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 第109章

作者:周扶 标签: 古代架空

  他试图给赵持盈开一个价格,赵持盈值多少钱呢?忽里再三地告诉他,五十万两黄金和十万匹绢是赵煊不可能达成的要求。

  忽里说:“那可是整整七万斤的金子,和山有什么区别?更别说还有十万匹的绢,咱们现在是在议和,议和就得有议和的态度!”

  宗望道:“他们这么有钱,凑一凑总有的。”他手上捏着一本书,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忽里说话。

  忽里叹气道:“那得他们愿意凑啊,他们已经在真定了。真定离咱们这儿不过八百里!说实在的,咱们今天要是打到汴梁城下,休说是五十万两,就是五百万两他们也能凑出来;可咱们现在在燕京!”

  宗望心里也清楚,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打倒宗磐,他的确不该分任何精力给宋朝,要是再和他们继续纠缠下去,导致两线作战,迟早会惹来大家的怨恨,生出变乱来。

  持盈要儿子,赵煊要父亲,大家要议和,宗望想,看来只有我是个坏人:“那你说多少?”

  忽里说出了自己的估算:“三十万两,白银。”

  “三十万两。”

  “三十万两不少了,那是一年的岁币钱!”忽里讲,“现在咱们有多少要多少吧,先跟他议和,去解决蒲鲁虎的事情,只要后面没人扯着我们,明年这个时候,咱们照样可以打过黄河去。到时候你要多少就有多少,难道还怕他们不给?就算是赵持盈……”

  就算是赵持盈,有什么得不到的呢?他的国家还在,他就不可能爱上你,只要你灭亡他的国家,只要他的希望断绝,只要他唯有你一个依靠……

  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宗望不说话,他又翻了一页书,那本书本来就不厚,他翻来覆去、覆去翻来,翻到忽里都忍不住了,一把抢过那本书,气道:“你认字吗?装什么装?赶紧给个准话!”

  他疑心这是一本图画书,不然宗望干嘛这么起劲?可他一翻,上面全是方方正正的字,黑色垒着黑色,顿时一阵头晕目眩。

  也恰巧这时,外头也传来了报告。

  是负责和宋国使者沟通的萧裔:“乞告郎君,宋人讲,吃不惯咱们的饭,能不能到外头买去?”

  忽里一个头两个大:“让他们买去!和外头人说,遇见说汉话的给我贵一百倍卖!”

  宗望把书从忽里手上抽出来,对萧裔说:“贵一百倍也不卖,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来借机窥伺城中机密的?”

  忽里一想也是,燕京是大据点,里面的粮食、武库要是被获得了……

  “他们有这个胆子吗?”

  但他一想,也同意了宗望的做法,毕竟小心为上:“叫他们忍一忍!不是我说,难不成他们宋人天天在家里吃金的屙银的?吃几天咱们的菜换换口味怎么了?”

  萧裔面露难色道:“可、可他们已吃了两天咸菜饺子啦!”

  “什么咸菜饺子?”忽里站起来,他质问萧裔,萧裔向宗望的方向努努嘴。

  忽里转了个身,面向宗望:“什么咸菜饺子?你故意天天给他们吃咸菜饺子,你图什么?”

  宗望冷笑道:“怎么,还指望我给他们天天摆席不成?”

  忽里无语了,但看宗望的语气又不像松口的样子,也只能叹一口气。

  他素知宗望年少成名,最要面子,若是现在他们打到汴梁城下,宋廷来议和,宗望说不定还会宽容,但现在他们却是因为宗磐,被迫和宋廷和议,又得把持盈送出去,这对于宗望来说,和认输有什么区别?

  于是也不愿意在这种小细节上计较,便和稀泥道:“左右不过是这几日,咸菜饺子就咸菜饺子,不也别有一番风味吗?又有面,又有菜,又有盐,有什么不好的?谁不吃,吴敏吗?”

  萧裔为难道:“并不是吴敏,是他们中的一位副使,叫做赵定倾的。他不仅不吃饭,就连喝水也要别人尝过。”

  “赵定倾?姓赵,他是宋朝的宗室吗?”

  赵持盈的儿子一律从火,只有单字,这人若是姓赵,血脉再近也只是个宗室了。忽里压根没仔细看宋朝的使臣名单:“他是个什么官来着?”

