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141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他又看向雪里的东珠耳环,光阴过去太久,东珠失去了光泽,呈现出一种鱼骨的白。

  这东珠也不好。赵持盈是很挑剔的,宋朝又是很富有的,怪不得他不喜欢、不拿走,扔在这里。

  他告诉忽里:“赵持盈很喜欢东珠,也很喜欢有福气的东西,他经常吃桃子和杏,还收留了燕子,认为它们能带来好运。如果柳树枝和耳环足够好,他肯定会带走的。”

  忽里说:“也有可能是他不知道柳树枝的含义。”宋朝也有柳树,但宋朝肯定没有这一位女神,那是他们女真人的母亲,汉人的母亲用什么生下他们呢?

  宗望摇头:“我和他说过。”赵持盈的记性很好,说过的话怎么会忘记?

  大雪掩埋了柳枝和耳环,宗望从书房里拿出一幅图轴跟着忽里下山,马蹄溅开雪堆,宗望看见了一片绿色的绢布。

  宗望回到府邸之中,恹恹地坐了一会儿,告诉他的好朋友:“我还是舍不得他。”

  忽里预备和他说老一套的话,比如把宋朝灭亡,这样赵持盈就会死心,就只能依附于你了。当然,他和宗望想的是一样的,他们并不希望宋朝灭亡,而是希望他们永远对金国称臣,毕竟女真人只有那么几万人,如何统治这样大的中原?不还是得靠汉人吗?宋朝又明显没有失去人们的支持。

  如果赵持盈有一天被他的儿子亲手送过来……

  他的话还没有出口,宗望把那幅图展开,忽里看见了一只雪白的海东青。

  画上的鹰隼通体雪白,脚爪如玉,毛羽洒然,昂首挺胸地向画外的人看来,看起来又精神又得意,忽里觉得这只鹰很开心,但鹰也会有开心的情绪吗?

  它站在一块高高的、嶙峋的石头上,脚爪上绑了一个红色的穗结,芙蓉花开在它的脚边,还有一丛丛的兰草,画上写了他们不认识的汉字,应该是两个人的笔迹,一个粗,一个细;一个浓,一个淡。

  忽里有点看呆了,他觉得这只鹰下一秒就会飞出画卷,这难道不是标本吗?如果不是的话,怎么连脚爪上的花纹都那么明显?他养过很多鹰,他知道鹰爪上的花纹就是这样的。

  “这是比亚?”忽里不可置信地赞叹,宗望孵出了一只通体雪白的海东青,谁都认为宗望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了不起的人物配了不起的鹰,正如骏马要配宝石的马鞍,但宗望把他送给了宋朝的皇帝,真可惜!

  原来这只鹰长大了以后是这样的。

  宗望指了指脚爪上的穗结,结上还有一块圆形的玉环:“这是汉人的平安长寿结。你看他多喜欢比亚。”可见只要是好的东西,赵持盈就会喜欢。所以耳环和柳树枝,只是因为不好他才不拿走的,宗望想到马蹄底下的绿帛片,那肯定也是因为自己的画工不好。

  他把萧讷叫过来认字,萧讷一个字一个字给他们念,两个人的笔迹,其中粗的、浓的那一片是一个叫蔡瑢的人写的,宗望皱眉:“他的字像牛皮癣,为什么要写这么多?”萧讷内心骂他是个睁眼瞎,蔡瑢做人再不行,字还是天下首屈一指的,这君臣二人的字可称是交相辉映——

  “为什么他只写了这么几个字?宣和殿是他的书房吗?”

  萧讷咬牙切齿:“是。”

  宗望还认识赵持盈的花押,天下一人的意思,萧讷说郎君你真是太聪明了,宗望很得意,他是很懂赵持盈的,他记住很多关于赵持盈的信息。

  画轴被收起来,和香囊、马球杆放在一起。

  香囊里面塞着一张纸和好几个铜钱,宗望展开一场评比:“我觉得赵持盈的字最好看。”忽里举手同意,萧讷没说话,他觉得蔡瑢的字比赵持盈好看,赵持盈的字根本不像字,像画,像一只鹤,再说了,你们俩认识什么字啊,还在那边比上了!

