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143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林飞白就懂了。

  皇帝是很忙的,他压根没想起来林飞白是谁,有一天梁师成若有若无地提了一句,皇帝和蔡瑢正在艮岳听琴,顺口就把他叫来了。

  林飞白穿上自己最金贵的行头,在艮岳觐见了皇帝,他说皇帝曾经骑青牛下凡,自己就在旁边渡引,蔡瑢是左元仙伯,王甫是文华使者,嘉王是青华帝君,刘贵妃是九华玉真安妃……

  他押中了,皇帝真的做了骑青牛的梦!

  宣和天子的玉音和艮岳松涛一起响,林飞白比神仙还要快乐。梁师成、高俅,还有他攒聚在一起,互为表里,皇帝没猜出来这一层。他跟着王甫做事。

  很快,汴梁发洪水,皇帝生病,像一株浮木徜徉在河水之中。

  那年太子赵煊十四岁,还没有成年,嘉王十三岁,更小。

  哲宗皇帝的遗孀刘清菁通过养女刘玉华的手,收买了好几个福宁殿的内侍,企图毒死皇帝,并想在已经有皇后的情况下,以伯母的身份拥立太子、出临百官垂帘听政。

  用她的话来说,刘娥姓刘,她也姓刘,为什么不能做女主?

  林飞白也许不懂什么是长生,但他游历多年,很懂医药。

  他来到福宁殿里为皇帝治病,皇帝正要吃药,旁边有一只铁包金的幼犬正在不停地“呜呜”叫,咬皇帝的衣角,要皇帝陪他玩,皇帝不胜其扰,亲自把它放到地上,警告它:“乌奴,再这样爹爹不喜欢你了。”皇帝有那么多孩子,还是很热衷于给人当爹,乌奴锲而不舍地爬上皇帝的怀里,皇帝把药碗递给林飞白,把这只狗再次放到地上。

  林飞白闻到了药的味道,他说,官家,这好像不是治心悸的药。

  皇帝有心绞痛的老毛病,哲宗皇帝驾崩那年年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改元太兴奋,他也病倒了,众人用苏合香丸才把他救回来。这一碗药里用苏合香掩盖了别的气味。皇帝没怎么注意,他把药接过来,放在鼻子下闻,乌奴把皇帝的胳膊撞翻了,药洒在地上,它吃掉了药,然后死了,嘴巴里白沫和棕色的药汁流在一起。

  皇帝逡巡全福宁殿的宦臣,把休假在外的陈思恭紧急召回。陈思恭吓得哇哇大哭,皇帝静静地呆着不说话,最后查出来几个小宦官,证据指向刘玉华,刘玉华脱簪请罪,供出了养母刘清菁——她原本是刘清菁养着准备送给哲宗皇帝的女子。

  皇帝让刘玉华走了,也没有动刘清菁,那天皇帝睡不着,乌奴被人抬了出去,皇帝看谁都不像样、不靠谱,林飞白是他的忠臣。

  他们彼此坐了一晚上,林飞白实在熬不住了,往药里面加了点镇心安神的朱砂,皇帝静静地在他怀里睡过去了。

  他睡得很不安稳,还有眼泪流下来,林飞白的心剧烈跳着,把手指摁上皇帝的脸颊,湿润了一片。手指擦不干,他轻轻吻掉了皇帝脸上的泪痕。皇帝的睫羽颤抖,像一只想要休憩却不敢停下的蝴蝶。

  林飞白听清了皇帝的呓语:“‘三十六宫人第一,玉楼深处梦熊罴。’”

  他出去,把这首诗告诉了王甫,王甫得意地笑了:“那是哲宗年的时候,蔡瑢写给刘清菁的诗。”

  为了回到权力的中心,蔡瑢曾经毫不避讳地赞誉刘清菁,赞美她为哲宗皇帝生了一个儿子,让刘清菁在哲宗皇帝面前为他美言。但很遗憾,这个儿子很快就死了。

  如今刘清菁想要通过内侍的手杀死皇帝,拥立赵煊,会不会是凭借着宰相蔡瑢的势力呢?毕竟赵煊没有成年,如果皇帝死了,他即位以后肯定是需要太后垂帘听政的,皇后郑若云的远房兄长郑居中经过皇帝的扶持以后在朝中也很有势力,蔡瑢没法利用她,选择和刘清菁继续往来也很正常。

