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99章

作者:辛加烈 标签: 古代架空

  我将盖搭在盏上,空旷殿内发出“哒”一声脆响,“必要时杀鸡儆猴。”

  宴月道:“只是不知还有谁能安抚那些人。我看他们野蛮得很,一个不高兴就要动粗,我身边的暗卫都不敢轻举妄动,他们倒是不怕死。”

  “臣有一言。”沉默多时的御医突然行礼开口,“臣行医时见那些白袍医者在城门前似乎有劝阻宽慰百姓的举动。沙城百姓如今对那些医者颇为亲近信任,若是能与他们取得联系,想来也有益于城中安定。”

  我无力地将茶盏搁回案上,偏头与容安轻声问道:“派去接触狐医的衙役在何处?”

  “就在门外,奴去传。”容安利索地答,随后便将那领头者唤了进来。

  那人虎背熊腰,却面色发青、胡须拉碴,眼底深深压着两块乌色,想来是操劳多时了。他一进来便大大咧咧道:“贵人要小的去请狐医,可那些狐医要么见了我们就如见了夜叉似的躲,好不容易逮着一个还只顾摇头什么都不说,气得兄弟们干着急!”

  “你带人去围堵他们了?”我眉尖一跳。

  衙役面露为难之色,摊手道:“不堵,小的实在抓不着他们。”

  我知道他们寻人寻得辛苦,不好出言责备,可这狐医也实在是……

  “依小的看,这些人根本不想为朝廷效力。小的已经承诺事后给他们银两,他们还是不愿意,说什么不为五斗米折腰,简直是……”

  “他们算是江湖医者,不愿与朝廷有所联系,自有他们的道理。你们都辛苦了,去领些银子喝茶罢。歇息片刻,后头还有的劳碌。”我只觉得脑中痛感越发加重,抬手支着脑袋有气无力道,“我稍后亲自去拜访他们,才显得有诚意。”

  衙役领命退下,后头又接连进了不少人,各个都来问我的主意。我答了片刻便觉得头晕目眩,忙让容安顶上,将他们所呈报之事一一记下,等我好些再看。

  桑鸠扶着我往回走,我摊开手看掌心留下的刀伤,不知是否是抱病的缘故,那刚刚愈合的刀口泛着红。

  红色之中,生着几颗小小的疹子,仿佛是针扎下的血孔。

第118章 狐医

  “这……这……”桑鸠的目光亦汇聚在我掌心,他仔细看着那道伤口两侧分布着的红疹,胸膛微微起伏着,搀扶我右臂的手却不曾有松动迹象。

  我攥紧掌心,闭了闭眼接受这个事实,轻声道:“桑鸠,离我远些。”

  “或许只是毒虫咬的。”桑鸠两耳不闻,仍旧馋着我往回走,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直到被我推开,他才回过神来,快步跟上我的步子,安慰道:“公子不怕,奴一会儿就去请御医。公子自幼就是那老先生照顾的,他熟悉公子的身体,定然知道如何为公子医病。”

  我叹了口气,嘱咐他,“你去请御医时千万不要声张,不能走漏消息,尤其是不可传到晟都去。另外,将整座宅子封起来,谁都不许出入。”

  “你也是。”我将身子罩在斗篷里与他隔开几步,“你和容安,这几日千万要小心。”

  -

  入夜,居所灯火通明。

  容安与桑鸠二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御医,一时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御医原本还算镇定,被他们二人这样注视着,唇上白须不由得簌簌颤抖。

  我看着他面色由自如转向铁青,心中已明白自己十有八九染上了疫症,低声问:“可是么?”

  御医嗫嚅着干裂的唇,支吾道:“自古许多病症都有生疹发热之状,老臣一时半刻也不敢肯定。”

  “那便是了。”我坐直身子,沉默片刻,道,“这事不用传回王宫里,若有什么事,我自己与他说。”

  “将城中一处空置的宅子打扫出来,近日来过此处的人都送去宅中休养。另外……”我忽地想起什么,取出那枚白玉符节,裹在绢帕里递给容安,“请人传话回晟都,就说城中人力紧缺,务必派一批死士来维稳。”