  宗望振振有词,他从香囊中抽出一张泛黄的纸:“这张的也很难看,而且笔很粗,赵持盈能把字写得这么细,肯定很厉害。”

  忽里大点头,猛点头,汉字都是很粗的,但赵持盈的字是细的,和别人的不一样,说明他最厉害。萧讷不知道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宗望大发慈悲地给他看。

  “储贰之重,式固宗祧……”

  那是二十年前,宋朝册封皇太子的诏书,薄薄的一片纸被萧讷捏在手里,他把眼睛睁大了。

  “皇子,武昌军节度使……”

  宗望的面色凝固了一瞬间,他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名字。

  “什么节度使?”

  “武、武昌军……”

  “继续。”

  萧讷在他的眼皮底下把剩下的册文念完了:“鄂州观内观察处置等使、司空、开府仪同三司、持节都督鄂州诸军事、鄂州刺史、上柱国、定王、食邑八千七百户、食实封二千八百户赵亶……可立为皇太子。所司俱礼,以时册命。”

  “定王。”宗望重复,“定王。”

  武昌军节度使,申王赵荣的儿子赵定倾!他脑子里回忆起那个年轻人的长相,那双眼睛!

  他从桌子上拿起马鞭要向外走,忽里拦住他:“干什么?”

  宗望说:“咱们被他耍了!”他把宋朝的某个投降的官员叫来,宗望问他,赵持盈有个哥哥叫赵荣,他的儿子叫什么?

  官员说,申王、简王的儿子都从“有”字辈,申王的长子叫赵有恪,次子叫赵有奕,申王死得早,赵持盈跟这个哥哥感情很好,两个侄子都封了郡王……

  宗望让那个官员走了,他心跳的很快,寒冬腊月、朔风阵阵,他脸上竟然发红,还流下了汗:“他们肯定没有走远……赵定倾就是赵煊!”

  忽里也大概明白了,总之宋朝的规定是很严格的,皇帝的封号诸如此类的字都是要避讳的,包括他的武昌军节度使,但:“那又怎么样?赵持盈不止他一个儿子!”

  “我们可以让赵焕做皇帝。”

  “赵持盈别的不多,就是儿子多,他们有很多选择。”忽里再一次警告他,“你赶紧回去。”

  宗望把马鞭扔到了地上,但他提出了新的要求:“告诉宋朝,我要定州。”

  为什么是定州,为什么不要太原,不要河间,只要定州?只要你们宋朝皇帝的封邑?去猜吧,疑神疑鬼去吧,看看军中到底谁是奸细,也许宋朝真给了呢?宗望不在乎定州到底到不到手,中山拦得住他的骑兵吗?

  他只要让他们害怕。

  保持这种害怕到明年的冬天,他会再次莅临中原。

  可他心里还是很难过,他想赵持盈肯定知道赵定倾是谁,但却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他可真会骗人。

  那天晚上宗望想了好久,想起去山上看持盈的时候,持盈在弄一把琴,看起来很憔悴,像冬天的雪花那样,一种晶莹的美丽,他说他是苏武,是巨兽,是大鱼,是一朵杏花,是南国的天水碧,离开了家乡,他就会干涸,会憔悴。

  但他其实是个骗子。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一阵冰凉,又一阵火热。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宗望的鼻子就塞住了,他感到头很痛。

  福宁殿作为皇帝的寝殿,其实并没有很奢华,赵家出过好几个以节俭闻名的皇帝,赵持盈很会花钱,但他花得很风雅,绝不会让奢侈的东西堆砌在眼前,他喜欢山林一样的野趣。

  忽里不懂,他只是觉得这里很舒服,很温馨,连鲜花都恰到好处。赵持盈站着,他手旁的花瓶颜色很漂亮,有点像下了雨以后,刚刚放晴的天空。

  他穿着一身郁金黄色的?袍,衣肩的扣子上悬了两粒明亮的闪金朱砂,这种黄色据说是用郁金鲜花作为原始染料,就好像女人用凤仙花做指甲那样,花的芬芳和声音向忽里扑过来:“死了?”