  林飞白只是很疑惑,皇帝对蔡瑢这么好,他有什么不知足的?王甫这么猜测是正确的吗?可王甫不在乎事实的真相,他只管皇帝是怎么想的,他给了林飞白一个破题的人物——太子赵煊。

  林飞白回到福宁殿里,皇帝呆呆地坐在床上,眼睛看到他的时候,才有了一点光彩。

  林飞白告诉皇帝,汴京发大水,是因为太子;您生病,也是因为太子。太子也许做了什么失德的事情,引起上天的怪罪,如果想要您好起来,大水退下去,需要太子上城楼祷告。

  ……有什么比谋杀自己的生父还要失德的吗?

  当然,赵煊只有十四岁,他做不到,但他的存在就引起了别人的野心。

  皇帝再一次认识到,这个庞大帝国已经有了继承人,只要他上一秒死去,下一秒,他的儿子就会没有任何阻碍地成为下一任皇帝。他有一段时间不去见别人,太子要侍疾,他不要;嘉王要探病,他不见。蔡瑢、王甫,皇后、贵妃,所有人统统吃皇帝的闭门羹,皇帝的旨意通过玉斧传达于外,并不露面。

  他和林飞白呆在一起,他不要死,他要长生,可他看起来又不是很渴求长生,林飞白给他讲经,讲着讲着,拐到这些年游历的传闻上去,皇帝听得也很开心,在他怀里笑。

  皇帝没有再养狗,他给那条狗追封,一条狗还能叫当龙骧将军,林飞白瞠目结舌。但不管怎么样,福宁殿很寂静,除了侍从之外就是林飞白。

  皇帝给他抚琴,曾经属于蔡瑢的待遇,林飞白看出了那碗药有毒,林飞白对他好,忠于他,他施舍林飞白一点爱。

  林飞白想要对他更好,想要更多的一点,他搜肠刮肚把自己二三十年的经历全部掏空了、倒出来,说给皇帝听,还添油加醋。因为他发现,当他说出一件很离谱、神奇的事情以后,皇帝的眉眼就会微微牵动,唇边就会显露出两个笑弧来,那真是天底下最美好的风景了。

  燕京的雪天里,林飞白一脚深一脚浅地赶路,警惕地听周围的声音,太好了,没什么声音,感谢这么多年的江湖游历,他听得懂女真话,并且很会逃跑,毕竟去别人家里偷酒喝也是需要一定技术的。

  月亮照在雪上,福宁殿暖融融的,皇帝在他的怀里醒过来。

  林飞白向他告假,半个月来,头一次走出了福宁殿。皇帝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晚上就回来,他只出去一下。

  他决定给皇帝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呢?皇帝想要长生,想要做神仙,他准备领头群道,奉皇帝为教门之主,上法号曰教主道君皇帝,皇帝的生日要到了。

  可他前脚踏进家里,后脚,宰相蔡瑢就大驾光临了。

  他穿着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太师青”襕袍,戴垂脚幞头,乌靴革带,清贵洒然,如岳如松,但来者不善。

  林飞白在心里大叫不好,果然,蔡瑢温和地喊他“元妙先生”,并让他说出皇帝不见人的原委。林飞白开始不想说的,那天皇帝在福宁殿里给他弹琴,一种道教的乐音,他想蔡瑢原来听到的是这样的琴声。凭什么别人不许听?

  难道蔡瑢还敢把他杀了吗?他可是皇帝最信任的宠臣,他不怕皇帝杀了他吗?

  蔡瑢真的敢。而且,皇帝不会把他怎么样。

  皇帝会为了自己和蔡瑢过不去吗?他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无数次午夜梦回,林飞白都感到很庆幸,尤其是在蔡瑢众目睽睽之下毒死张康国以后,那可是枢密使,蔡瑢说杀就杀了,皇帝呢?皇帝把他贬了,但他一生病,皇帝就又去看他,亲手给他挑药材,甚至为他写青词祈祷,青词烧给天帝,谁也不知道,除了作为媒介的林飞白。

  他看清了上面所有的字。

  皇帝希望蔡瑢的身体好起来,他发誓他会远离蔡瑢,但他希望蔡瑢的身体好起来。

  还好我当时没有违抗他,林飞白想。

  他一五一十地把情况说给蔡瑢,一个字都没有省略,蔡瑢大发慈悲,让他坐下。

  蔡瑢说:“既然官家喜欢和你说话,你就多说些。”林飞白觉得自己就像乌奴,为解皇帝的寂寞而存在,最后死在福宁殿里——还好他没有违抗蔡瑢,不然他也成了“龙骧将军”了!

