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112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我想,你一定会夸奖我的,因为我是我们族中最厉害的猎手,每年我都能打到最多的猎物和毛皮。你那天烧破的虎皮,就是我前年猎到的,我设好陷阱在他的老巢旁边蹲了三天,渴了喝雪水,饿了就吃饼……你看那张皮上,一点伤痕都没有,多漂亮,多完整!”

  持盈想起那张虎皮,的确是斑斓的,好看的。他点了点头,宗望就开心地笑了:“我提着那张虎皮回去,好像上天注定的那样,你就把礼物送过来了。你知不知道我那个时候开心极了,你给了我你的马球杆,别人都没有,只有我有,连宗峻都没有!”

  宗峻是他的大哥,完颜旻的嫡长子:“别人给我阿爹送礼物,给宗峻的总是最贵重的,只有你不一样,大家都说是你喜欢望舒的缘故,我那个时候想,你喜欢望舒,真好!你喜欢望舒,不就是喜欢我吗?就好像父亲对于儿子那样,你喜欢一个儿子,肯定是因为喜欢他的母亲,对不对?”

  持盈的手抚过他的头发,刺刺的:“这么喜欢那柄杆子?”

  宗望抱着他的腰,他给自己也扯毯子,两个人像原始人一样,盖着毛皮:“我喜欢,我很喜欢,我喜欢极了!你怎么知道我爱打马球的?”

  “嗯……”持盈思考、完善了一下谎言,他说,“我怎么知道的?嗯……你父亲和我写信来夸你,说他的第二个儿子最英勇,最仁善,我就找人去打听你了,果然和你父亲说的那样,他们告诉我你喜欢打球,我就把球杆送你了,我想,一个将军应该有好的战马,一个书生应该有好的笔墨,你喜欢打球,不就该有一柄好的球杆吗?”

  宗望心花怒放,他说是呀,是呀,我真的很喜欢打球,他用毯子把持盈裹成一个球,他们在床上翻滚,持盈的头发都散了,宗望抱着他,忽然这种小孩子式的翻滚停了,宗望难过地说道:“我不想你走,我不想你走,你怎么样可以留下来?”

  他一说这话,又觉得自己傻,持盈是不会留下来的,除非他已经没有去处,没有国家了。只要我……

  哼,走就走吧,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你只是短暂地离开我而已,等我处理好了会宁府的事情。

  他刚才隐去了几句话,他知道持盈不喜欢听,他想哄持盈开心,因为灭亡持盈的国家,会让持盈很不开心的。

  他想说。

  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想做你的子民,因为你比辽国的耶律阿果好,听说你的国家,是整个世界上最繁盛、强大的;后来,我只是想做你附属的一个小国,向你朝贡,受你的庇护,拜倒在你红色的裙裾之下;再后来,我想,上天把世界分成南边和北边,在南方做皇帝,我在北方做君王,我们互通有无,我和你站在一起,站得一样高。

  但我发现,那样,都不能拥有你,繁华、富有,都是腐朽的木架子,我稍稍一用力,就可以掐灭这个“盛世”。我可以灭亡你的国家,使你成为我的俘虏,拜倒在我的足下,那你时候你会属于我,但我还是会供奉你,奉上我能拥有的一切。

  他倚靠着持盈,两个人抱在一起,很温暖,持盈不回答他的话,只说:“你穿上衣服吧,当心生病。”

  持盈把散落在旁边的衣服撩起来,递给宗望,宗望披了一件,坐起来,把持盈抱在怀里。

  可生病的不是宗望,是持盈。他对于病情的到来很泰然,发烧,呕吐,昏迷,然而神色很祥和,蔡攸的影子一点点在他脑海里面远去了,到最后他记不太起来他们具体是怎么认识的了,他为什么要请蔡攸去自己家里玩来着?

  这一年的最后时光,他俩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宗望搬过来,和他睡在一起,有的时候到别院去听事。持盈烧的迷迷糊糊,然而心境却很太平,炙热的温度烫飞了他所有的难过,有的时候他梦见很多事情,但最后都变成一片空白。有一天他甚至梦见自己成了一只蝴蝶,或者一只蜻蜓,漫无目的的飞啊飞,飞啊飞,飞到了一片水面上,他拍动翅膀,水面就有一层涟漪。

  水里面的鱼探出头来,他说,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里?

  蝴蝶的翅膀就被打湿了,他说,我飞了好远好远的地方啊,我可以在你家里休息吗?

  鱼说,你可以睡在水里吗?蝴蝶说,我要睡在花上面。

  鱼说,那我会……我会长出脚的。蝴蝶说,算了,算了。

  鱼很生气,他拍打着水面,不能就这么算了!怎么能就这么算了!你等着我——

  蝴蝶说,哎呀,我是说,我会长出鳃的呀!

