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6章

作者:辛加烈 标签: 古代架空

  “陛下竟然肯将它还给我。”我将琴抱在怀里,嘴上却并不饶他。

  那日我进宫,御前的内监问了三遍东西可带全了。我原以为他是见我年纪小,好心多问两句怕我落了东西。哪知到了宫里,旁的一个也没少,母亲的遗物却尽数被扣下了,说是命妇的物件要交由尚服局修补,结果便再也没能拿回来。

  后来我才知晓,那些东西都被沈澜私藏了起来。

  “朕是教你,不要忘了你母亲。”沈澜腔调里带了些愠,眉心亦染上三分不快。

  我勾指将琴弦挑起半寸,那一副纤玉般的身影久远地复又重现在记忆深处。抚琴人已逝,琴在又有什么用呢?无非是叫生者徒添伤悲罢了。我默然许久,终应道:“是。”

  沈澜坐了些许时候便起身要走,我坐在榻上看着他,身形似乎比先前清瘦了些。

  听说他日夜研读兵书,天天召老臣到御前问话,险些把人家的一把老骨头都折腾散了。常言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临时的兵凑不出来,总不能叫几个老将军梗着脖子上战场。他着急,却实在没有解法。

  我按了按琴弦,听音可知它保养得极好。我抚着琴,对着沈澜离去的背影盯了许久,方浅道一声:“恭送皇叔。”

  他步伐一顿,似是在回味我方才的话,随后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日清晨,我身着九章衮衣,在风云台上接过沈澜的诏书和珍圭。

  他只封我为定南御使,仿佛我当真只是去安抚蠢蠢欲动的万明,事了拂衣,还能安然无恙地返还渊京。

  怎么可能呢?

  坐进鸾车后,我神使鬼差地又掀开珠帘望了一眼城墙上。

  丹旃猎猎声中,沈澜和他的皇后张氏、太后,以及一众朝臣,都随着车舆的远去彻底消失在我的视野里。青黛半斜,将又是一场细雨霏霏落下。

  经此一别,或许只能再盼魂归故里。我不知道从前被送去和亲的姑母们是怎样潸然泪下,又经过了怎样的痛心断肠。然而我心中既不伤怀,也不悲愤,反倒是静得如一汪死水。

  如风吹絮的一生,落在哪里、葬于何处都是一样的。

  “阿鹤,你还好么?”我放下珠帘的前一刻,一道身影落在窗边,遮住了耀日。

  温辰骑在马上,从小窗里塞给我一包糕点,“这是锦春记的枣泥小桃酥,我给你带着了,你尝尝。”

  他是礼部尚书温从云的嫡长子,年前刚被沈澜拔擢为礼部主客郎中,主异国时闻修撰,正是前程大好的时候。

  因温从云与我父亲是多年挚友,从前在王府时,他也常常带着京中各式时新的玩意儿来看我。家中兄长一个嫌他不会舞刀弄枪,一个自视甚高不愿与之为伍,温辰也不恼,每次只与我说话。

  锦春记的糕点甜腻,我幼时喝惯了苦药,格外偏爱甜食,他便隔三差五地给我买。后来被王妃知晓了,又是狠狠责罚我一顿,把我的月钱都抵给了他。

  后来入宫数载无往来,不曾想多年以后,再见到他竟是在这样的场合。

  “阿鹤,莫要担心,有我陪着你呢。”温辰的手探进窗,抚了抚我的脸颊。

  他掌心带温,拇指从我眼下揩过,一如过去无数次抚慰走不动路而扑倒在地的、幼小的我。我忽而鼻子一酸,连忙脱了他的手,低下头去。

  “长砚,你为何要自请陪我去万明?温伯父怎会同意你放弃这样好的前程?”我手里抱着那包糕点,目光只敢定定地落在描着花样的碎金红笺上。

  他因长我几岁,已行冠礼,取字长砚。我现长大了,不好意思再喊他温家哥哥,索性喊了他的字。

  温辰握着缰绳,两目里攒着无比的温煦,“我本就是钻研万明杂事才被皇上选入礼部,那日我一听你要去万明,就自请陪同,父亲也是支持我的。家中有弟弟照顾着,不必过于担忧。反倒是你,阿鹤,你独自在异乡,我实在不放心。”

  我本就视他如兄长,听他这一番话,心中很是感激,不慎将目一抬,那般意气风发的少年面庞便落入我眼中。

  真好啊,若是没有当初那番事,也许我如今也能骑在马上四处游历呢。

  可我终究不能如他一般了。

  我低低应道:“谢谢。”