  他看起来有些惊讶,不知道是惊讶忽里表达方式的直接,还是惊讶宗望这么大的一个活人竟然会死得这么突然,要知道宗望比持盈还小八岁,正是壮年的时刻,难道是政权倾轧中的阴谋吗?

  铜鹤吐出渺渺的云雾:“谁害的他?”

  说实在的,持盈不想让宗望死。

  这不是出自于私人感情,而是处于政治需要:宗望是亲宋派,他南下只为抢劫,而并不想真正地灭亡宋朝。毕竟女真人少且不爱种地,有什么比中原有一个稳定政权向他们朝贡来得更好呢?而宗翰和宗磐则不一样,他们总是叫嚣着要灭了宋朝以建立不世战功,如果不是完颜晟暴卒,宗磐绝不会和赵煊通信。

  难道宗磐已经赢了吗?可他并没有听说完颜亶退位了。如果金国变成一言堂,宗磐恐怕真的会再度南下。他真不该死,持盈希望看到别的国家内乱,而不是一统。

  他的眉头刚皱起来,忽里就摇了摇头:“不是人害的,是他自己生了病。”

  持盈轻轻“啊”了一声,忽里抬头,用一种很不礼貌的眼神盯着持盈,班直侍卫、宫女内臣簇拥着他,他们很不赞同地看忽里,觉得这个外邦人真是毫无道理、不通教化、野蛮。

  鹰停在持盈的肩膀上,抖擞着羽毛:“他年纪这样轻……什么病症这样厉害?”

  你也会为他难过吗?忽里凝视着他:“伤寒。”

  持盈的眼睛睁大了:“伤寒?”

  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宗望得的是一个小感冒。

  他的身体一向不错,会宁府那么冷他都很少感冒,也许是燕京的气候稍微温暖,宗望放下了警惕。

  忽里也没把它当回事。宗望的鼻音浓浓的,喘不过气,窗户管得牢牢的,很温暖,一丝风也透不进来。忽里嘲笑他没用,要给他请医生,宗望攮着鼻子骂他:“请个屁!”

  出一点汗就好了。

  可后来他出了很多汗,浑身上下都在出汗,汗在被子里,被子都潮了,忽里被吓了一跳,他感觉问题有一些严重。侍从要给他换被子,可换被子不就会着凉吗?还是请医生吧。

  他们不太相信汉人的医生,用狐疑的眼光看着这位老大夫,老大夫说:“郎君是伤寒之症,是不是出了汗时不曾换衣服,又吹风?”

  忽里想起来宗望满头是汗的打马球回来,顶着满头汗又摘帽子又下山,大冷天的怎么能摘帽子?糊涂蛋!

  宗望喝了几天的药还是没有好,但宗干已经来信催促了,宗干是宗望的哥哥,完颜旻的庶子,他的母亲并不是完颜旻的妃子,而是一位女奴。宗峻死了以后,按照女真的习俗,他娶了完颜亶的母亲,并把完颜亶抚养长大。他告诉宗望,宗磐仗着宗翰的势力,已经收买了大半的贵族,如果再不回去的话……

  宗望尝试着起床,可身体变得很脆弱,他想起来赵持盈也曾经在冬天里生过一场病,汉人医生给他看病,一个冬天,病势连绵。

  忽里劝他不要尝试:“外面很冷,会加剧你的病情。”

  没有办法!宗望想要快点好起来,他吃了很多的药,并且听从大夫说的,把自己围起来,忽里或者谁来见他,毡帘都只掀起一点点,唯恐风漏进来,炕烧得很热很热,宗望有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身体冰凉,有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身体火热。

