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134章
作者:周扶
那是她第一次在王若雨面前煽风点火,女主人三个字先剜了若云一下,若云就把刀抽出来,刺向了若雨,王若雨果然不再问了,她站到廊下去,顺国夫人和太后说话。
“他对我很好。”轻轻的,唱歌声,“他说我们是一家人,要互相照顾。”
太后就笑了,很满意,很开心,她把镯子褪下来给静和:“他能说出这样话,就知道是长大了。他被惯坏了,有时候不知分寸;你知进退,以后他有不对、不好的地方,你就给他指出来,管着他,他一定听你的。你性格安静,叫他也带着你到外面玩去,松快松快,这多好。咱们家里过日子,和外头是一样的。”
静和说:“是,他要我多‘管教’他,他也来‘帮衬’我。”
一时之间大家都笑了,若云没笑,若雨也没笑。太后说了一会儿,回去念经了,年轻的顺国夫人落了单,大家凑上去和她说话,给她解闷。
大家夸她的眉毛好看,长长的像山的起伏,似乎东京没有这样的样式。顺国夫人弯了弯唇角:“是——”
“是我给她画的!”穆王得意地走进来,“漂亮吧?”他年纪还很小,可那一笔字,一手画真是好,那道眉特别特别适合静和。
他进去和太后告别,又拉着静和走,张琳让他们留下来吃个饭,赵端说不要了不要了,他带静和上樊楼吃去,张琳急得哎哟哎哟地叫,祖宗,你可别在外头吃坏了!
赵端跑了,陈思恭一时没跟上落了单,王若雨逮住他:“怎么非得上樊楼,怎么不留下来吃饭?是不是王静和非要去?”
陈思恭告诉她,这位祖宗可不是要去樊楼。他刚才和皇帝请示过,要带新婚的妻子去神宗的陵寝。
去见他死去的生身母亲。
王若雨更恨了,她照镜子,若云说:“好了,咱们迟早——”
赵端的生母陈美人,不就是向太后生不出孩子以后送给神宗皇帝的女使吗?
王若雨大喊道:“迟早什么迟早,都是给人做小,我凭什么不做官家的小?我比刘清菁难看吗?”
可过了一会儿,王若雨又气哼哼地补充:“她这么瘦,屁股上一点肉也没有,肯定生不出孩子,生出来了也不是男的!”
若云想她这样子真是狼狈、口不择言,说话都前后矛盾了,又发现自己没好到哪里去。那天晚上她在镜子里面看自己的胴体,从乳房看到屁股,最后照自己的脸,那天道士批命她没有去,但她想自己也很适合孕育一个生命。
但王若雨有时候真的有点乌鸦嘴,她前脚刚说完王静和怀不上,王静和就怀上了,王若雨又骂赵端年纪轻轻,晚上不看书净瞎搞;而她也没来得及做官家的小,官家一整个就没了。
正月十二日,皇帝驾崩,穆王登基。顺国夫人也就成了皇后。
若云受太后的指派去看她,她肚子很大,在坤宁殿里转圈散步,宫人忙活来去,若云对她行礼:“娘娘在做什么?”
静和说话和和气气的:“在这儿扎个秋千,从前家里就有一个,这里院子大,可以扎个更大的。”
所以若云后来就不爱往坤宁殿住,她住在自己做贵妃时候的宫殿或者延福宫,她每次走进坤宁殿的时候,就会想起王静和说话时候的语气。
四月十三日的时候,皇长子赵亶就诞生了。所有人都坐在坤宁殿外,赵端像个猴子一样又蹦又跳。
好完美的,好让人嫉妒的人生,赵端为这个孩子大赦天下,逾越礼制,大操大办,哲宗皇帝去世的阴云一扫而空,整个帝国都有了生气。
若云走在隆佑宫里,皇后在坐月子,向太后说她们两个人会照顾人,皇后一听就知道了,叫她们去福宁殿做侍御。
她们是太后赐下的人,绝不会有所亏待。最后的几天,若云就要离开隆佑宫了,她在拱门那里又听见王若雨为难陈思恭。
“娘娘要把我和郑姐姐一起赐给官家,你觉得,官家会更喜欢谁?”
