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120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所以,为什么是定州呢?

  大家吵成一团,赵煊将目光看向他们的座位上,好,都没有垫子,我看你们吵到什么时候去,大家吵啊吵,吵到日落西山,赵煊自己懒得吃饭,就叫大臣们吃饼,但故意让内侍少添一点水,果然他们吵的声音就低了下来。

  最后,他们横看竖看,也看不出定州的险要之处。

  定州到底哪里好?

  于是他们得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结论:“定州里面一定有金矿!”

  不然宗望非得要这座城池干什么?肯定是里面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好东西,那什么是好东西?反正金矿、银矿、铁矿,总有一个算吧。蛮夷果然就是蛮夷,一点都不懂得战略,他要定州,我们决不会给定州,但他如果要沧州,也许我们就会考虑考虑,给他定州。

  笨啊!

  他们想了想:“如果官家不放心,可以遣中官往定州前去探看,以防有变。”

  赵煊把目光投向李伯玉,李伯玉对他摇摇头:“即使定州没有金矿,也不能割让。”

  大家伙立刻横眉,李伯玉你这个该死的主战派,现在金国犯傻呢,还不赶紧跟他们议和,万一他们回味过来,忽然就握手言和、团结一致了呢?你还在这一座城池、两座城池上和他们计较什么,再说了,定州现在还有没退走的金兵呢,完颜宗望接手那里是分分钟的事,他现在还肯和你谈,已经不错了。

  现在和议完毕,皇帝亲征就可以记成大获全胜,他们一个个都有军功,加官进爵、荫蔽子孙,可要是把完颜宗望惹毛了,真刀真枪地干过来,他们一个个都非得被掀翻了不可。

  他们问李伯玉要一个理由,怎么就不能把定州给金国呢?要知道上次和议的时候,太原、河间他们都给出去了,比起三镇,定州算什么?

  可李伯玉的话让他们无可辩驳:“定州是陛下的龙兴封邑,怎么能够轻易割让?”

  大家齐齐默然,看向赵煊,心中把李伯玉骂了个底朝天。

  就你李伯玉的记性好,就你知道讨好皇帝是吧,我看你就是王甫,就是蔡瑢——可定州又真的是皇帝的封国,皇帝在没即位前,可不就是定王吗?

  但他一岁半的时候就做太子了,谁记得他的封国?大家没地方好骂,只能默默在心里腹诽道君皇帝:你自己的封国在广南路之东,离南海只有一步之遥,却把你儿子封到北方边境去,现在好了吧,失陷了吧,你当初心里想什么呢?

  李伯玉的话,大家伙都没办法反驳。谁也不愿意先开这个口,叫皇帝忍一忍,唯恐被皇帝记恨上。

  其实忍一忍也没什么的,小不忍则乱大谋嘛,你都有全天下了,放弃一个封国怎么了?舍小家而顾大家嘛!

  让皇帝忍一忍,他们不敢说;可叫宗望忍一忍,大家也有点牙酸。赵煊还不给他们水喝,他们内心又开始骂起了内侍中官的不贴心。

  过了一会儿,赵煊觉得自己有点饿了,但众大臣还不走,僵在那里,话兜子绕来绕去,就是要他放弃定州,先让完颜宗望滚蛋。赵煊就放松了自己面部的肌肉,嘴角垂下,木着脸,摆出一幅心情不太好的死样子。

  众大臣看他那副表情,果然转变了话头,声音渐渐平息了起来。

  大概有那么几个瞬间没声音了,赵煊就赶他们走,大家伙就争先恐后地跑走了,唯恐被皇帝留下来回答这个娘子和娘亲掉进水里先救谁地问题,回头看时,只有李伯玉留了下来。

  不懂看眼色,你迟早再被罢一回!

  李伯玉问他:“军中的大臣,并没有希望继续打仗的,大家都想回东京去。不知陛下圣度如何?”

  大家伙都不想打仗,所以都力主割让定州,好让宗望赶紧签订和议,双方退兵,到东京论功行赏去。

  赵煊听懂了他的意思:“朕并不想割让定州,凤宾宽心。”

  李伯玉便是知道皇帝要面子,如何肯送自己的封邑,大觉自己那个借口找得好。他又问皇帝:“臣等前几日未瞻圣容,陛下是在行在之中养病吗?”