  他冲我浅浅一笑,放下了窗帘,到前头探路去了。

  我兀自颓了半刻,终于凝了心神,随手拆开那包糕点。

  临走时,我把容安带上了,就怕到了万明没人能同我说话。至于桑鸠,是太后强塞进出行队伍里的。

  我把两块小桃酥摞在一块儿,圆的叫容安,豁了道口的叫桑鸠。俄而又往上摆了一块并不规整的,充作了那名唤宴月的乐伎。我打听到他原是万明人,因笛技出众,幼时随那万明质子来到渊国。凭他当时救我之事,我理应报答,将他带回故土。同时,若他能为我所用,此行必能顺利许多。

  至于旁人,我倒是没注意过,指尖拈着一块缺了半块状似月亮的桃酥看了半天,终究是塞进齿间一口吃下。

  旁人我都不曾见过,更别提用了。

  我看着余下的小桃酥,很是不舍地又拈起一块塞进口中,随后就将纸包整整齐齐地重新捆好。

  锦春记的糕点是京中最好的,只是以后再也吃不着了。

  -

  一连行至辽郡与万明交界处,距我离京已过了大半年。再往前,送亲的队伍就要与万明军队交接,我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趁着夜色,我悄悄离了车队,想要去城中走一走。

  辽郡最南部名为樊城,边境便是大漠,不比京中人烟阜盛,近年来又遭战乱,四处荒凉落败得很。我在城中转了转,只几间酒铺和客栈尚且开着,几名官兵在里头饮酒啖肉,多数民宅早已大门紧闭、内里空置。

  天色渐暗,寥寥几盏大红灯笼衬得整座城分外诡异。凉风阵阵钻入衣内,我手脚都逐渐褪去了暖气,心里也直发毛。

  正要转身离去,肩上忽遭一击,我惊得浑身一颤,提灯也脱了手,打碎在黄土上。

  “阿鹤,是我。”

  温辰提起灯,照亮了自己的脸,“大约明日就要离开渊国,我想你今夜定然心烦意乱,刚想来看看,就见你独自往外走了。”

  我踩灭了地上燃烧的灯盏,勉力朝他笑了笑。自小便是这样,我的心思从来瞒不过他。可如今我却格外怕他看穿我的心思,也怕他看出我这副鲜亮的皮囊下不过是一具扭曲的、被充作女儿养的躯体。

  “辽郡樊城是有些很好的客栈的,你若想,我们在这住一晚,明早再回去也不迟。”温辰步至我身边,我便同他并肩一道缓缓走着,“这里都是我们自己的人,总不至于连这些都要管的。”

  明日,万明。

  我从来都是被圈养在宫中的囚鸟,渊宫即是我的牢笼。没想到第一次离开金笼,竟是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长砚,我心里害怕。”我藏不住心里的担忧,独自踌躇了几日,终是决定向他吐露了,“书上说万明人粗鄙好斗,我怕我熬不住那里的日子,死在异乡。可是倘若我不去,大渊的气数就要尽了。”

  我踟蹰迂回,颤声问道:“他们的那个王女是不是男人似的好斗?”

  温辰并未立刻答话,我听见他小声地叹了气:“不论如何,有我在。”

  闻此言,我的心立刻像月亮般沉入了水底。心烦意乱地随意打量一眼周遭,我只觉得头昏脑热。

  “就这间吧。”没等他再说话,我便径直走进了路旁一间客栈。

  温辰自后头追上来道:“阿鹤,我一定尽全力护着你。”

  你一介文臣,能护着我什么呢?我看着他诚挚的双眼,终究是没有将这一句话说出口。

  他比我更了解万明,怎会不知道那里的人个个魁梧粗豪,三拳两脚就能将一个渊国武师放倒。何况是他那样的弱书生,和我这怏怏的病猫子。

  客栈里头候着个清俊的小厮,见我二人进店,立刻换上幅笑脸迎上来。

  我心中闷闷不乐,也不愿说话,温辰便对他道:“要一间最好的客房,送几碟好菜上来,不要酒。”

  “旁的可还要么?咱们这儿有许多新鲜玩意儿呢,公子不如瞧瞧,包您满意。”小厮笑得极热切,言语之中多有些狎昵讨好的意味。我听着有些奇怪,却实在无力多想。

  “不必。”我听见温辰道。

  “得嘞,房间就在楼上拐角处,公子您请。”小厮麻利地收了银子,领着温辰上去。我倚在窗边吹了会儿风,片刻后也上了楼。

  拐角处。

  我心中默念,推开一扇雕花木门,内里灯火通明,燃着熏香,几上呈着几碟小菜。

  这地方临近异国,地毯上也织的不是渊国常见的花样,歪七扭八的金色蛇纹兴许是受了万明的影响。听说过去常有万明人跋涉千里,就为了来渊国做些生意,那些商贾就聚集在樊城,有些甚至在此娶妻生子,同渊人并无两样。