  掌心的红疹开始钻出细密的痛痒之感,仿佛蛇窟中无数毒虫在啮咬啃噬我的骨血,让我顷刻梦回那可怖的时分——

  伽萨提着灯笼闯入蛇窟,割破手臂用鲜血驱散毒虫,将我抱出了洞穴。

  还以为那大蛇的蛇毒能使人百病不侵呢,不曾想还是败在了这铺天盖地的疫病上头。我看着掌心越来越多的红疹,连带着手腕与小臂也接连冒了头,真叫人心惊胆战。

  “公子,老臣还有一冒犯之言,不知该说不该说。”御医突然出言,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皱眉道:“先生想说便说。”

  “臣近日虽多与病患接触,却并未染疾。而公子这些时日,除去昨日与病者说了话,从未接触过其余染病者。”御医捋了捋胡子,“臣斗胆,问一问公子此外可还有碰过其余病患?尤其是……”

  他微微一动,指向了我的手,“臣行医时发现多数人的红疹自面上发,而公子的红疹先自手上发,想来是他们的病从口入,而公子则是自手上来。”

  “不曾。”我道,“许是我自己运气不好,或是体弱易病……”

  我说着有些泄气,而后又立刻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御医分明说过不触碰病患伤口破损处便不打紧,他自己亦是这样行事的,为何偏偏到了我这里,不过是说两句话便会染疾?

  “先生,这病究竟如何传染到人身上?”隔着熏艾升起的袅袅烟雾,我问他。

  御医道:“病自脓中来,入人体内方会作怪,尔后生红疹、水疱,进而破损流脓,以至于躯干腐烂损毁。”

  我看着掌心的刀伤,原来竟是这处疏于防范了。

  “是不是公子碰了那些人用过的碗筷?”容安连忙问道。

  “病患用过的碗筷一应杂碎填埋了,那些碗正因是临时四处搜集过来才新旧掺半,还未来得及过病患的手,且都按照先生的意思用热水烫过。”我焐着手炉,红疹处便生出灼烧之感,只好松了手,“碰过我这伤口的,唯有……那碗中的水?”

  御医豁然开朗,一手握拳砸在掌心,“那小奴说沙城人劳作累了便从河里舀水喝,或许是水中有污物!臣这就带人去查水源。”

  我点了点头,很是疲倦地歪在榻上,“去罢。若真是水有问题,能以此找到疫病的源头,我这一病也不算白受罪。”

  “臣定当早日研制出药方,为公子解忧祛病。”御医带着药童告退后便匆匆离去,我望着飞快合上的门,再次陷入昏睡之中。

  -

  翌日清晨,我被一阵抓心挠肝的痒意折磨醒来,身上已满是红疹。如血点般星罗棋布地生在皮肤之上,显得尤为骇人。

  桑鸠将煎好的汤药喂我喝下,又用手帕替我轻轻擦着以解瘙痒。他想劝我再睡片刻,外头却响起一道急促的声音——

  “主子!”

  宴月站在门外高声道:“主子,老六说他带人围住那群狐医了!”

  老六便是昨日来回我话的衙役头子,他们原本是按着年龄排序的,前头五个都或死或残,这领头人的位置就落到了他老六的身上。

  容安将门打开一道缝儿,宴月便扒在那缝隙处道:“但狐医怎么都不肯松口,老六求主子亲自去看看。”

  “主子病了。”容安悄声道。

  “病了?!”闻言,宴月惊呼一声,几乎要闯进来看,容安连忙用身子抵住了门。

  “哐”一声,容安单薄的身体晃了晃,重新抵回门上。

  我无奈扯了个慌,道:“我无事,不过是感染了风寒,这几日过于操劳,不慎病倒了,现下已好了许多。”

  “那我去告诉老六,叫他先把人圈住,等主子好了再去。”宴月想了个馊主意。

  “无妨,我亲自去。”我披上外袍,容安紧紧搀着我的手臂落座桌前。

  手中的铜镜转了转,脸颊上已然多了数个殷红的疹子,看着直叫人心慌。我用手碰了碰,一阵酥麻的痒意里头带着针刺般的痛。

  “御医说,若是治疗得当,大抵是不会留疤的。”容安端来面盆与唾壶,压低声音道。

  回想起先前看到的死状极惨的尸体,我扯了扯嘴角,并不十分相信,玩笑道,“留疤便留疤了,难不成他还厌弃我这张脸么?”