  赵煊面不改色:“是。”但他其实跑了两千里。

  李伯玉不知他的风霜,劝道:“陛下在六军之中,何苦怀恋于温柔之乡?贸然册封嫔妃,恐怕有损圣誉。”

  皇帝在养病,养着养着,行在中多出了一个陈美人,皇帝都安安心心地睡女人去了,谁还愿意留着打仗?

  赵煊随便扯了个理由:“此女出自钦慈之族,又颇贤,侍朕疾妥当,特开恩典,没有下次了。”

  钦慈祖上三代都是开封人,她的族人又怎么会来到大名府?李伯玉心想,逮着个姓陈的就往上贴金,这门表亲你爹认吗?他刚要委婉地再劝几句的时候——

  赵煊的肚子叫了一下。

  李伯玉想起来他还没吃饭,刚才大家伙都吃了,就他没吃。

  可赵煊是很耐饿且很挑嘴的,不怎么爱吃饭,也不怎么爱动弹,这按理来说也才黄昏时分,大把人这时候没吃晚饭呢,皇帝刚刚也只是静静坐着,都没怎么说话,怎么就饿了?

  可那响声比什么逐客的辞令都猛烈,他想起来皇帝今年也才二十岁岁多一点,他爹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延福宫都修起来了,他如今只是封个美人罢了……

  李伯玉叹一口气,准备离开。

  赵煊点点头,让内侍送他走,门打开,黄昏最后一缕光照进来,李伯玉向他下拜告退,抬头时,却看见了他脖子旁边的一点异样,他再次委婉地劝说。

  “后妃为天下女子表率,陈娘子既然侍奉陛下于军中,衣物有不时不适、需得浣濯之处,也应上心,不应妨碍圣容才是。”

  赵煊被他说得一懵,不知道怎么着这话头又和陈娘子有关了,但面上也说李伯玉说得好,说得对,赶紧把他送走。

  送走李伯玉后,他转头问王孝竭:“衣服哪里有不对?”

  王孝竭小心翼翼地掠了他脖子一眼,又垂下头去,给他呈了一块湿帕子,赵煊拿过一抹,素绢帕子上果然现出了一抹蓝色,蓝中还带着点金粉。

  想来是他那位不良不贤的陈美人额头上的那一朵梅花,今天靠在他怀里时,蹭到了他脖子上。

  还好他那身黄袍脏了以后就换了一身绀蓝的衣裳。他也从来不关心自己穿什么,有的衣服洗了几次还在穿,估计李伯玉以为他节俭,把衣服洗褪色了,叫陈美人多关怀关怀他的起居,别给他穿潮掉的衣服,把染料蹭在脖子上——

  赵煊心里一阵无语,别说给他洗衣服了,让这位陈美人动手给他脱个衣服都有五六个不孝砸过来,这谁受得了?

第104章 红粉青娥映楚云 桃花马上石榴裙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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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煊饿着肚子赶过来的时候,没心没肺的陈美人已经吃过饭了,并没有要等他的意思,甚至悠哉游哉地坐在院中里喂燕子,两只燕子仰头,把嘴张得大大的,他用小调羹把肉粒倒进去。

  怎么会有鸟过了一个冬天还这么胖的,简直肥得可气。赵煊踢了一踢路上的残雪,持盈听到动静,转过头来看他,对他招招手,让他过来。

  赵煊到他身边坐下,发现他戴了一个牡丹金冠,一支子午凤簪从前到后贯穿了这顶花冠,凤凰的口中吐出珍珠垂穗,一扫一扫地落在他眉间,烟眉含情之间,赵煊发现早上那朵蓝梅花果然已经没有任何痕迹了。

  果然全蹭在他脖子上了。

  持盈在他身边,拿一个小罐喂燕子,东一口西一口不偏不倚,仿佛掌管燕子饮食的神,燕子在他手底下叽叽地争宠,仿佛永远不知饱足那样。

  赵煊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不平,出声道:“我也没吃呢。”

  珍珠垂穗动了一下,持盈转过眼来:“我才听了人从后头传饼,你没吃吗?”