  持盈做梦醒来,忽然有一阵惆怅,他看向自己的臂膀,那是臂膀,不是翅膀。

  宗望和他说,宋使来了就放他走,可宋使怎么还不来?他数不太清楚日子,从燕京到汴梁再到燕京需要几天?他迷迷糊糊的下床找宗望,却发现宗望在院子里的一棵柳树下面,生硬地背诗。

  “庭中有奇花……“他好像觉得不对,低头看了一眼书,“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然后他抬起头,背道:“树中有奇花……”

  持盈听了一会儿,快听笑了,他拢着大氅,缓缓地开口。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宗望的汉话固然不错,但背诗——还远远不行。

  宗望转过头来,左手捏着一本书,右手是一根柳树枝,冬天了,树枝秃秃的。

  持盈问他:“怎么在这里背诗,不进屋里去?”

  宗望看了他一会儿,说:“我听说你们南朝离别的时候,都是要作诗的,我不会作诗,所以准备背一首,送送你。我快背会了,你——你马上回家去了,我也要回会宁府去了。”

  等我料理完……我会收整我的兵马再度南下的。到时候你会永远属于我。

  持盈笑了笑,对他说:“可这首诗不是送别的。它讲的是——诗人的院子里,有一棵高高大大的树,树上有美丽的花,诗人想把花摘下来,送给思念的人,但是路途太遥远了,他没能把东西送出去,树枝就一直藏在了他的袖子里,枝头的花香填满了他的袖子。树枝没什么稀奇的,珍贵的是心意。所以,从这首诗上来看,他想的那个人已经离开很远了。谁教你念的这首诗来送别,他的汉学可不精通。”

  宗望说:“这首诗是我特意要他教的。”

  持盈随口问道:“这么多诗,那怎么挑了这首?”

  宗望说:“这首诗里面有你的名字啊!暗香盈怀袖——我发现这本书上面,‘盈’字出现了三次。”

  他拿着一本书,持盈一看书皮,是《古诗十九首》。

  怪不得宗望前几天说他在学诗,原来不是诗经,是这个。

  “你认得我的名字?”

  持盈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他把宗望手上的书拿过来,翻开一看,上面果然有一个血印子。

  那天他刚到燕京,发现燕人并不避讳他的名字,他的手指甲刚断,带着血,在“盈”字上面留了个印子。

  怪不得宗望认识盈字,如果他买到宋朝的书,也许这辈子都不会见到盈字。

  持盈的心动了动,雪地里,他温声问宗望:“还有哪两次呢?”

  宗望回答他:“还有……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宗望其实不懂,为什么一会儿盈是一个动作,一会儿盈又成了一个形容词?为什么一会儿用来形容女子的漂亮,又一会儿来形容水?他学汉话的时候也总是遭遇这个问题,韩昉告诉他,就这么说呗,大家都这么说。宗望不懂,但也只能这么说。

  但他盯着持盈的眼睛,忽然就懂了。

  持盈拢着裘衣,眼睛微微弯着:“还有一句呢?”

  “还有……‘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宗望背出了诗句,又忍不住问他:“这句诗,说的是你的眼睛吗?”

  持盈的嘴角就露出了两个笑弧。

第98章 宣和殿后新雨晴 双燕飞来向东鸣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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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中是没有岁月的,持盈没办法判断今天到底是哪天,对于汴梁和燕京的距离,其实他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

  赵焕带着他从汴梁到濮阳用了几天,三天还是四天?可濮阳到燕京去,因为是军队行进,他们走了一个多月,但如果是快马的话应该不会很慢吧,肯定要比一个月少。

  持盈开始观察月亮,那是下弦月还是新月?总而言之,月亮不是完完整整的一个,宋使离开已经要一个月了……赵定倾,他在心里念这个名字,然后又笑。杏花开在枝头,越来越茂盛,春天要到了。

  风里,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蝴蝶。

  持盈将折了一枝捧在怀里,准备插在书房的瓶子里,当他打开书房的门时,却发现宗望鬼鬼祟祟地在他的桌子上干什么。

  持盈站在他身后,忽然出声吓他:“干什么呢?”

  “哟!”宗望一回头,露出满目狼藉、颜料点点的书桌来,绿油油的一片,连宗望的脸上都有那么几点,“我画画呢!”

  持盈有一种很新奇的感觉,他走到书桌上面,发现那上面只有一坨一坨的颜料:“你画什么?”

  宗望说:“我想画树叶子,可我调不出颜色来。”

  持盈问他:“你要什么样的颜色呢?”

  宗望说:“我记得你有一件衣服,就是绿的,但颜色很浅……我想要那样的颜色。”

  持盈失笑:“那叫‘天水碧’,虽然叫碧,但细看却是蓝色的,哪有叶子长成那个颜色的?”

  宗望有些失望地“哦”了一下:“我觉得你合适那件衣服,那个颜色也好。可在燕京,我没有找到差不多的颜色,都有些暗,不够鲜亮。”

  持盈把桌上的纸收好,颜料蹭在他的手背上:“燕京做不出这样的颜色,汴梁也做不出来,要做这样的颜色,得到江南去。天水碧是要用露水染的,这儿不够潮湿——你到底要画什么叶子?哪种树的?”

