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86章

作者:辛加烈 标签: 古代架空

  半晌,跟了半路的内监突然出声道:“皇上若非念着公子这个人,怎会十数年不入后宫呢?”

  “什么?”我骤然被打断思绪,有些诧异。

  内监摇了摇头,不再多言,只道:“公子,请——”

  话音刚落,轿辇稳稳地落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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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刺客

  归墟殿内灯火通明,照旧点着甘甜芳润的龙腹香。长靴落在铺有栽绒金线串枝莲地毯上,倒叫我想起了他从前说过的话——

  “朕在归墟殿设了暗室,你就住在那里,给朕当一辈子锦衣玉食的皇妃。”

  我略略扫了一眼,至今未见得那用来藏娇的金屋在何处,目光却捕捉到一片明黄的缂丝衣袖搭在檀木架上。沈澜背对我而立,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捏着支金镶红宝石花开富贵簪。烛火一晃,墙上便映上了粼粼金影。

  我不肖猜也知道,能被他这般拿在手中仔细的端详的,唯有我母亲的遗物。

  未及开口,便听沈澜一声叹。他将金簪落入锦匣中,转身拂袖而来,一双敛住月色的目原盯在我眉眼之间,忽而向下一落,原本舒和的面就垮了三分。

  我心虚地抬手一抚,果真在唇畔触到些许花汁干涸后落下的印记。

  沈澜不问我脸上为何有污物,或许他也不必问,径直将眉拧起,斥道:“越发不懂规矩了,你有什么事滚回自己院里闭起门来做,光天化日之下在御园中行的都是些什么举动。就算是在南蛮之地,渊人的风骨也不能丢。”

  “我的风骨早折在这渊宫中了,倒是在万明重又立起了三分。”我呛他,“皇叔若是没有别的话,我就告退了。”

  “你!”沈澜似有怒意,却不知为何又软了语调,叹到,“你和那蛮王就这般好么?”

  “皇叔都亲眼目睹了,又何必来问我呢?”我敛衣落座于紫檀木雕花椅上,随手倒了盏茶递在唇边正欲饮下,忽觉沈澜的神色有些奇怪。

  是了,先前在伽萨身边潇洒惯了,忘了面前这位是我皇叔,万人之上的大渊天子。

  我讪讪将茶转而递给了他,“皇叔喝茶。”

  “你和那蛮王就这般好么?”沈澜瞥了眼放在桌边的茶,复又问道。

  我点头应道:“是,他批奏章时就算我在一旁唱歌,他也不生气。”

  闻言,沈澜的眸子动了动,“朕批奏章时,也准你在一旁唱歌。”

  “就算皇叔准,这宫中诸人准么?京城诸公准么?渊国的百姓们准么?”我无奈笑笑,意味深长道,“皇叔,渊国的规矩能压死人,只言片语亦能毁人一生。”

  “鹤儿,朕知道你从前受了许多委屈。”沈澜移步上前,阴影自头顶倾泄而下,我搭住扶手起了身,“回朕身边来,朕决计不再叫任何人有伤你的机会。”

  我立在他面前,只需稍稍抬目便能见他那双眼尾细小的皱痕,仍是瑕不掩瑜的漂亮。念及母亲年轻时温柔如桃花的美人面,我竟有些不堪的悖逆想法自心底生出。

  若是当初没有太后的教唆,也许他们二人才算是一段京城中人人艳羡的佳话,至于我那父王……不要也罢。

  沈澜许是窥见我眼底藏着的柔情,自以为说动了我,竟兀自伸手将我的手拉至掌心。我猛然一怔,便将手从那宽厚的掌里抽了出来。

  “若是皇叔当真心疼我,当初就不会将我送去万明,哪怕是倾尽国库也会与万明背水一战。”我自嘲地摇摇头,复而抬眸注视着他,“其实皇叔知道。             渊国的江山社稷与我这一个人比起来孰轻孰重,也知道我并非皇叔心中所念之人。”

  他面色一凝,目光黯淡几分,却不曾出言责备我的言语失格。

  “皇叔知道我与伽萨有过肌肤之亲。”我将唇一勾,“原以为皇叔会大怒,如今看来到像是有些放下了。”

  沈澜被这话噎了嗓子,片刻才道:“朕知道他会强迫你,其间许多不得已,朕不怪你。”

  “皇叔错了,是我将自己送给他的。”我淡淡一句,叫大渊最金贵的天子面上红一阵白一阵,险些泛出铁青色。

  “我愿意将终生托付与他,因着他看过来时满眼都是我。”我缓缓道,“皇叔的眼神每次透过我,都是在看谁呢?”

