠在他耳边说话,持盈在想四周无人,赵煊为什么要和他说起悄悄话来?但仍然靠过去听。

  “我有时候想,他们金人,倒有些信义……弟弟的皇位,真会传给哥哥的子孙。”

  持盈吓得抬头看天:“你敢说这样的话!”

  他头痛道:“若不这么做,何来我们的今日?他完颜晟哪里是讲信义,他只是死得太快了!”

  这世上做父亲的,谁不愿儿子继承皇位?完颜晟被陨石砸死当场,又有什么办法?

  想想他们家里,太祖皇帝传位给太宗皇帝,太宗皇帝也许诺会将皇位传给太祖的儿子,然而他登基不久,太祖长子赵德昭便自杀了,于是再没人提起这事,皇位世系就一直在太宗一系传承。

  持盈和赵煊都是太宗的后人,怪不得赵煊要悄悄说这话,也不怕遭雷劈。

  持盈想这事的确不厚道,但那怎么办呢,总不能他捡了便宜还卖乖吧?

  持盈道:“所以他写信给你,是想杀了完颜亶?”

  赵煊道:“不是,他想议和。”

  持盈出了一口长气:“也对,外头带兵的宗望,是完颜旻的儿子,和他有冲突。他要议和,是想把这煞神菩萨喊回去杀吧?”

  赵煊问道:“爹爹不怕他诈人?”

  持盈道:“‘天下之财,止有此数。’不在此,则在彼。宗望破辽的时候,抓了辽国皇帝,已有声望,他要是再立军功,哥哥的一系煊赫起来,弟弟的后代哪里有容身之地?”

  赵煊疑道:“这话不是司马君实说的吗,爹爹把他写在党人碑上,还信他的话吗?”

  当年司马君实与荆王,一个吵着祖宗成法,一个吵着熙宁变法,蔡瑢刚一当政,持盈就支持他刻了元祐党人碑,头一个名字就是司马君实。

  持盈道:“我信不信他,和他人怎么样,有什么关碍?我刻党人碑,只是为了叫他们都听话罢了。”他少年登基,要执掌国政,不把人罢掉一批,空出位置来,怎么提拔自己的心腹?

  “完颜亶才十岁,虽然做不了事,但也应该明白道理了。他们金国尚未开化,没有礼仪,没有尊卑,还是贵族共同议政,并不是君父专断。我听说完颜晟曾因为偷喝国库里的酒,被大臣摁着打了二十大棍,哪里有国君的尊严?完颜亶虽然小,但他的老师是曾经辽国的进士韩昉,他沐化中原之道长大,也不会放心年长的叔叔在外面领兵的,叔叔们威望日隆,他这么做皇帝?”

  赵煊去看他的眉眼,淡若远山,然而这样的飘渺间岂有情谊?他有时候觉得父亲只是一位风流文人,可想到他即位二十年,动辄用御笔办事,不经过枢密院与中书省,程振讲他独断专行,没有天子从谏的风范,可是……

  蔡瑢这样阴险,也二十年不能奈何他。他每觉得父亲心狠,却又想,若是心软,怎么连陈思恭也要看顾?

  然而他又悲哀地发现,父亲通过新旧党争来铲除异己,他又何尝没有通过贬蔡杀王来安插自己的人手。

  他已经做皇帝了,然而皇帝和他想的不一样,父亲和他想的也不一样。

  他自己变成了父亲的样子。

  他知道持盈说的是对的,打不过宗望,那又怎么样?人会死的,让他的皇帝把他叫回去,让他们自家生乱,简直是最好的了。

  持盈不知道他的胡思乱想,只当他在想怎么给宗磐回信。于是又偷偷伸出手去够葡萄,赵煊下意识去抓他的手:“爹爹还吃,真想和谌儿论兄弟吗?”

  持盈仰着脸看他,嘻嘻地笑:“已经不冰了。”他又剥一颗给自己,剥一颗给赵煊。

  葡萄的滋味是甜的,又酸牙,冰倒是不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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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上完颜晟还能再活近十年,女真内乱一直要等到完颜亶正常继位(即你宋灭亡很久)以后再发生。因为不想给他俩开金手指,只能掣肘一下对手了。

  因为本文比较戏份重要的金国人只有一个,所以还是用汉名了。即将进入最后一个副本地图!

  (章节名说的不是他俩,但本来是父子仇雠,又被敏感惹。。。)

第57章 患不均棠棣失华 意难平父兄仇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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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磐虽说要和议,可八月底的时候,太原城还是陷落了。

  金军分成东西两路,开始夹攻汴京,西路军的统帅宗翰从太原出发,克威盛军、隆德府、渡孟津之后,被阻拦在了洛阳;东路军的统帅宗望自真定而来,攻下临河、大名、德清以后,到达濮阳。

  濮阳城外,就是黄河,黄河以南,就是汴梁。

  濮阳城易帜的消息传来,迁都之事越吵越烈。

  “宗翰已经在攻打西京,西军无法进京勤王。”赵煊说,“宗望已经到了濮阳,不日即将渡河,一旦渡河,汴梁无险,何以自守?”

  程振委婉地道:“迁都之事,实在凶险。臣请官家下诏,令各地军民勿要抵抗,与金人就此和谈吧。”

  李伯玉骂他:“胜时的和谈叫和谈,败时谁愿意同你谈?上次金人要了十倍的岁币,这次如果再加十倍,又要如何?”

  程振道:“再加十倍也给得起,也比养兵省钱!”

  李伯玉冷笑道:“那是国家之财!不与百姓,为何要与外邦?”

  程振道:“不与外邦,连年兵祸,百姓如何修生养息?”

  赵煊喊停:“收拾卤簿吧。”就起身要走。

  程振去拉他:“官家!官家!”

  赵煊好歹给他一点面子,停步看他,程振道:“西京无法迎驾,官家难道要去东南吗?道君宠幸蔡氏凡二十年,东南地方,如臂使指,蔡氏门人杀之不尽,官家去东南实在凶险!还是与金人和谈,保住东京要紧!”

  “保东京也不能靠和谈——”李伯玉也冲上去,“仰赖他人,怎么能保住东京?”

  赵煊转头,脚步也不停:“怎么就去不了东南?道君难道有金人可怕?他同朕是一体父子,国家动荡,难道他有好日子过?”

  大庭广众之下,程振将话憋在心里没敢说,他想说金军来了,咱们和谈,你还能做皇帝,你爹爹要是复辟,你焉有命在?

  而后赵煊也未曾再召见他,而是宣入了李伯玉。

  李伯玉甫进殿来,赵煊就告诉他:“宗望退回德清军了。”德清军是濮阳稍稍往北的一座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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