  赵煊说:“我等着和你一起吃呢。”

  持盈听出了他一点委屈,将调羹倒转一头,敲敲他的头发:“这么说,我不曾等官家吃饭,是我的罪过了。”

  赵煊显然觉得是他的错,但嘴上却说:“岂敢,岂敢,臣久不来,饿坏了爹爹,是臣的罪过。”

  持盈才觉得满意,调羹一转,去给那一对嗷嗷待哺的燕子喂饭。

  过了一会儿,持盈把燕子喂好,和赵煊到屋里头去,屋子里热,他把外头的貉袖脱掉,和赵煊并肩坐在塌边,侍从在旁边布饭。他不嫌繁冗,亲自去侍弄煮酒的炉子,炉子上的还隔网放了两个挖空的梨头、丹橘,经炭火一煨,烘出清新的芬芳来。

  赵煊坐在他身边,看他的貉袖下面是一件织金燕纹的青色翻领袄,不耻下问:“爹爹不冷吗?”

  翻领袄,顾名思义就是要把衣领子敞开、外翻,冬天里风大,冷气就要灌进来,因此大家就在里面穿交领衫,挡得严丝合缝的,而到了持盈这里,翻领袄里面只穿了一件青灰色的抹胸,大冬天的,还取一串冷冰冰的水晶项链撞在锁骨上,耳上也是两只长串的水晶耳环,看起来风流清莹,就是冻得慌。

  持盈对于穿戴显然有自己的想法,并且不容赵煊置喙:“冷什么,外头不是有大衣服吗?”

  赵煊想屋子里也暖和,就不再做他的主,走到桌子前吃饭,持盈已经吃过了,半点不饿,陪在他身边慢吞吞地喝一碗稀薄的桃粥,说是粥,其实也就几粒米,剩下的全是煮得烂烂的桃肉还有甜水。

  持盈爱吃杏、桃,并且以为这些果子有仙气,有福祉,一年四季都要吃,并且培了特种的蜜桃,与冬桃区别开来,但赵煊没吃过,就算冬季里有也很少呈送到他跟前去,他也怕吃了给外人知道,说他违背天时。

  持盈看他隔碗香,舀了一勺桃肉给他吃,赵煊就地吃了,甜滋滋的一口,又问持盈晚上吃的什么。

  持盈随口道:“吃了几个饺子,别的都赐下去了。”

  赵煊问他:“怎么还没有吃腻饺子?”

  持盈觉得他这话莫名其妙的,饺子怎么吃腻?这不年年节节的都得吃吗:“还有旁的菜呢,腻什么?”

  赵煊就又埋头下去吃饭。他吃饭很快,而且不挑剔,别人给他夹什么他吃什么,持盈在旁边看得发乐:“早知道这样,给你一碗面吃也尽够了,何苦摆这么一桌子。”又问他怎么不给大臣们吃面,一般宫里赐大臣便膳都是肉汤饭、面条,并赐酒,或者水饭一类的,从没有直接给两个饼打发的。

  持盈笑话他:“平白招人骂。他们讲累了自然也就不讲了,饮食上苛待他们做什么?回头他们记日录带上一笔,世世代代都知道你给人吃饭只给两个饼,扣扣嗖嗖的。”文臣都有记日记的爱好,曾布那本日记他还特地找来仔仔细细看过,看到没有指摘自己的片段才安心,但章夔在里面被他抢白得很惨。

  赵煊咽下一口饭:“讲得没完没了,真烦。”

  持盈刚笑他孩子气,坐不住,赵煊却在此时补了一句:“想和你一起吃饭来着。”

  持盈把手里那碗桃粥递到他跟前去,赵煊不解其意,持盈揶揄他道:“这么会说话,给我的饭里增口甜气吧!凡事都拿我做幌子,是不是?‘陈美人’恐要给人骂死了。”

  赵煊和他说,“陈美人”的账上已经有一笔了:“李伯玉死的时候,咱们记得把他的日录拿过来看一看,我听说他在家里编文集,还写信录。”

  持盈大吃一惊:“那他来镇江迎奉我的事,不是也得被记下来吗?”由此内心大呼不好,赵煊说:“还有你假装中风要禅位的事,我想也不会落下。”

  持盈警铃大作,禅位自然是人尽皆知,但装中风这事儿若叫大家都晓得,还是有些丢脸了,又问那“陈美人”是犯了什么事,赵煊指指自己的脖子:“白天的时候,你的‘捣练图’蹭到了。”

  持盈立刻横眉,说他不当心,连累自己的贤良名声,又指摘李伯玉,东管管、西管管,做了枢密使还满口台官的老习惯,又说王孝竭不知道看着他,总结了半天,反正就是谁都有错,他就是没错,赵煊在吃饭,诺诺应他的话,持盈话锋一转:“就为你一个印子吵半天?”

