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56章

作者:辛加烈 标签: 古代架空

  为彰显晟都繁华气派,伽牧下令大肆修建金玉道以迎拓骨使团入宫献礼。

  伽莱日日烦心于济民赈灾之事,又赶着揽下了筑道的活儿。其实伽牧多疑,想必也知道这位兄长意在留下功绩赢取民心,却不知为何还是允了。

  于是我才连夜比着渊宫里的旧法给他写了厚厚一沓济民之策,如今又要替他看着筑道之事,到头来这些美名都还是他伽莱的。

  所谓金玉道,顾名思义,便是以玉石为底,金块为砖,自城门修一条大道通向宫门长街,届时请拓骨王子乘白象入王宫。这样的待遇,我早前来献礼时都未曾有过。

  想来万明先王醉心于研究续命之方,也无瑕做这些闲事。到了伽牧这里,反而像是下定了决心要掏空万明的国库,日日大肆挥霍。

  万明虽盛产金玉矿宝,终究禁不住他这样铺张浪费,更何况——

  “你,动作快些,懒骨头!”

  响亮的一鞭子如惊雷炸开,那拖着满车金块的万明男人被抽倒在地,背上顷刻多了一道火燎似的鞭痕。

  他嘴角淌着白沫,脸朝下栽进尘土里,双膝却支在地上,挣扎着仍想爬起身。虬枝似的双臂在土上胡乱抓着,像两条乱游的长蛇。

  如此情景,我看得心中一阵翻腾,冲着监工道:“你何必打他,不是还有二十多日么?且叫他到这阴凉处歇歇,从那冰池子里舀一勺水给他消暑。”

  “贵人心善,”监工腆着笑脸躬身凑上来,“这些人有劲得很,就是懒。贵人是软心肠,可他们是贱骨头,今日放一个明日放两个,将来个个装病摆懒,金玉道不成,谁来体恤臣呢?”

  这事我本没有权利管,遂睨他一眼,只能作罢,摆手道:“你把这些冰化的水都分给他们,我这儿不热,用不着。”

  “是。”监工抬手让两个小奴将冰池抬走,毕恭毕敬地退下,转脸重又开始恶声恶气地挥舞铜鞭。不必说,自然是没有好脸色的。

  他们这些人一日到头无暇饮食,我特意拐弯抹角地向伽莱讨了一坛冰来,为的就是让他们留一口气。

  冰池一去,热气猛地窜上前来,仿佛面前摆了个大火盆。我只好快速抖腕扇着折扇,面上三五刻便挂上了汗珠。

  再看方才倒在地上的人,那两条青筋凸起的虬臂已经不动了,整个人以扭曲的姿势拱在地上,像座静静的沙丘。

  旁人看了看他,将他面前那碗凉水倒进了自己的碗里。

  空中弥散着炙肉的臭味,我无力地抬眼看着,疲惫一阵阵涌过来。

  日头升上半空,侍奴请我就近入公主府歇息。我正要点头,忽而被一抹闪烁的金光迷了眼。

  抬眸看去,那车上的金砖里头露出一点玄色,十分奇怪。再细瞧,我才发觉这金砖面上有一圈突出的金片,似能向两侧滑开。

  一股不祥之感登时涌上心头。

  -

  “这金砖中藏有玄铁长管,内附白羽箭,箭簇上三道血槽,被射中之人必会重创。”

  在公主府里,我终于见到了久未露面的宴月。

  伽宁纵火那日,他因放心不下我身处火场便偷偷躲在远处屋檐上观望,却不慎被伽牧的护卫捉住。

  奇怪的是,伽牧未曾杀他,反而以制暗器为由将他留在了宫中。后来宴月趁着奉上新制暗器之机刺伤伽牧,这才逃出重重叠叠牢若金锁的王宫,躲进了公主府里。

  难怪伽牧放手让伽莱负责筑道之事,原来是自己受伤未愈。

  “这是你做的?”我小心摆弄着金砖,寒光凛凛的箭簇上涂着层泛青的涂料。

  “我不知他是何意,只是为了保命……”宴月垂着密而颀长的睫羽,遮住了浓丽的翠绿眼瞳,“主子别碰,这上头涂了宫中的秘药,会死。”