  赵煊拒绝割让定州的消息和宗磐的暗探一起到来。

  所有人都不相信宋朝会拒绝地这么斩钉截铁,一定是有人把宗望生病的消息传出去了。

  忽里疑神疑鬼的:“肯定是那个医生!”他们把那个医生找出来杀了,燕京里面有汉人,大家都想起来赵持盈打燕京的时候不肯屠城,活了十数万人,他们会不会感念、想念宋朝?宗望不再吃汉人的药。

  忽里从会宁府请大萨满为宗望驱邪,并托人从长白山的圣柳树上折一根祈福柳枝,可会宁府那么远,萨满总是不来。

  屋子里很热,很热,忽里出了汗,宗望昏一阵醒一阵,声音很虚弱:“我们得去定州。”

  绝对不能露怯,绝不能让宗磐知道他病得很重。

  他如果死了,宗磐的顾虑就会减小很多,他随时可以制造完颜亶的死亡,然后登基做金国的皇帝,皇位的世系从太祖手里轮过,怎么样也该太宗了吧?

  忽里也知道这个道理,他说宗望病的不是时候,但生病就像打铁时候的火,会把人锻炼得更强大。

  他们开始收整兵马,为了让宗望快点好起来,忽里烧掉了寺庙,把里面的和尚赶出来,再借口太子郎君慈悲,把他们收留到王府,让他们为宗望祷告、祈福。

  令人绝望的是,和尚也没有什么办法,宗望的病更加严重了。但没办法,仗还得打,宗磐盯着他们,和尚轮流为宗望念经,那是女真人灭掉辽国以后新生的信仰。忽里说:“大家都叫你菩萨太子,希望你真有菩萨保佑吧,赶紧好起来,别再病了!”

  宗望的面相真不像一位将军,他的眉目和善、天庭饱满,是一位活泼开朗的青年。但伤病让他迅速消瘦下去,有一天他说:“汴梁……”

  忽里“啊”了 一下:“什么?”

  宗望的声音断断续续:“十岁的时候……我和他们去了汴梁。”

  忽里和宗望一起长大,他确定宗望十岁的时候哪里都没有去,可他的声音变成了一种咒语,什么也听不清,忽里去看他的面色,灰白灰白的。

  “玉辂车!”

  “什么?”

  一阵咒语以后,宗望嘴巴里忽然吐出了三个字,清晰的三个字,还有一口血,他直挺挺地坐起来,又直挺挺地倒下去,被子上洇开一朵花。

  菩萨并没有保佑他。他开始高烧,烧糊涂了,忽里听他喊阿妈,可他妈妈早死了,忽里把他的同母弟弟宗隽叫过来,还有尚在军中的宗弼,他们都是太祖的子孙,同气连枝。

  宗弼建议把他抬到定州去,反正不能让宗磐看出问题来。他的隐藏含义是就算宗望死了,也得用鲍鱼掩埋住味道去定州。宗隽好歹是他的同胞弟弟,年纪又小,不忍心昏迷中的兄长被抬上前线加重病情。

  他问忽里:“菩萨没有用,我们换一个求行不行?”

  忽里向整个燕京贴告示,他不相信汉人的医生,大萨满正在赶来的路上,和尚也失败了,所以他在告示上写,太子元帅马上就要出征了,想要寻找一位高人为战事祈福。

  他要找一名道士为宗望治病。

  持盈皱了皱眉:“道士?”

  他信奉道教,如今亦然,群冠为他上道君皇帝的尊号,忽里说他们最后请了道士,可宗望还是死了,持盈觉得他意有所指:“云游道人多半不会潜心修习,恐怕是道术不佳。”他们应该是碰上江湖骗子了,毕竟燕京实在是没什么道教的宝地,辽、金崇奉佛教,真厉害的道士为什么不来宋朝受他的敕封?

  可见医不好病,并不是道门的错误,而是道士的个例。

  忽里摇头:“他不是云游道人,他手上有你的敕封度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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