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80章

作者:辛加烈 标签: 古代架空

  韩宁闻声回首,先是一怔,后飞快单膝跪地道:“末将韩宁……见过公子!”

  他咬齿时带着撕裂风声的血仇,倒是呼起我当初的一番记忆。那时他背过身,却将臂遮在目前狠狠一拭,不知将多少恨与憾并在一齐混与血水咽下了。

  “将军请起,接下来一路,还得依仗将军护送。”睫茸促促在半空一掀,我望了眼韩宁起身后遮过我身子的阴影,又窥见他两鬓不曾有心藏起的斑白,心下颇有些感慨,“听闻将军后来与万明金甲交锋,战胜而归。”

  “万明人诡诈无比,末将率兵拼死抵抗,也只能勉强与之战平。”韩宁的嗓早已被大漠风沙磨得嘶哑,多了无数沧桑,“可笑那万明头领一时得意忘形,率兵陷入流沙之中,仓皇败退,方有玄甲的一丝胜机。”

  我眉尖微不可察地一蹙,“他自己进去的?”

  “是。”韩宁虽与我说话,目光却死攥在船上一道身影上,“如此竖子,竟也能称王,想来是天佑大渊玄甲,终将踏平那腌臢之地。”

  我默默缄口,两瓣唇兀自抿起,与他一同看着船上那人。韩宁不知道,玄色暗纹锦服裹住的窄腰下,是刀刻般劲瘦结实的腹壁。与他交手的也从来不是不足与谋的竖子,而是能将万明力挽狂澜的新王。

  我知道。他那般聪明的人绝不会因大意疏忽而落入流沙。率兵出征是因我在伽牧掌中,他不得不去;主动战败亦是因我出身渊国,他恐我忧心。世上从无两全法,唯有折了自己以填天堑。

  “将军骁勇,我心下佩服。不过将军可曾听说过,大漠中有一支嗜血的夜叉,叫做文吉?”我剥离了目光,恐被他察觉出神色中难舍的蜜意,“以圣人之名为名,行罗乞察娑之事。”

  “是那烧杀劫掠无一不行的文吉人?末将有所耳闻,文吉人曾是万明东部最大的隐患。不过听闻他们早已毙于黄沙之中,难道……”

  “数月以前,文吉人重现大漠,万明金甲尚不能敌。”我侧脸望向他,“若是将军在场,当如何?”

  “末将唯有以死博胜。”

  韩宁面色泛青,我心中亦蒙起一道阴郁哀凄的愁云,深深陷入无力的河水之中。

  继而他问:“公子的意思是,若无万明,文吉恐直入大渊?”

  “万明自古为我大渊戍守边境、平定战乱,我原以为所谓敌人不过是万明周边的几个小部落,竟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豺狼之外是虎豹。”我复将目光投向远处烟云青山上,“将军善用兵、亦惜才,若是良将,将军比我更知道其中的难得……”

  半晌,韩宁猛然将搭在剑柄上的手一紧,青筋如虬根凸起。我骤然抬眸,只见伽萨不知何时上了岸,只站在我两步开外。

  “韩将军。”他那颇具异域风格的口音早已磨成了字正腔圆的渊地腔调,“小王本次是来为大渊的皇帝庆寿,将军拔刀相向,恐怕不妥罢。”

  “有末将在,谁人都不能动公子一根手指头。”韩宁虎视眈眈,半身微微前倾着,眼见便要拔刀。他似是认定了我在万明吃尽了苦头,偏这困苦还是伽萨引来,铁心要守着我不离一步。

  伽萨抱臂立在原地,左眉高高一挑,“孤只找自己的小娘子,将军拦着更是不妥。”

  “你!”二人目光在半空对峙交错,显然是伽萨那副轻佻笑色占了上风,以至韩宁自这无形中的战场上抽身,继而拔剑护在我身前,剑锋正对伽萨的鼻梁。

  我忙按住他的手,“将军,他并无恶意。”

  “正是。”伽萨两指夹住剑锋从自己面前挪开,一手拉过我的手,对韩宁道,“将军,告辞。”