  萧裔禀告道:“他是赵持盈哥哥赵荣的儿子,是赵煊的堂兄,现领了武昌军节度使。”

  宗望原本对这人不感兴趣,可听了这个官衔,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动,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浮现上心头,他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官衔:“武昌军节度使……”

  萧裔以为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官,便道:“宋朝的惯例,亲王的儿子封节度使,不过是个虚衔。”

  持盈不仅是宋朝的君主,亦是赵氏的族长,这么一想,宋朝派遣一个宗室出使倒是情有可原,忽里点点头:“怪不得这么娇惯。要不,咱们还是给他送点吧,那毕竟是……”

  “我要见他。”宗望说,“我总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我要见他——不,我去见他。”

  宗望说到做到,话音刚落就跳下了炕,一掀房门上的毡帘便涌入了漫天的风雪里:“把赵焕也叫来!”抛下萧裔和忽里两个人目瞪口呆。

  许久,萧裔试探着问道:“忽里郎君,这是个什么意思?”

  忽里咬牙道:“咱们找赵焕去!你记着,咱们要和宋朝和议,不许节外生枝!”

  萧裔道:“可万一他身份真的有假,万一他真是皇子,咱们若是拿住了他……”

  忽里厉声喝道:“赵持盈光成年的儿子就有六个,别说是皇子,就算今天是赵煊来了,将他杀了,宋朝立刻能再立个新的!赵煊亲征时,已叫了王弟监国,万一他王弟好战,耽误斡离不回国,这代价你付得起吗?”

  萧裔讷讷不说话,忽里再次警告他:“宋朝说他是谁,他就是谁,这话你一样告诉赵焕,知道吗?”

  “知、知道了!”

  宋朝使臣在馆驿之中休整,离宗望的本营不远,快马约一炷香的时刻便到,宗望领着一队卫兵近前,争相开道,一路涌着向那位赵定倾的屋子里去。

  走廊里跑出吴敏来,他满头大汗,一看就很着急,大喊道:“太子元帅——”

  宗望看也不看他,命令卫兵将他请到隔壁去,吴敏怒道:“元帅是不想和议了吗?”

  宗望冷笑,继续前行,卫士跑在他前面,五步一哨列队站好,直接打开了赵定倾的房门。

  热气自房间内飘了出来。

  宗望发现这个赵定倾不仅耳熟,而且非常的眼熟。

  那是一个年可弱冠、身形瘦削的锦袍男子,身披貂裘,戴幞头,坐在椅子上,被卫士团团簇拥在中间。

  带着一身寒气,宗望缓缓走向赵定倾,好像一只野兽进行捕猎的前兆。他凝视着赵定倾的眼睛……令人熟悉的眼睛。

  定倾亦不说话,和他对视少顷,急得是他两边的卫士,已经涔涔地冒出汗来。

  一阵可怕的沉默过后,宗望忽然大笑了起来:“郎君,你属什么来?”

  定倾看起来并不是一个爱说笑的个性,他的一张脸木着,缓缓吐了个字:“龙。”

  宗望掐指一算:“哦,那我大你八岁呢!”

  喜怒不定。

  这四个字立刻冲进了在场所有人的脑海里,凶神恶煞闯馆驿的人是他,现在哈哈大笑,看起来很和睦的人也是他。

  他甚至拍了拍定倾的肩膀:“郎君啊,你叔叔和我阿爹结拜,论起来,我该叫你一声弟弟啊。”

  定倾看起来不领他的情谊:“某来此地,乃为两国邦交,不便议论家礼。”

  宗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晃了晃茶壶,但好像把定倾的话当成耳边风:“好吧,好吧,弟弟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听说弟弟吃不惯我们的饭菜,要人出去买吗?实在是我怠慢了啊。”

  定倾扫了那帮卫士一眼:“他们擅自作主,打扰地方,饮食之事,某素无好恶。”

  宗望从腰间取了一壶酒:“美酒、美食、美人,乃是天下至乐啊!弟弟,你既然不爱吃,那我请你喝吧!”

  他把定倾桌上的那盏白水扔掉,在茶盏里面倒了酒:“请。”

  旁边的卫士面露难色,又不敢上前。定倾道:“某不饮酒。”

  宗望乐呵呵、阴恻恻地问:“怎么,怕我下毒?”