  赵煊先没说话,他静静地吃饭,持盈把那一碗甜米水喝完了,绕着房间溜达了两圈,又往炉上的酒壶里加了两块梅片糖才坐下。赵煊吃好,侍从来收,他坐到持盈旁边去,告诉他:“宗望要定州。”

  灯光下,持盈颈上、耳上的水晶折出炫目的、橘色的光晕来。

  赵煊问他:“爹爹觉得呢?”

  持盈犹犹豫豫地说话:“我觉得不好,不应该给他。可若是不答应他,继续打起来,又怎么办?”

  绕来绕去就是那些话语,割有割的好处,不割有不割的好处,就像迁都那样,迁都要出事,不迁都也要出事。

  赵煊对他说:“我只问爹爹是怎么想的,又不一定听从。”

  持盈想了一会儿,告诉他:“不应该。”他那话一出口,又犹豫了好几下:“可若是借此撕毁和议,实在太不值得了。但定州是祖宗之地,又是你的封邑,怎么能够割让?所以,若要我决定,还是不割让的好。”

  赵煊因一岁半就破格做了太子,大家伙都忘了他曾是定王,就好像持盈曾经封在端州,端州改名就叫肇庆府那样,赵煊因为即位日浅,还未来得及给定州改名,但定已经作为一个讳字出现了。

  一个国家的皇帝,若是连龙兴的封邑都被他国占领,这叫什么事?

  赵煊问:“爹爹把我的封邑放在定州是为什么?”

  炭火烧出了一点声音,柑橘和梨头的清香弥漫过来,持盈告诉他:“定州是北方的边境。咱们赵宋七世之君,至于你我,此生愿景都是收复燕云,报效祖宗。你出生之时,我登基刚满三月,想要绍继你大爹爹神宗皇帝之志向,北伐、统一,完成祖宗未克之业。我为你择王号之时,又生了一场病……”

  他躺在福宁殿里,感觉生气一点点地流失,他从来没有生过这样大的病,蔡瑢来到他身边,他拉住蔡瑢的手,满眼睛淌泪,他说,如果我有不测,你一定帮我照顾好我的孩子,要他绍继我的志向,就好像我继承我父亲那样!

  神宗皇帝死的时候,他只有三岁,但那又怎么样?就好像他如果那时候死了,赵煊才只有一岁,可这些都不要紧、不要紧,赵煊是他的孩子,赵煊活着,他就不会被人忘记!

  持盈轻轻笑了一下,转过身去,用小铲子捧起来两只烤梨,给赵煊一个,自己一个,这种不费脑力的动作让他的心情舒缓了一些,他甚至还和赵煊开玩笑:“当时我刚即位,觉得每年给他们五十万也太多了,那时候王晋卿在辽国骂了耶律阿果的使臣,耶律阿果都没敢把他怎么样,我就想,辽国不过是外强中干,早就腐朽了,也许在我的任上……如果不是我任上,就是你任上,咱们一定……”他说着说着都笑起来,有些自嘲地说道:“选择定州给你做封邑,只是我的一些愿景罢了!”

  辽国已经坍塌了,可宋又要好到哪里去?

  赵煊的话语里有些遗憾:“爹爹既有意叫我克复燕云,绍继祖业,又为何不着人教我兵事?”

  持盈自己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他很认真地告诉赵煊:“咱们做天子的,为何要知兵事?养德于天,上天自有眷顾,仗自然而然能打赢。”

  赵煊沉默了一会儿:“我亲征伊始,很是茫然,甚至看不懂舆图、沙盘推演一类,坐在座上听人讲得眼花缭乱,好像每个人说得都有道理,又不敢问,怕他们看轻我。”

  他是天子,岂有天子两眼一黑的情况?他难道不要脸吗?

  持盈为他揪心了一下,他从来不觉得需要教儿子们军事,他自己也不会,可不还是收复了很多领土吗?这事儿难道不是靠天意吗:“那怎么办呢?”

  赵煊说:“我内心给自己抓阄,抓着谁了就听谁的,听天由命。又叫邵成章去挨个问,挨个学,问清楚,学明白,夜里教我推沙盘,辨地形,但其实还是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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