  蔡瑢肯定了他的心思,他说“教主道君皇帝”这个尊号很好,官家会喜欢的。

  林飞白发着抖回到福宁殿,皇帝的身体没有好全,披着衣服在院子里晒太阳,头发散着,阳光很好,皇帝对他招招手,看起来很想他,但他其实只出去了半天。

  林飞白给他带了虹桥底下的鱼羹,他跑得很快,羹还是热的,皇帝吃鱼羹的样子像猫,并且没有试毒——毒药事件以后,皇帝吃什么都要人试毒,作为揭穿者,林飞白是例外。

  鬼使神差地,林飞白问皇帝:“官家总说这家好吃,有多好吃?”皇帝歪了歪头:“你自己去买的,没有喝一碗吗?”林飞白没有,他怕鱼羹冷了,可明明能够先喝一碗,再买一碗的,他却没有想到,他想自己真的被蔡瑢吓傻了。

  皇帝把鱼羹喝完了,只剩下嘴巴里有一口,他渡给了林飞白。

  这鱼羹果然很好,一点腥气也没有,但皇帝还要拿龙舌香清口,丁香的芬芳又传到林飞白的鼻尖,他向皇帝介绍了另一种长生的修炼方式:双修。

  皇帝答应了他,也许目的不是为了长生。他乌黑的、茂密的头发洒在衾枕上,像一匹黑色的锦缎。

  太阳悄悄地落到西山后面,宫里死了一个人。

  蔡瑢闯开福宁殿的禁锢,谁也不敢真的阻拦这位宰执,林飞白正在给皇帝喂药,皇帝最讨厌喝药,但愿意和他玩一些情趣,愿意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他的药。

  蔡瑢进来,告诉皇帝:“元符皇后已经上仙了。”

  元符皇后是皇帝为嫂子刘清菁上的尊号,出于某种原因,即使她下了毒,皇帝也没有处置她,也许是在等着谁的投诚。

  皇帝推了推林飞白的手腕,林飞白把药放在案上。

  皇帝说:“怎么死的?”

  蔡瑢说:“她自知罪孽尤大,用帘带钩自缢了。”

  皇帝微微笑了一下,刘清菁想要毒死他的事情被瞒得很好,林飞白上午出去,下午蔡瑢就知道了原委,他看了一眼林飞白。

  林飞白低下头去,他希望皇帝理解自己的苦衷,但皇帝没有。皇帝说:“就说她是病死的吧,恐哥哥脸上不好看。”刘清菁是哲宗皇帝的妻子,孟皇后已经被废了,如果刘清菁再以这种罪名死去,哲宗皇帝就没有配偶了。

  蔡瑢以杀死刘清菁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他坐到皇帝的床边,喂皇帝喝药,像做了一百遍那样。林飞白在旁边看着,药喝完了,蔡瑢给皇帝拿蜜饯,皇帝指使他:“我不要吃酸的。”蔡瑢拿了一个雕花梅球,浸满了糖霜,皇帝就着他的手吃了,吃完以后,蔡瑢看了一眼林飞白,林飞白走了。

  他开始有一点不好意思,他觉得自己把皇帝的隐私卖给了蔡瑢,可蔡瑢给皇帝递台阶,皇帝就下了,他妈的,我为什么要用死来让皇帝无台阶可下?蔡瑢杀了我,皇帝说不定还会觉得脏了蔡瑢的手呢。

  他讨厌蔡瑢,他希望蔡瑢死,一定是因为蔡瑢把先生的名字写在了党人碑上。

  他和王甫精诚合作,皇帝念他的恩情,对他一直不错,并且欣然接受了教主道君皇帝的尊号,他们有时候会双修,皇帝也不讨厌他,他们一起睡觉,林飞白出入排场很大,仆从如云,连王子皇孙也敬他三分,可琴声没有再响起来。