  宗望疑心这个天水碧也是一种比喻,可持盈对于他纸上的审视更让他羞赧:“我不知道啊,叶子就是叶子。”

  持盈说:“叶子怎么就是叶子了,即使是在一棵树上,春夏秋冬,早午晚夜,每个时候的叶子都是不一样的。你画画前,要先‘格法’啊,不仔细观察,怎么形似?”

  宗望知难而退:“怎么这么麻烦?我听别人说,你画画都是一笔画的,你们南人不都有这样的传说吗?喝醉了酒,就用头发写字,写出来的字最好。”

  持盈失笑:“‘吾儿磨尽三缸水,终有一点似羲之!’哪有什么一笔画、两笔画,都是一点点磨的。我就是写狂草,也不能一笔写成,都得先学别人的,才能有自己的,先求个形似,再求个神似,‘凡学者先执一家之体法,学之成就方可变为己格’呀。”

  宗望被他讲晕了,他敏感觉得持盈这个人不能算是一个好老师:“可我只想画几片树叶子,哪来这么多弯弯绕绕的,真麻烦啊,画画哪有这么复杂,叫人看得懂不就行了吗?”

  持盈本来想教他两笔的,但此生也没遇见过这么冥顽不化、不受圣训的学生,就抱着瓶子走了,他心里想,青色、蓝色、绿色都分不清,等他画出叶子来——

  哼!但他又想,画院里有很多学生,都和宗望一样静不下心来,这东西怎么能一步登天、一蹴而就呢?就像希孟那样的天赋,他又有一点小小的难过,他最为得意的学生,那幅金灿灿的金绿山水,唉!

  宗望好像彻底放弃了画画这一事业,持盈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了。月亮变得越来越细,持盈静静地等着。那天宗望离开他下山,傍晚的时候又回来了。

  外面又下起雪,持盈没有出门,宗望回来的时候给他带了两根稀稀落落的杏花枝,花都被雪吹秃了。

  他把花拿给持盈,料峭的枝干,枝干上摇摇欲坠的最后一朵花掉在持盈的衣摆上,夹杂着一点冰雪。

  宗望问他:“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持盈等着他的回答,果然宗望就接着说了:“今天是除夕啊。”

  他就问持盈,你们除夕干什么来?

  持盈想了一下:“驱祟、守岁吧,吃饽饦、饺子和百事吉。总之,是图个好兆头。”

  说完,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赵煊、赵焕十四五岁的时候,那时候他和蔡瑢还没有闹得这么僵,王甫虽然隐隐约约有了和赵焕结交的势头,但也没有很放肆,毕竟赵焕还住在宫里呢。

  那时候赵焕虽然爱娇,受他的宠爱,但总体来说还是比较尊敬赵煊的,毕竟赵家皇帝鲜有长寿的,神宗、哲宗分别是十五岁、十岁当的皇帝,谁知道持盈会不会哪天就撒手,就此走了?

  兄弟两个感情看起来还不错,有几本书他们在一起学,赵焕有时候和他说大哥读书真用功,每天下了课就回东宫,一刻都不迟。持盈心里嫌弃赵煊闷,又觉得赵焕能发现赵煊的优点,兄弟两个和睦,挺好。

  后来赵焕十四五岁,因为即将要外出开府,不方便住在后宫,持盈又疼他,嘉王的府邸造了好久还没好,就先让他住到东宫隔壁去。可结果那年除夕夜的时候,赵焕不知怎么着灵机一动,就学做民间乞丐的样子,扮成钟馗,带着铜锣,敲响了东宫的门。

  东宫的侍从因见了是他,纷纷放行。他就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赵煊的房门口,敲响了赵煊的门。

  大过年的,赵煊不知道一个人在房间里面干什么,竟然亲自来给他开了门。

  赵焕一看,正合他意,当头就猛敲一下铜锣。

  而赵煊,是最不能听响声的。

  猝不及防之间,铜锣一开一合,刺耳的声音传出来,赵焕刚准备开口问他要除祟钱,赵煊就直接晕过去了,病倒在除夕夜里。

  那时候持盈正在福宁殿跟他的宠妃玉柔一起放炮仗玩,给玉柔捂耳朵,他们的一个孩子赵焜堆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雪人请他来看,萧琮急匆匆地过来,告诉他,官家,太子病倒了!

  持盈大吃一惊,吃年夜饭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萧琮把原委告诉了他,持盈大过年的还得给孩子断官司,真是头大如斗,一想到正月初一大庆殿朝会的时候赵煊要不在场,他觉得自己又要被台官骂了!

  可赵煊实在很争气,醒过来以后还是坚持出席了宴会。

  持盈就借坡下驴、投桃报李,把赵煊叫到自己身边哄了半天,又把赵焕叫进来骂。

  赵焕进来,赵焕很委屈:“我不知道大哥的病这样厉害嘛!我只是,我只是听别人说,民间的小孩儿都那么玩,能拿到压祟钱,我才……”他又对赵煊求饶,赵煊仍然是木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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