“当然是你了!郑娘子的年纪比官家还大一点呢。”
若云没有走,陈思恭发现了她。但若云记住了那句话,她想自己会老的,而且老得很快,赵端现在十六七岁,自己比他大,还正是美丽的时候,可等到赵端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的时候呢?她会比赵端老,丑。
怎么做他永远不能忘怀的人呢?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有的时候人生是不能一帆风顺的,一帆风顺久了,人就会失去抵抗风险的能力,上天赐予王静和这么完美的人生,然而只有半段,一切从她父亲的去世开始崩盘。
若云来到皇帝的身边,像一个恶魔,她温婉的面具碎了一角,你以为你的妻子真正的,完完全全的,全心全意地爱你吗?她有孩子了,她要为她的孩子打算,丈夫,妻子,那都是后天拴出来的,可赵亶曾经和她共用一个身体,为了赵亶,她不要你了。
我不一样,十一哥,我没有孩子,我只爱你一个人。
把她的人生给我吧,若云向上天祈求,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上天有求必应,他开始垂青若云,皇后生下女儿以后甚至没有心力抚养。若云是很好的,很贤惠的,赵煊是男孩子,她不害怕,她害怕女儿没有父亲的宠爱,将来没有好的夫婿。她把女儿送给了若云抚养,若云是持盈最爱的妃子,爱屋及乌,持盈会对这个女儿网开一面的。
至于儿子——静和长久地和赵煊呆在一起,若云偶尔去,带着合真一起去,她有一种抱歉,也有一种快意,她想王静和是把上半辈子把一生的运气都用完了,这不能怪她,是静和自己透支得太快。
静和不让赵煊长时间的说话,赵煊没有到读书的年纪,静和就没有想过给他开蒙,至于皇帝,他敢派人来问赵煊的事,静和就会竖起刺。有一次皇帝送来千字文,静和甚至要看上面有没有毒,那卷千字文就被陈思恭苦着脸收回去了。帝后不和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事了,皇帝不再过问这个儿子,让他在母亲手里肆意生长。
有一天赵煊走丢了,满宫里找不见,静和在坤宁殿和福宁殿里的过道里找到了他,正对着福宁殿里面的一个小阁,皇帝到外头去了,没有回来。
静和把他找回来,赵煊依恋着母亲,若云象征性地一起找,但她希望赵煊走丢,因为她的孩子刚死没多久,可赵煊呆呆地坐在母亲身边的时候,在若云心里还没有完全发散完毕的母性,又叫她心疼起来。
静和告诉赵煊:“乖乖,不要乱走。”
若云有的时候去福宁殿,皇帝还抚养着赵煊的时候,皇帝也这么叫他。赵煊低低地开口:“我不知道,我午睡起来,就很想去一个地方,但不知道去那里,就走着走着,然后……”静和轻轻地打了他一下,赵煊的话说得太长了,而且她没有问问句,赵煊不需要回答。
若云不太赞同这样。合真已经能说很长很长的话了,她像个小蝴蝶,持盈每次来,她都要给父亲讲睡前故事,把自己讲到睡着为止,并不许父亲睡。可静和不许赵煊一直说话,他们两个长时间地相对坐着。若云劝他,静和淡淡地笑了:“惟愿吾儿愚且鲁,无忧无虑到公卿。”
她还是很白皙,很美丽,说话的声音轻盈,像一首悲歌。
太子笨一些,但老实,也足够坐稳皇位了;但太子要是太聪明,怎么活得久?