  若不是近年战乱,这里应当也是很热闹的。

  我解开披风挂在揮上,又将宽大的外袍去了,搭在门侧的衣架上,盘腿就坐在了茶几旁。

  这客栈的菜肴也是我没见过的,不比京城里的吃食那样细软可口,竟是风干的肉条和咸菜,尝起来辛辣刺激,想必也是迎合了万明人的口味。我勉强吃了两口,便被呛得连连咳嗽起来,只好拿起盏子喝了好些水。

  这水乍一尝,似乎不是水,倒像是酒。

  不过片刻,我已然觉得酒劲涌入颅内,眼前也是晕眩一片。

  方才叮嘱过不要送酒,怎么还是送了这么烈的东西上来?我心里更是郁闷翻涌着,索性起身去内室找温辰诉苦。

  “长砚,那小厮送错吃食了。”我脑袋里晕乎乎的,仿佛踩着了什么东西,险些在地上滑了一跤。弯腰捡起一看,是条黑锦抹额,上用金线绣了些奇异的纹样,中间镶着一颗金绿的狮负。

  光带细腻,亮若猫眼。渊人爱用宝石珍珠一干物件,这样好成色的狮负,我宫中竟也没见过几个。

  “这倒是稀罕的东西,长砚喜欢这个么?”我口中念叨着,想要将它扣下来放到灯光下赏玩,然而这狮负镶得极好,怎么都拿不下来。

  正在此时,内室里头走出来一个人。

  “#%@*……&%¥”他叽里咕噜地吐出一串话来,可惜我一句也没听懂。

  但我着实注意到他了。

  那人的骨相同宴月一样,深目高鼻,只是五官更为精致,肤色也较常人更深些。他只有下半身着了条宽松的裤子,银发如披月光,覆在布满金色纹路的古铜色身躯上,像极了古籍中描绘的异国神巫。

  他原本抱着胸靠在屏风上,此时朝我走来,蛇一般金色的竖瞳直直盯在我脸上。

  那目光极凌厉,让我顷刻间醒了酒。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进错了屋子。

  “我、我走错了……”我支吾着,将抹额塞还给他。

  他一手夺去抹额,一手勾住了我的腰将我拉近,低头凑在我耳边,用生硬的万明腔调说了一句渊语。

  “你身上,好香。”

  语毕,他将头颅垂下,埋在我颈侧,似是深嗅了几下。

  我一个大男人,舟车劳顿好些天,身上能有什么香气叫他几步之外就循着味儿跟过来?然而他抱得紧,我只能用小臂抵住他健硕的胸膛,挣扎喊道:“大胆狂徒,我可是、是……你快放开我!”

  “你是……什么人?”他抬起头,眯着蛇瞳打量我,似乎下一刻便会从口中吐出信子来。

  他那副身体怪得很,看着分明铁块似的坚硬,触起来的手感却很是柔韧,甚至叫我从中琢磨出一丝软和。我分神一瞬,想起《百相图》上的那些高大强壮的男子画像,面上不由地一烫,连忙将思绪扯出来。

  呸呸,我是去与公主联姻的,与这登徒子有何关系?

  “好摸么?”他突然出声问我,尾音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上翘。

  像是谁拨动了珠帘,圆润玉珠溅落水中,一时间乱了我的呼吸。我红着脸放下手,却被他握住了手腕。他的掌心生了一层薄茧,磨得我好生疼。

  寻常富贵公子多在诗书上下功夫,茧也生在指侧。像这般满覆掌心的,唯有练武之人。他大抵是万明军队中某个纨绔子弟罢。

  我在沈澜手上吃过亏,深知此时力量悬殊、不能莽撞,只好缓和了语气同他道:“我是个过路人,要到万明去。你是万明人吧?我要去你的家乡。”

  他错开视线默然片刻,随即仰起脸,翘着薄唇露出一个古怪笑容。

  屋外头传来人声,大抵是小厮或住客路过。我正想出声呼救,却感到腰间一松。

  他放开我,又笑着低头在我耳边附上一句无理的轻佻话,直叫我心中愕然,又羞得夺门而去。

  他说:“小娘子,你生得好娇。”

第7章 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