  定倾摇头:“酒,怎么不是一种令人发狂的药物呢?只有生病的人,才爱饮用。”

  宗望哈哈大笑,他的手指敲了敲桌子,盯着定倾说话:“你叔叔倒是很爱喝酒,我以为你们赵氏都爱喝酒呢。”

  说到持盈,定倾的眼睛才动了动,他正视宗望道:“某欲见叔父,有望元帅通融,待回国时,也与我皇帝有所分说。”

  宗望微笑道:“你叔叔病啦,不见人,要说什么话,你尽可以告诉我,我来转达。”

  定倾很固执:“叔父若病,某愿侍疾膝下,不劳元帅照料。”

  宗望摆摆手:“啊呀,我又不是外人,弟弟怎么跟我这么客气呢?”

  听到他这样的话,定倾的眉毛微微凝了起来,直接开门见山道:“某奉皇帝钧旨,与元帅和议,只为逢迎上皇回宫。郎君要什么,不妨明说,好叫某早请旨意。”

  宗望又盯着他看,他觉得这人长得很奇怪,介于他熟悉和不熟悉之间,首先他的眼睛…但他的鼻子、嘴、下巴,和他的眼睛不配套。那双眼睛应该是很温柔、多情的,可他的嘴角平直,下巴削尖,是一个很凌厉、严肃的长相。

  那是……持盈的眼睛。

  于是宗望说起了另一件事:“上皇之事,倒是不急,上皇亦是我之尊长,我供馈奉养,理所应当嘛!但有一事,贵朝嘉王亦在我处,却怎么处置?”

  定倾还没说话,宗望就笑了一下:“若贵朝不愿接他回去,自我这里养着也没什么,左右不过一个人罢了,算起来也是我弟弟,在我这里娶妻成家,亦无不可嘛!”

  定倾垂眼想了想,道:“来时并无这段说话,不过嘉王已在我国成婚,不劳元帅费心了。”

  这显然是个拒绝的意思了,看来是要一起接回去的。宗望也不说什么,只若有若无地道:“那他回国之后,贵朝皇帝怎么处置呢?”

  定倾道:“此我朝家事也。”

  宗望朗声对外头道:“还不叫三哥进来?叫他来求求他哥哥——”

  众人目皆骇视,向门外看去,顿时慌乱了起来。

  宗望看到他们的表情,面上笑容加大,门扉开启,两个卫士挟着赵焕入内。

  宗望的声音就响起来。

  “三哥呀,你来看看,你认得他吗?”宗望侧过身去,盯着赵焕。

  赵焕走到定倾跟前去,和他对视了几秒钟。

  定倾不说话,宗望倒先开口了:“三哥,你和我说过,你二哥是死了吧?”

  你可是,你父亲的次子。

  赵焕的嘴巴张张合合,胸膛起起伏伏,最后,他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颤抖的音调:“我认识他。”

  宗望捏紧了茶盏:“那,他是谁呢?”

  赵焕盯着定倾看了许久,定倾的眼神淡而平,他们对视了一会儿。

  赵焕开了口:“大堂哥,官家会杀了我吗?”

  定倾回答他:“此事朝中未有先例,待诸公议论。我只问你,上皇安否?”

  “上、上皇?”赵焕有些愣住了,他对这问题有一些羞赧,甚至于痛苦,“上皇……我、我久不曾见爹爹。”

  自从宗望把持盈转移到山上开始,赵焕就再也没有见过父亲,算起来也有一个月了。

  宗望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遗憾,他想再问赵焕一遍,你真的认识他吗?他是谁?可又觉得没有必要。

  他疑心自己记错了,感觉错了,可是他分明觉得很熟悉。

  他再三凝视起了定倾的眼睛。

  定倾和持盈的眼睛这样像——

  他们都姓赵,血缘那么相近,长得一样有什么稀奇的?鼻子、下巴全都不像!再看看赵焕,作为他能百分百确定的,持盈的亲生儿子,和持盈固然有几分神似,但……

  真是可惜了,宗望还在想,即使是赵焕的眼睛,也没有这么像持盈的。

  可为什么这么熟悉,到底哪里熟悉,除了眼睛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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