若云心里有一点突,她看向王静和。
果然过了不久,王静和就死了。
她想,她彻彻底底找到了一个机会,让持盈永远不会忘记她。
她要成为持盈的妻子。
时隔二十年,若云也没有什么忏悔的意思。
她的语调很和缓,像温柔的春风,吹动持盈衣袍上纹绣的花蕊。
“是我叫她去杀了赵煊的。”若云说,“我告诉她,如果赵煊不死的话,你会让王静和的妹妹进宫做皇后,抚养赵煊。”
女主人,永远的女主人,大家都姓王,一个姓王的不够,还有第二个?王静和的妹妹还在闺中就以花鸟闻名了,当年她和王宗楚在姐夫府上住,持盈教她勾花鸟。
一个王静和就这么难缠了,再来一个和皇帝志趣相投的妹妹可怎么办?新皇后会不会生出新的嫡子?
持盈从记忆深处挖出这个小姨子,其实他从来没有想过让任何人抚养赵煊,他把赵煊扔在庆宁宫,等同于一个禁脔,谁的手想要伸出去,关怀一下身在东宫的可怜太子,就会被他狠狠地发落,哪怕这个人是蔡瑢。
“所以她就对赵煊动手了。”郑若云说,“我还没有来得及对你告密,你就发现了。”
王若雨不敢在食物上下毒,唯恐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她找人做了风筝,很多新奇的玩具,想要引诱赵煊到水边去,赵煊很木,他没有心动,也没有去,王若雨只能派人去换他的熏香。
那天赵煊还没来得及点香,皇帝的人就悄悄换走了有毒的那一盘,琼华阁一夜之间底朝天,皇帝把剑抽出来要杀人,赵焕被吓哭了,皇帝住了手,把他送到若云那里住了几天。
王若雨也彻底失去了问鼎后位的可能。但后来若云才知道,王若雨从来不是她的对手。
她赢,只是因为她没有孩子。
她要成为持盈的妻子,上天对她收取了代价,她永远、永远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十一哥,我很遗憾,我很喜欢小孩子。”若云的面庞温柔,嘴唇丰厚,是母亲的典型长相,“你的每一个孩子我都很喜欢,除了赵煊,因为他是王静和的儿子。”
若云说出来,心里就觉得很畅快,二十多年前在隆佑宫里被踩碎的一颗心,她拾掇拾掇捡起来,放进自己的胸腔,就算是一团烂泥巴,那也是她自己的。
“为什么我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就因为王静和的儿子活着?她是你的妻子,我也是你的妻子,你为什么不带着我去裕陵,不给我画眉毛?难道我们不是一个家吗?你知道我爱你,想要和你有一个孩子,可你这么狠心。”
若云的语调还是很温柔,她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模仿王静和说话,轻轻的,柔柔的,像一首歌。
春天真好,春花摇曳,但若云知道,赵煊不会容忍她活到下一个春天,她杀死了,或者间歇性害死了他的母亲。容留她在这里,是为了舆论,为了后世,为了他那个被自己抚养长大的亲生妹妹。
持盈的声音生涩地响起来,也许是声带还没有恢复好:“我以为……我以为我对你不错,可你看起来还是不太好。”
若云抱着他,那种降真香的芬芳弥漫开来了:“你当然对我很好,王静和对我也好,但是我在嫉妒。”
持盈在她怀里僵直了,没有动:“嫉妒。”贬义词,不该和皇后、妻子连在一起的词语。
若云的声音,好像那个雪夜的福宁殿,像恶魔:“是的,嫉妒。哥哥,你不也经常嫉妒吗?这两个字虽然都从女,但有的时候,它恰恰是男人的专长。”
第114章 花开花落日复夜 惟觉新年非故年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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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盈的声音疑惑,若有所思:“你是说我嫉妒?”
若云走到他身前,半蹲下来,抚着他的膝盖,持盈低垂着眼睛看她:“我?”