  我猛地合上那片金片,发出冷冽却丝滑的刮擦声:“这砖是用来砌金玉道两侧金柱的,共一百八十柱,成对分布在玉道两侧。这样含箭的金砖共七百二十块,每柱四块……伽牧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这金玉道是为了迎接拓骨使团才筑的,金砖里的暗箭亦是为了刺杀拓骨人。

  那日深情绵长的吻重现在脑中,我低头看了看手指,仿佛拽住他发丝时的触感还未消逝。

  拓骨王子……伽萨……

  伽牧此举,若非单纯记恨拓骨人,便是坐实了拓骨使团中有他要防备之人。不论是谁,终究是他不喜之人,也是我可以拉拢之人。

  蓦地,我明白了伽牧的阴恶之处。

  此金玉道名义上由伽莱监工修筑,一切筑材用料皆由他首肯,若是拓骨使团在步上金玉道时被暗箭所伤,必会追究到伽莱身上。到那时再由监工供出我来,便是一石三鸟之计。

  拓骨王子难逃一劫,必会在万明与拓骨之间引起轩然大波。两国交恶,兵戎相见,不论是哪一方灭亡,伽牧他都能躲在暗处偷乐。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真心实意地恨着世间众人。

  这样的人在王位上坐得越久,万明就越像一片飘摇在风雨中的萍草,没在沙尘里的枯木。

  “实在是奇怪,”我说,“我并非万明人,却也见不得这里的百姓受苦。”

  “主子是为了二殿下么?”始终保持静默的宴月冷不丁冒出一句,“城中近来谣言四起,说那拓骨王子与二殿下身形相似,更有甚者说那便是死而复生的二殿下归来报仇。四殿下的消息灵通,想必早就知道了。”

  果真如此!

  “我很想他。”我自觉声音里带了些落寞,强扯起嘴角来,“说起来,还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只是这件事或许会伤及我。”

  宴月一怔,目光莹莹,带了几分精明。

  “我要你在晟都城中散布消息,称伽莱心神为我所迷,花费大量财力寻世间珍奇来哄我高兴。”我从袖中取出呼延仪早晨亲自送来的那叠银票,“说天灾因我而起,我是霍乱世间的妖。”

  “主子这是何意?”宴月忙道,“主子是世间最好的主子。”

  “你就当是我想亲身入虎穴,钓那位拓骨王子出来。”我微微笑着,“伽萨从不会置我于险境而不顾。”

  “可主子这样会被万民唾骂,我不要。”宴月皱着眉,白皙眉心漾出一圈涟漪。他连连摇着头,继而别过脸去。

  “伽萨才是你的正主,对罢?若此计顺利,便能离间伽莱伽牧二人,让他重掌万明天下。”我接连打着如意算盘。

  伽牧如今遭百姓声讨,若想堵住他们的口,务必要揪一个罪魁祸首出来诛之,眼下我自然是最好的靶子。而伽莱如今倚重我的济民之术,哪怕他不是真心待我也不可能轻易弃了我这枚棋子。若能让他们二人相争,势同水火,伽萨混在拓骨人的队伍里想做些什么也方便。

  “是主子带我来万明。”宴月缓缓站起身,目光一瞬变得残忍而决绝,“宴月有一番大逆不道之言,想说与主子听。”

  在我惊愕的目光中,他突然跪倒在我面前,道:“二殿下救过我的命,为的是让我在渊宫中留意主子的动向。可如今,我的心里已经都是主子。”

  “宴月深知主子是不爱争斗的人,我自有一身本领,能在乱世中护主子周全。”他从胸前取出贴身藏着的纱罗,上头歪斜的针脚顷刻让我想起是先前在路上丢的那条。

  “与其在深宫中颠沛流离,我想问,主子可愿意与我远走高飞?”