  看着沈澜怅然若失的模样,我颇有些于心不忍,只道:“我从前年纪小,不明白皇叔的痛处,只当皇叔仗着身居高位肆意妄为。后来经过许多事,也尝过痛失所爱后肝肠寸断之感,知道皇叔心里亦苦。”

  “既然如此,你就该留在朕身边替你那母亲偿还。”他赤红着眼,一时情绪激动起来。

  门外的内监大抵时刻留意着殿内的动向,此时忙在殿外隔着门道:“陛下息怒——”

  那“怒”字还未落尽尾音,便被沈澜失态地一声喝止,“滚!”

  外头传来窸窣声音,想来是内监连滚带爬地躲开,又像是风拂动屋顶瓦片刮擦之声。我定了定心神,道:“若是我说,当年之事另有隐情呢?”

  闻言,沈澜骤然转身,两眼凶神恶煞地盯着我,飞旋衣角自空中带起一阵风。

  “隐情?当初人人都说她为了攀附储君、上赶着将自己送到嘉王府中,就连梁府都与她断绝了关系,还能有什么隐情?”他自鼻腔里重重地哼一声,“难不成是有人拿着刀逼她去的么?”

  我恨他这一番话执迷不悟地误解母亲,当即气得抬腿就要走,临到门口又不死心,回首道:“皇叔或许不知道,母亲那时当真是满心欢意地以为自己将要嫁与在水中救她之人。”

  “什么?”沈澜猛地抓住我的手腕,胸膛剧烈地起伏,“你把话给朕说清楚!”

  “我说,”我缓缓吐出一口气,鼻尖有些发酸,“母亲当初,也曾一心奔着那入水救人者而去。”

  -

  从日中到日暮,我给沈澜细细讲述了阴差阳错的一场误会,又与他说起从前在王府时的种种。其间自然略去些困苦的部份,只说母亲如何在树下弹琴与我听,如何在皑皑雪中就着红烛剪一枝似有暗香的梅。

  沈澜的唇从薄红到煞白,又渐渐露出血色。他默然许久,久到内监猜不准是他终于得了手,还是我犯上伤了他。

  “陛下……”内监那尖细的声音再次于门外响起。沈澜垂着的眼里似有泪意,又是一声沙哑且无力的“滚”字脱口而出。

  门外那人再次连滚带爬地让开,瓦片摩挲得“沙沙”直响。

  “贺加兰因。”眼前的男人眼底升腾起从未有过的恨意,潮水般几乎将万物吞噬一口,“好啊,朕与阿栖受你蒙骗这些年,只当缘悭分浅,原来是事在人为。”血丝飞快攀上那温润如玉的墨瞳,煦煦的面因悲愤而抽搐着,让我以为他下一刻便要去将太后千刀万剐。

  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只是不能在此时。

  “皇叔。”我轻声唤他。

  沈澜闭了闭眼,勉强能压下动荡的心绪。他仿佛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倒在座上,随手碰翻了那盏茶,“朕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些年贺加兰因暗地里勾结朝臣,是朕疏于防范。没有十足的胜算,朕不会轻举妄动。”

  他蓦地抬眼,似有凶光,“只是朕绝不会放过她。”

  “还有一事,”我胸中斟酌着,“皇叔既然已经知道原委,也知道我不能成为母亲的替身,还请皇叔放我回万明。”

  沈澜松松搭在椅上的手不自觉捏紧了,他神色复杂地看向我,眼神里带着黏着的踌躇。

  “万明并非大漠蛮族,至少在抵御外敌、统领大漠诸部上,有着汗马之功。”我重新落座在他身侧,心平气和道,“伽萨此行所求甚是简单,不过是想渊国像从前那般助万明建设、防风治沙,再者便是两国互通有无、彼此和平度日。”

  “皇叔就算不喜他,就当心疼心疼鹤儿。”我软了语气,露出几分央求的意味,“伽萨每次打仗凯旋都满身是伤,我看着心痛却无法住他一臂之力。皇叔允了他,何尝不是在宽慰我呢。”

  沈澜心中有些动摇,他的目光不断在我面上晃过去,又远远地望向收起的金簪,斟酌半刻终于有了松口的迹象。

  我正等着他开口,忽而听见一阵打斗声音,紧接着两团人影便从屋顶上滚落,连着碎瓦砖块砸了满地。

  “主子小心!”慌乱之中,我听见宴月熟悉的口音大喊一声。

  另一个万明长相的小奴率先爬起身,自怀中掏出刀子冲向沈澜,“狗皇帝,我奉王上之命取了你的首级,叫你再装腔作势地欺负人!”

第101章 天翻

  银镜般的刃面映着一抹冷冽月光,转眼间便直刺沈澜的咽喉!

  一阵血雾飞溅,和着四扬的尘土与砖块零落在地的碎裂声。宴月只身护在他身前,一脚踢开那刺客手中刀,指尖快弹,两枚柳叶镖便楔入黑缎包裹的腰际。刺客吃痛,被他轻易折住手臂压在地上。

  只听清脆的“咔嚓”一声,方才还能握刀行刺的手臂已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宴月不管沈澜与我惊错的目光,伸手按在那贼人颈处便要取他性命。沈澜从惊魂中反应过来,喝道:“留他活口!朕倒要看看,是谁想行刺!”