他再一次重复、确认了一遍。
若云说:“你不仅嫉妒,而且小气、自私、霸道。”
一些从来没用到过持盈身上的贬义词,他可以是好色、荒淫、昏庸、贪玩、愚蠢,但不应该有人说他小气。
就算有,这个人也不应该是郑若云。持盈对她尽到了一个君主丈夫应尽所有的责任,以无子立后,推恩外家。郑若云的父亲郑绅仅是一个小官,在东京生计艰难,母亲因为忍受不了贫寒便改嫁他人,郑绅就把女儿卖——一般称之为送——入了掖庭,持盈即位以后,将郑绅一提再提,把他一个省直官封作了乐阳郡王,而郑若云的母亲那一边,持盈甚至将她的继父也封做了节度使,推恩之隆,无有过者。
进士之中有一位姓郑的,持盈便将他寻来,认做若云的兄长,光耀若云的门楣,并亲近倚重,使他一步步坐上宰执的位置。
除了孩子,持盈自觉没什么亏欠她的。
若云告诉他另一件事情。
她是皇后,从静和开始,持盈的每一位妃嫔的死亡都由她见证:“是我让刘玉柔死在芭蕉树下的。”
刘玉柔是持盈的明达皇后,持盈和她感情很好,茂德、询德和赵焜就是她的孩子,他俩曾经一起种过一棵芭蕉树,可玉柔没有看到那棵树长大。
“她死的时候,你不在,我去看她,她求我照顾好她的孩子。”若云说。
人死之前,是不会很漂亮的,哪怕是刘玉柔也不例外。皇后是很贤惠的,她拉着皇后哭泣,她的孩子们都还那么小,要怎么办啊?她请求若云照顾他们。
若云很遗憾地告诉她:“能照顾好他们的,不是我,只有官家。”
可官家在哪里呢?他会不会忘记我?
若云指了指门外的芭蕉树,作为最后的指点。寒风里,刘玉柔裹着厚厚的毛毯死在芭蕉树下,持盈快马从宫外赶回来,只有一树的枯枝。
持盈在芭蕉树下追悔莫及,将她的谥号加到了四个字,可加完了还是哭,若云就说,把她收作我的养女,我来抚养她的孩子,让她做皇后吧。
明达皇后的葬礼哀荣备至,持盈亲临哭奠数次以后才觉得内心好过了一点,他又去找道士,让玉柔和他梦里相见,好几次他醒来以后,发现玉柔并没有复生,就恹恹地坐在芭蕉树底下不说话。
“她死前嘴里一直说‘鹿’、‘鹿’,我开始以为她在叫七姐,把七姐叫过来以后,她也还是不改口。”郑若云向他慢慢地回忆,“后来我才想起来,你和她种芭蕉树的时候,是不是讲过‘蕉叶覆鹿’的典故?怪不得七姐的小名叫这个。西王母者,鹿也;她是西王母,你是穆王。”
穆王何事不重来?
持盈茫茫然地想起那株很高很高的芭蕉树,叶子绿油油的,可大家不都说玉柔是小病吗?她自己也说是小病,她那么难过,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抓紧了膝盖上的衣料,但无济于事。
若云把他的衣袍一点点展平了:“她怕你忘记她,我就让她死在芭蕉树下,你看到她全心全意想着你,就更爱她了。十一哥,你总要别人爱你都要爱死了,才肯大发慈悲地去爱别人。”
持盈爱若云,也爱在那个冰冷的冬天,他病倒在福宁殿里,若云跑来告密,太后和皇后要杀了你,你的儿子要取代你。我没有孩子,我只爱你——果然持盈没有再让她有孩子,让她保持一种纯洁的,赤子一样的爱。
“还有刘玉华。”若云送走过这么多人,她随手指了两个持盈最爱的,“她一直生病,死得又太快了,什么征兆也没有,你当时跑过来也没赶上,她早就在帕子巾上写好遗书,又把它盖脸,等着你来解开,上头让你不要哀痛,不要因她伤怀,可你更伤怀了,她是故意的,她要叫你一辈子也不要忘记她。”
刘玉华是刘玉柔的养女,一种互为守望的关系,她有一段时间身体不好,持盈干脆让她活着的时候就享受祭祀,以求她延寿,可还是什么用的没有,她死得那样快。
若云的画风转了转,她好像蹲不动了,坐在地上,上半身倚靠着持盈的小腿:“你猜,王静和死的时候跟我说什么?”
好久违的名字,持盈有一段时间都忘记了她叫什么名字,太久了,持盈不要想起她,可还是不可自抑地把她的名字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