  宴月眼睑轻颤,似是十分紧张。我万没有料到他会说这样一番话,心中惊讶之余多了些感动。

  可伽萨……我如何能弃他而去?世间终究是没有两全法的。

  我为难地看着宴月,轻叹了口气,伸手想扶他起身。

  宴月明白我此举的意思,双手托着那条纱罗还与我,指节却不住颤抖着。

  我看了看那条针脚笨拙却是精心修补过的纱罗,伸手覆上去。宴月眼瞳一缩,我却只握住了他的手掌。

  “你的心意我都知道,怪我当初不该蓄意与你亲昵,终是我对不住你。”我想起从前为了笼络人心所说的那些话,心里一阵愧疚。

  “是我不该对主子别有所图。”宴月深吸一口气,抬眸看向我,“主子说的,我照做就是。”

  “主子是这世上最好的主子,也是对我最好的人,我情愿护主子一世安稳。”

  作者有话说:

  炸小鱼真的很好吃x

  萨老师马上就要闪亮登场啦!有没有人想他~

第67章 风云

  金玉道筑完的那一日,整条大道上华光满目,佛若一条熠熠生辉的天道自苍穹之上降下,踏者可拾阶而上九重天,一举登仙。

  而那玉阶的尽头,是高耸的王宫宝殿。

  残民以逞的阎罗殿。

  这金玉交相辉映,奢贵至极,倒真能看出几分强撑起来的盛世气象。

  若我不曾见过他们在毒日底下挣扎匍匐,亦不会知道这洁白玉阶底下铺的是被土地烫焦了的尸首。且那尸首遭穿孔剖解,内埋机关,一旦有重物落在上头便能牵动金柱中的箭羽。

  拓骨王子乘白象,此等巨物令他难以脱身。那七百二十支箭,便会将他刺个千疮百孔。

  万事俱备,实在是妙计,可惜多了个我。

  夜里一番动作,我悄摸让人按着宴月画的图纸将一片片极薄的铁片塞入金砖箭匣内,阻断了连接机关的木梁。如此一来,哪怕是将玉阶翻开了,也无法触动机关。

  “主子便这般肯定那拓骨王子就是二殿下么?”宴月提笔蘸墨,片刻喘气的工夫里问了我一句。

  我启盖撇去杯中浮末,浅酌了一口。

  其实这事我也与伽殷通过气。世间男子身形相似的数不胜数,伽萨虽是她敬爱有加又异常亲密的兄长,她却也不能十分断定那人就是他。

  可我冥冥之中,偏生认定了那人是伽萨。

  云时絮在我体内种下的情蛊发作多日,却只在他靠近的一瞬安歇了片刻。除了伽萨,世间再无人有这样的能力。

  再者,我是在梦里向蛇神许过愿的。虽不知这乌金蛇神究竟是何方神圣,事到如今,我情愿它是个灵验的神仙。

  从前对这些鬼神之说,我是将信将疑,总以为拜佛之人迂腐。可如今神佛也好,鬼魔亦罢,只要能将伽萨带回我身侧,我都信。

  我实在是,很想他。

  “是。”清茗入口,唇齿间仿佛呵了一团暖气。我放下茶盏,抚平袖上压出的褶皱。

  “可若那人不是二殿下,主子只会得不偿失。”宴月将墨迹未干的图纸吹了半晌,递到我跟前。

  那墨迹在烛光下洇出一汪清明的水渍,同写下它之人的双眼一般,清亮明净。

  我扫了一眼图纸,抬眸深深看了眼宴月。

  他还是想带我走。

  可是他哪里知道,我能撑过这一载,靠的全然是想见伽萨的那一丁点儿执念。

  “若不是他,挣扎了这些日子再落个满盘皆输,我倒也认了。”我自嘲笑笑,轻叹了口气。

  自从无意中恢复记忆以来,我竟如木中蠹虫,日日靠着蚕食往昔与伽萨的点滴而生存。他早已与我心上血肉长合在一起,伽牧一党将他从我身边夺走,无异于剥去了我的心。

  无心之人,哪里堪活得长久呢?

  有这样一双残废了的腿作我桎梏,万明便是我的牢笼。我这飞不起的鹤,注定是撑不过风卷黄沙的。

  不如早日放过自己,求得来世再续前缘。

  -

  宴月办事得力,不到一个月的工夫,晟都城中谣言四起。我去瞧那金玉道时见伽莱面露喜色,却只在目光触及我时敛去了笑意。

  他近日常与难民打交道,风言风语早就钻入他耳中。

  “你怎么来了?”他干巴巴问道。

  这话听着别扭,说话的人心里更别扭。我装作全然不在意的模样,笑道:“我想来瞧瞧这金玉道究竟长什么模样。”

  伽莱显然犹豫片刻,转身立在我左侧,与我一同观赏那金碧辉煌的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