  闻言,那只洁白如玉的手下动作一顿,小奴便揪住机会大喊:“我奉王命伺机多日,杀你这——”

  话未说完,他便“哇”地从喉中呕出汩汩鲜血,再听一声瓷器碎裂似的响,小奴抽搐两下后彻底倒在地上没了声息。与此同时,宫中亲卫已将整座寝宫团团围住,自屋顶上及殿周缚下三五个万明小奴跪倒在地。

  我认得出,那是从前留在渊宫里的万明乐伎,伽萨当初安排在渊宫中的细作。

  宴月将手掩在袖中,两指间寒光若隐若现,仿佛在踌躇是否索性结果了沈澜的性命。我忙向他使了个眼色,此时众目睽睽,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王命?哪个王、谁的命?”沈澜面色阴冷,目光自灰头土脸的宴月身上缓缓挪至我面上,两团乌目中眼瞳抽动一下,继而紧紧缩起。

  如今能和万明人牵扯上的王,唯有——

  我与宴月的目光在空中短促相接,心中一凛,仓皇解释道:“皇叔,我……”

  事发突然,我本不知如何解释这番情景,沈澜亦不给我机会辩解。他缓步上前,抬手一掌重重地掴在我面上。

  “鹤儿,你太叫朕失望了。”

  -

  “公子喝口茶,一整宿没睡嘴角都起泡了。”

  容安手里端着盏子立在一旁,我拂袖在殿内焦躁地来回踱步,抬眼望了望那盏已然凉透的茶水,终究只落下一句重重的“唉”。

  昨夜之事突发,沈澜认定那一队刺客是伽萨授意潜伏在寝殿周围,连带着我也脱不开干系。他将我囚在这一方衔香里,下旨将万明众人押入牢中严审。

  半晌,我伸手去拉那雕花木门,还是同先前的结果一样。大门紧闭,自外封住,两个持刀侍卫守在门口。

  我心里有疑亦有气,攥拳砸在门框上,终于引得门外人粗声粗气问了一句,“公子何事?”

  “我要见皇叔。”指尖按在镂花木框上将指节压出苍白痕迹,我耐着性子与门外侍卫好言道,“烦请你通融。”

  “公子省省罢。”侍卫亦不松口,“如今公子还能在这里安然无恙,已是皇上法外开恩,若再闹下去,恐怕得和贼子一起入大狱了。”

  我猝然抬眸盯着那门外迷蒙剪影,仿佛有刺扎入心间,“你说谁是贼子?!”

  侍卫不再多言,我握拳叩在门框上缓缓吞吐气息,还是抑不住将容安手中茶一手掀飞。衣袖翻飞间,青瓷菊纹盏摔碎在门上,茶水隔着纱将那人衣角沾湿。

  “公子仔细伤了手。”容安快步走来,冰凉手指搭上我的指节。他垂着眼睛,低声道,“公子如今与其担心,不如先想一想办法。”

  “办法?我连他为何要对皇叔动手都不知晓。”我被他半拉半推地坐下,一手搭在桌上支着隐隐作痛的额侧,“这是弑君之罪,是要被五马分尸的!他就算心里有什么,告诉我又有何妨?”

  “奴在路上时听宴月漏嘴说起过几句,是王上想着,若此行所求不成,”容安漆黑的眸子骤然抬起,口中的话也悚人了三分,“就弑君另立新帝。”

  搭在额角的手突然收紧,当初伽萨看似无意的一言突然回响在我耳畔。

  ——所以我要把宴月带在身边。

  他在启程前就有了这样的打算,而后瞒了我一路,直到昨夜弄巧成拙。是因为我总说怕他将我抛弃在渊国,所以才出此下策么?

  我蹙起眉捋尽思绪,仰颅将一盏冷茶灌入腹中,这才从杂乱中觅得一丝清醒。

  伽萨若真想对沈澜行刺,大可在双方官员和谈之后,何必在此时急于动手?昨夜那小奴口口声声称“奉王上之命”,倒是生怕沈澜不知道他是伽萨派来的刺客,宴月身为伽萨心腹却又是行阻拦之举。

  若说部下之间生了分歧也不无可能,这事绝没有那么简单!

  “这事有蹊跷。”我抬眸看向那紧闭的殿门,咬牙道,“可惜我被关在这里出不去,总有心也无法替他言说。”

  复而起身至门前再叩三声,“我再说一遍,劳你让我见皇叔一面。”

  门外的侍卫未曾言语,我正要抬腿去踹门,一片阴翳突然落在了门上。木轴转动,随着两扇门向内旋开,沈澜负手立在了我面前。

  他面色依旧阴沉,两眸敛着寒光,哂道:“见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