  容安亦笑笑,用御医调制的药膏替我擦了擦。

  不过三刻的工夫,我已乘轿赶至老六等人所团团围住的地方。是一座陋居,檐上的石块缺了大半,露出内里一片鹅黄的冬日暖阳。

  我抬头望向天空,冗重云暮下终于露出了些许日光。

  两个身形纤弱的白衣男子立在屋中,均头戴帷帽,薄纱掩住面容。其中一人肩上背着医箱,正很不满地与老六对峙。

  “贵人,这便是在城中装神弄鬼的狐医。”老六搓着手凑过来,我警惕地后退几步,唯恐将身上的疫病传染给他。

  “知道了,你回宅中休息罢,无事不必出来。”我使了个眼色,宴月当即自他后头抬肘一击,将老六击昏带走。

  我这才拾级而上,立在了陋居门前。

  屋中二人虽不见面容,仍可凭那帷帽的转动看出他们正面向我,其中一人讽刺道:“朝廷真是好大的阵仗,要把我们捉去做什么?”

  “这是哪里的话,我们不过有事相求。”我只立在门口轻声应答,目光却不断在他们身上游走,企图寻得些有用的线索以弄清他们的来历。

  那人冷笑一声,尾音拖得又长又细,一时让我有些熟悉。

  “那就先让你们的人退下。”那人又道,“我们又不是犯人。”

  我抬手向后挥了挥,衙役们纷纷后退几步。

  “退到三丈之外,不许围着我们!”

  衙役们面面相觑,终于按他们的要求退至极远之处。

  “这还差不多。”那人轻哼一声,双手环抱在胸前。另一人则冲我招招手,“有什么话进来说罢。”

  “我身上染了……”我犹豫道。

  那人却笑道:“无妨,我们不怕这个。”

  果然是有灵药在身。

  我心中一阵欢喜,满以为能求得药方而归,哪料刚步至他们身前,那笑语盈盈者便抬肘敲在了我颈侧,动作与宴月如出一辙。

  我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只听他们窃窃私语两句“快走”,随后便只剩匆忙的脚步声。

  片刻,容安见情状不对,赶忙入内查看。见我孤身倒在地上,他扑上前将我扶起来,“公子!”

  我怔怔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心中一阵懊恼不甘,抬手压住疼痛处爬起身,追上前去。

  -

  容安扶着我一瘸一拐地在雪地里追他们的脚印,俄而一阵刺痛传来,我撩开袖子一瞧,臂上的红疹已因衣料摩挲而破损,面上凝着一层淡黄的脓水。

  他惊呼一声,转身便要去寻御医。我奋力推开他,不管不顾地循着脚印的去向往前跑。

  寒风钻入口鼻之中,几乎将我炙热灼烧的五脏六腑都冻住了,仿佛下一步就要咳出血来。

  终于,在城西的一座瓦房中,白纱的一角重新映入眼帘。

  我扶着墙往那处走,抬袖捂住口鼻以免寒风再入体,喘气时却见袖子上一片斑驳血迹。

  身体摇摇欲坠,所幸白纱垂在墙角,不曾再躲开。我勉力挪至那处,倚着墙跪倒在地,伸手去拉那片纱。

  白纱坠落,不过是一片讥讽似的布,被人故意挂在了那里。

  我的手指再无力气,软软垂下,人便靠着墙根缓缓地颓了。一阵剧烈咳嗽自喉中涌出,鲜血溅在雪地里,被两双白履踏入尘泥。

  面前一人弯腰捏住我的手,掀开袖子查看伤处,“怪不得要追呢,命都快没了。”

  另一人仔细打量了我的脸,甚至用手摸了摸我的眼睛,小声嘀咕着,“他是不是师父说的那个?”

  “哪个?”

  “差点冻死在雪里的那个。”

  -

  炉中的炭火“啪”一声爆开,惊雷似的将我自梦中炸醒。

  我猝然睁开眼,容安在一旁守着我。我看了看他,突然鼻子一酸,酸涩张口,“我做了个梦,以为自己把他们追上了。”

  “呃,”容安身后一人弯下腰,帷帽的白纱就松松搭在他头顶,“不是你追上的,是我们返回来看看你有没有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