  韩宁几欲发作,却见我面色如常,脸上露出极难看的神色。我明白他心有愧疚,顿步伫在原地听他艰难咬字。

  “当初是末将护送公子至此处,也是末将将公子送给了万明人。”韩宁握在剑柄上的手因用力而将原本就粗糙的皮肤撑开裂口,“末将有罪。”

  “你们公子在万明不愁吃喝,亦不缺人疼。”伽萨薄唇半启,“韩将军大可不必担忧,就是到了皇帝跟前,孤也是这么说。”

  韩宁的一双鹰目睁大了,虽碍于身份不能张口反驳,我仍看得出他半分也不信。

  “韩将军,”我朝着他微微颔首,“当初皇叔决意送我至万明,许多事就已经成了定局。”

  “可……”

  “你不必担忧,我在万明过得很好。”我握住伽萨牵我的手,“将军是忠良之臣,我很是感激。”

  -

  突然改道走水路,是沈澜的意思。一来水路更便捷,能尽快让他见到我;二来伽萨生在大漠之中不擅水战,不必担心他中途生出逆反之心。

  我坐在船上,看着伽萨一条腿盘起坐在船沿,另条腿便挂在空中晃来晃去。不时一条银光粼粼的鱼从水中跃起,溅起的水花沾湿他的裤腿。伽萨眼都不眨一下, 抬腿将鱼踹回水中。

  “怎的了?还在因为韩将军的话生气?”我立到船边,垂眼望向那已然褪去少年青涩的眉眼,显然郁结着一股不快。

  “我不屑于与他置气。”伽萨望着逐渐高升的耀日,“只是这一路上总被人说是粗鄙蛮人,听多了也叫人心烦。”

  渊人对外族人向来怀揣敌意,就算是我,自露了混血的身份后他们都要退避两步,何况是生来便与渊人不同的万明人?更不必说两国消息彼此隔绝,就连我在去到万明以前,都以为那不过是个茹毛饮血的不毛之地。

  “都会好的。将来两国的往来一多,大家定会对万明改观。”我轻轻去拽他,“两国交战,百姓将万明视作仇敌也在意料之中。如今和平相处,长久以来会变好的。”

  伽萨长叹一声,抬手将我的手握在掌心内,拇指在白皙手背上顺着掌骨的轮廓掠过,“不过他们有句话说的对,跟着我,确实很叫你受委屈。”

  “哪儿的话?我不委屈,从前在渊国才叫委屈呢。”我道,“整日逼我读淫书、着衣裙,一举一动都要仿着我娘的韵致来。那时候我不过是个取悦皇叔的物件,谁都瞧不起。连我自己都不曾想过,这世上还有人肯把我放在心尖上。”

  “哼。”伽萨很是不满地重重哼里一声,低声骂道,“渊宫里那些人,乌糟糟的一群,都是畜生。”

  “都过去了。”我抬眸飞快地自四周转了一圈,眼见周遭无人,慵懒伸了个懒腰便盘腿坐在了他身边。攀着他的肩,我凑去他耳畔道,“这不是还有王上替我撑腰么?”

  他眼底飞快闪过一丝笑意,隔着衣裳往我腰侧痒肉捏了一把,“眠眠和谁学的这一口一句王上,好生分。”

  我一面被弄得“咯咯”笑,一面扭着身子去躲,心下却也没闲着。伽萨这个王位得来不易,可算是千辛万苦。他如今根基尚不算稳,我这远道而来的异国身份,除了日常替他安抚万明国境内诸多外族百姓,也帮不了他什么。

  “王上”这两个字虽念在口中轻飘飘的,实则是对他的一重尊崇。人人都将他当王来敬重,我亦不能例外。只有得了百姓的尊敬,才能得民心,这不过是他成为万明国主的第一步。

  “捧一捧你嘛。若是还像从前那般,叫人听去了总显得没有礼数。”

  闻言,伽萨侧过脸,正了神色与我道:“眠眠,旁人称我为王皆是他们的事,你我之间不必谈王上,也不必谈国君。我与你唯愿做知己,做相知相许、共度一生之人。哪怕身居高位,若是因此与眠眠生出嫌隙,这万人之上不过是另一片大漠。”