  他越来越得意,越来越得意,遇见东宫的车驾也不知道退避,太子赵煊被他的车惊吓到,在东宫养病。

  一切都开始滑坡。

  如果我能再救他一次。林飞白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也许事情会回到以前。但他又不是真的神仙,持盈把他召见过来,让他想办法收回那口雌穴,这怎么办?而且为什么要收回去?他还没来得及想出一个办法,新帝赵煊就来了。

  他被赶回家,但这些年他积攒了很多钱,不用像以前那样过日子,他开始云游四方。

  有一天,他听说道君皇帝被挟持北行,不知所踪。他循着流言的足迹一路向北走,来到燕京,为女真的二太子治病。其实他的伤寒也不是什么大病,林飞白甚至有空给药丸上加点朱砂,持盈是很挑剔的,他喜欢漂漂亮亮的丹药。

  嗯……其实我有很多很多的钱,林飞白想,这些钱是赵持盈赐给他的,似乎也有赵持盈的一份,如果我能把他救出来的话……

  但是没有。

  燕京的山林白茫茫的一片,到处都是枯树,月光洒洒地照下来,他发现自己没有带那卷道德经出门,不过他肯定不会回去自投罗网的。

  从前他没有钱的时候,做不了神仙,做神仙是需要需要强大的物质支撑的,现在他有了很多很多的钱,而且赵持盈都不来和他分,那他肯定能做好神仙的。

  正月底的时候,燕京城敲起了丧钟。

  林飞白从山林的木屋里面逃出去,打算回到水土温暖的家乡。

  四月份的时候,他回到了家乡永嘉。十二日的夜晚,全城开始为了庆祝皇帝的乾龙节通宵狂欢。

  人家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其实十二日的时候,月亮也很大,很美了,只是还有一点小小的缺角。林飞白仰头去看月亮,想起在延福宫的时候,持盈对他说的话。

  他说,元妙,人生天地,总有分离。可这个世界上还有共看明月的道理,你回到家乡以后,见明月圆时,就是我在与你同看了。

  那天林飞白又变成了小林,他回到赤壁的船上,壬戌之秋,那位把大宋折腾得底朝天的道君皇帝还在母胎之中孕育,三个月以后才能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啼哭。

  先生在船舱里睡着了,肴核既尽,杯盘狼藉,江面粼粼的波光吹皱了月亮,小林忽然懂得了什么叫做“抱明月而长终”。

  月亮慷慨地撒照光辉给所有人,海东青叼着柳枝,像捕获了一个了不起的大猎物那样,精神抖擞地站在持盈的肩膀上。

  持盈把他带到延福宫,转身就要离开,这只鹰站在玉脚架上,发出了“咯嗬咯嗬”的短促叫声作为挽留,持盈用柳树枝逗弄他:“我不能带你走,我家里有猫了,它害怕你。”

  鹰听不懂,它张开翅膀,向持盈展示自己蓬松的羽毛,健美的身姿,锋利的脚爪以及锐利的眼睛,可持盈还是走了。

  月亮挂在夜空,持盈踩着月亮穿过拱辰门,来到福宁殿,借着如水的月光,持盈用柳树枝在赵煊的肩膀上点了点。

  赵煊显然对持盈的一切动向了如指掌,包括这根寓意着多福多寿的圣柳枝:“这是别人送爹爹的,点我身上做什么?”

  持盈说:“不是说好了吗?礼物分你一半。”

  祝福自然也是。

  他坐到赵煊的身边,两个人肩并肩挨着,金虎斑猫壮起胆子溜进房间,在他俩脚边摊成一坨。

  玉漏声响,烛花摇曳。

  柳树枝横亘在他俩的膝头。

  持盈的声音响起来,有一点惋惜:“人生无常,他那样年轻。”

  人死了,一切就可以被原谅、美化,赵煊警惕地提起耳朵。

  可持盈真的是在感叹人生命的脆弱,他送别过太多人了,他讨厌死亡,可死亡无法避免,但有什么能超越死亡呢?肉体也许会毁灭,但精神会永存。

  那精神会以什么为载体呢?

  持盈站起来,惊动了地上的金虎斑猫,他把赵煊拉起来,夜黑极了,持盈提着一盏珍珠灯,天上有一轮,地上也有一盏。

  赵煊问他要到哪里去,持盈告诉他:“我们到宣和殿去。”

  赵煊问他:“去宣和殿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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