  日头渐渐高升,烘得我脸颊热热的。总以为凭我们二人的关系,早已不会再因这些温情蜜意的词而脸红,不想这些话真真切切地落入耳中时,心上还是如最初那般生出了许多羞涩和甜意。

  “快别说了,什么大漠不大漠的……”我推他一把,伸长了手去捂他那张嘴,“船上这么多人,肯定不乏皇叔的眼线,韩将军和近卫们也在船上。若是传出去,还不知道怎么编排我们,我可要羞死了。”

  “眠眠改口了,我就不说了。”伽萨双眸半抬,递过来的眼神贼兮兮的,生怕旁人看不出里头荡着两池坏水。

  “下次就改。”我窘迫地环顾四周,“别闹。”

  “现在就改。”他不依不饶地勾着我。

  这么大一个人了,怎么突然生出小孩子脾气!!

  我复将周遭都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阵,几番确认无人后还是心中不安,却望见他微扬的、充满期待的面孔,只好飞快地凑上去,用蚊子哼哼似的声音短促唤了一声,“夫君。”

  作者有话说:

  想在文里穿插一点第三人称,来问问大家的想法030

第93章 王府

  “什么?我听不清。”

  伽萨面上早已染着三分抑不住的喜色,金眸敛去耀日的半数光辉,饶是故意地凑近了我,口中重复地念叨,“听不清,眠眠,说大声些。”

  我心知他是有意使坏,正凛了眉要去打他,忽听后头透露出尴尬的细微的脚步声,刚腾起的恼又如炉火般烧到了两颊。忙回头望去,只见桑鸠伫足在三尺之外,两手颇为不安地搅弄着。

  幸好算是个相熟的人,若真是哪个乱闯的亲卫看见了,我也不必去见沈澜了,只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进去作罢。

  可桑鸠为何要……我渐垂了睫,继而乍然抬起。他不会是来偷听我与伽萨说话的罢?

  桑鸠被我这般目光惊了一跳,忙解释道:“我……奴不是故意打扰公子和王上的,只是有事想求一求公子,心中一直想着便不自觉走过来了。”

  他仓忙跪下,“奴知错,请公子责罚。”

  我与伽萨对视一眼,彼此敛了眸底的狐疑之色,这才站起身,相互离远了半步。我缓和了语气,问:“起来罢。说说,什么事?”

  桑鸠叩谢过才利落起身,为难地瞄了眼站在我身侧的伽萨,弓着腰答:“奴、奴自知从前跟着太后娘娘,做了许多错事……”

  “哦?什么错事?”伽萨敏锐地抓住了那一个词,接过话去,两手环抱在胸前,话里大有审讯的意味。我拉了拉他的袖,缓缓摇了摇头。

  有万明乐伎们在渊宫中通风报信,他未必不知道桑鸠从前是太后的眼线,大抵是要拿他先开刀。纵然桑鸠过去惹了我许多不快,在万明的时日里侍奉起来还算忠心,且放他一马。

  “那日我说过不再追究过去之事,也让你回身边伺候了。你只说今日是为何事而来,旁的不用担心。”我按住伽萨不耐烦的手,对桑鸠道。

  或是不想叫伽萨知道,他踌躇了好一会儿,眼见伽萨实在没有离开的意思,只能勉强道:“奴受了公子许多大恩,此生难报。可这一遭回宫,太后定不会善罢甘休,奴想求公子……”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道:“求公子可怜奴,千万不要叫奴重新回太后身边。”

  原来是为这事。

  我莫名地松了口气,眼前浮现出他从前从八宝殿回来后伤痕累累的模样。

  “太后向来喜怒无常,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狠毒至极。你跟在她身边也挨了不少打,几年过去,恐怕太后只会变本加厉,你是怕这个?”我在船板上踱了两步,站定在他跟前。

  桑鸠面色苍白,失了血色的唇瓣紧紧咬住,“是。若是有的选,怎会有人愿意日日挨打?奴知道从前欠下公子的,不论如何也偿不尽,只能余生做牛做马,但求公子怜惜奴,求公子救救奴。”

  “既知如此,何必当初?”伽萨被我按了手,嘴上倒是依旧不饶人。

  闻言,桑鸠伏在地上的身子狠狠颤了一下,只能更低近地面。

  我瞅着他,无奈叹了口气,道:“你既然跟在我身边,自然是我的人。太后想随随便便从我这要人,也得问过我才行。你放心跟在我身边伺候罢,不会叫你回去受苦的。”

  桑鸠感恩戴德地抹了把眼泪,又给我磕了几个极响亮的头,这才默默退下去。

  “慢着,若是你敢对主子有二心,”伽萨出声叫住他,“孤可没有他那么好的脾气。”

  “是、是,奴记住了。”桑鸠畏畏缩缩地应过,打量了我们二人没有旁的话说,飞快的跑走了。

  -

  “何必替我唱红脸?虽然桑鸠从前向着太后,他在万明也是真心对我好的。”我转身远眺水面,薄薄的雾气已经全然消散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犯过错的人,我不会再用第二次,留着他的小命都算善心大发了。”伽萨道,“眠眠,你就是心太软了,摆不出主子的款。人常说宽仁待下是不错,可你一味纵着他们,以后怕会生事。从前谁都能欺你,如今谁都不能动你。”

  听罢,我点了点头作应,口中仍道:“就给他一次机会罢,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你啊,总是替人开脱。”伽萨屈起指节敲了敲我的脑袋,拉着我回了船舱,“日头大了,别晒着我的眠眠。”

  “哪就这么娇气了?”我嘴上虽辩着,跟在他身后的步伐也曾不停。

  伽萨回眸打量我一眼,唇畔噙笑地又回过头去。

  入了船舱,立刻有小奴捧上来两碟肉似白玉、薄如蝉翼的鱼片,另端来一壶甜酒,替我们二人布好碗筷。

  我方才就见着船后有几名渔人在垂钓,新鲜的鱼刚出了水便紧赶慢赶地拿去了厨房,生怕缓了一息就失了风味。这船上的厨子出生江南,最擅烹饪鱼虾,我许久不曾见过如此新鲜的鱼肉,忙尝了一口。

  “酸甜爽口,不错,就是这个味道。”我搛起两片鱼放入伽萨碗中,心中的烦乱被这股久违的味道一扫而散,连声音都愉悦轻快起来,“你尝尝,哦不,请——夫君尝。”

  我在座上乐呵呵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将鱼片喂入口中,颇为谨慎地嚼了嚼,似乎在担心细小的鱼刺。想起他们万明人在宴会上抓起烤肉大快朵颐、蛮干一气的模样,在看他如今的谨小慎微,竟生出一股可爱的反差。我窃窃笑了两声:“放心罢,这里的厨子手艺很好,鱼骨都是剔干净了的。”

  “眠眠,你似乎很喜欢鱼虾。”伽萨将口中的鱼肉尽数咽下,忽而问道。

  我几乎一瞬就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万明没有鱼虾,你跟着我真是受苦啦。

  “是啊,我的心愿就是在万明的河里养许多的鱼、虾,还得养蟹,什么都养。我瞧着万明的几片水域挺好,就是常常干涸,若是能请渊国的匠人去瞧瞧,到时候让万明的百姓都尝尝。”我说,“以后某人日日面见大臣,我闲来无事就去湖畔垂钓,也算是怡然自乐。”

  “如何?”我一手托在腮下,兴冲冲地望向他。

  伽萨眸底半掩的担忧随着双眸颤了颤,突然消散了。他怔怔地看着我,金瞳里倒映出我笑嘻嘻的影子。

  蓦然,他勾唇点了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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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渊国的水域四通八达,沈澜想让我们走水路确实不错,不过一月有余便到达了渊京。

  礼部来人领我们入住同文馆,诸事议定后,那老道的官便将白须一拂,“公子本为国戚,皇上的意思,还请公子入宫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