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39章

作者:辛加烈 标签: 古代架空

  我仰面躺在床上,越想越睡不着。闭上眼,满脑子却都是伽萨的面孔。

  他抱着我骑狼,为我身染鲜血,为我向伽莱俯首示弱,为我落得满身伤痕。

  可正因如此,他为救我而带走那群孩子时,我便不能出言责备。我亏欠他的太多,一日偿不完,便一日无法与他对等地说话。

  我不甘心地扶案起身,歪歪扭扭地朝门边挪去,想要出门瞧一瞧。手指刚刚触及门框时,我竟发觉那糊门的桃花纸是温热的。

  掌心缓缓覆上那片带有体温的桃花纸,我心中一惊,身子贴着门缓缓滑落跪坐于地。这一门之隔的屋外有人守着,倚门而坐,体温才顺着薄薄的纸透进来。

  门外那人动了动,我的手便感到了更为灼热的温度。

  他慢慢将脸贴过来,口鼻呼出的热气灼伤了我的手心。我仿佛握着一块热碳,捧在手心怕烫伤,扔在地上怕摔碎。

  “以后不必再来,我不想见你。”我隔着门缝朝外道。

  伽萨沉重的呼吸声钻过门缝,在萧瑟北风中显得格外凄凉。我眯着眼向外观望,寒夜里,他怀里抱着一盏欲灭的灯笼,口鼻中呼出的白雾被疾风撕碎、化为乌有。

  “我不想来。”伽萨嗓音沙哑,声音同大漠一样荒凉,“可是我好像着魔了。”

  闻言,我鼻头一酸,连忙道:“我不想见你。”

  这些日子我刻意忘记他,心中除了偶尔泛起的怅然若失,似乎并未有什么异样。可一旦见着他,酸涩就不住地往外涌。

  “眠眠,咱们就隔着门说说话。”伽萨的声音从外头传来,虽隔着门,却好似就在我耳畔私语。细嗅,他身上的那股麝香也顺着门缝溜进来,萦绕在我鼻尖,只是此时多了一缕冰雪中的寒意。

  我曾经无数次在他怀中嗅到这样的味道,沉稳中夹杂着几分轻佻,一如他往日,冷漠强硬待人,温柔笑意给我。

  论真心,我何尝不喜欢这般被护在手心里的感觉?可几条人命横在他与我之间,任那爱意再浓稠,我实在跨不过去。

  “我不想听,请你走罢。”我强撑着一口气,生硬地回绝了他。

  伽萨敛了声,又枯坐半刻,不死心地问道:“你当真不愿再听我说么?”

  “不了,请回。”我无力地蜷缩在地上,听着外头终于响起衣物摩擦的窸窣声。长靴踏在鹅毛似的雪堆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如泣如诉,渐渐远去。

  一阵劲风拂来,撞得门窗“咚咚”作响。

  我死死压着心口,那团血肉在骨下横冲直撞地乱跳,好似有一把刀将它划伤、缴碎,成了一股浓血在胸腔里流淌叫嚣。

  回想起十多年前,他害得我在雪地里长跪不起;可如今同样是他,同样是凛冬,却是我自己吊着一口气,又狠狠地折磨着自己。

  我心中似堵着千斤,连呼吸仿佛都被剥夺了,大张着嘴却只见白雾呼出,感觉不到凉气吸入,紧接着连手脚也麻木起来。

  朦胧之中,我依稀看见先前的自己,扬着一张傲气的脸,信誓旦旦地说要倚仗伽萨的偏爱在这宫里过活。

  “等玄甲军攻破晟都,”我满是得意地呷了口茶,继续道,“我就回京,管他是谁,全都拦不住我!”

  是啊,我起初是真心想利用伽萨的。我只是想在宫中安稳度日,等到沈澜来接我回京的那天便弃了这里的一切。

  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好像真的动了心。

  作者有话说:

  感情线真的好难写呜呜,等我看看能不能再修好一点。

第46章 红绡

  辰时三刻,我裹着件旧年的猊裘坐在屋檐底下,仰面看着天空流云舒卷,灰白的云团后头隐约露出一圈金辉。

  伽萨不在。

  今晨他们告诉我,他天不亮便策马回了宫中。定昏时分来到这里,日旦时刻再赶回宫中,这几日他都是这么风尘仆仆的,一面稳定宫内局面,一面问我的安好。

  “听闻贵人一直在宫中,臣妇入宫探望过多回,未觉异样。”柳扶风启盖拨弄着手中茶盏,笑道,“二殿下着实是机敏过人,替你瞒得极好。”

  那话像针似的扎了我一下。我看着眼前珠光宝气的柳夫人,勉力一笑,道:“劳他费心。”

  我怎会不知她此番前来是为了探探我的口风,好洞悉如今我与伽萨的关系?可她与连卿到底帮过我许多,我也只得笑应着。只是这面上的笑意,越发力不从心了。

  说起易容之术,就不得不提三殿下伽叶身边的女奴娉姑娘。

  她与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婷姑娘自幼生在茶楼中,后来伽萨掌握了银蛇庄,半数茶楼如今是伽叶替他管着。其中有几回不慎被人瞧见伽叶出入茶楼,落得了个寻花问柳纨绔浪子的坏名声,他竟然也不辩驳,索性就开始大摇大摆地出入烟花柳巷。

  娉婷二人,就是他从茶楼里收来的清倌。

  这两位姑娘说来奇特,一个极擅易容仿声,一个对香料脂粉颇有造诣。如今便是娉姑娘化作我的模样躲在东君殿中,推说冬狩那日受惊大病不见人,加之万明王如今有了人血炼的仙丹,不需食血药,竟就这般平安无事地瞒了下来。

  若非今日柳扶风来,我也不会知道因我一时冲动,竟给他们添了这么多麻烦。

  我叹了口气,把手里握着的暖炉又往怀里揣了揣,道:“夫人今日来,想必不仅仅是为了探望我的。”

  柳扶风嫣然一笑,眼角眉梢漾起一股春意,道:“贵人可还记得当日,连大人向您借过一样东西?”

  “记得。”我点头道。

  她袅娜起身,步至我身侧,俯下身来,“今日贵人得空,便借给大人罢?”

  未等我张口询问,只见她从袖中取出一颗银铃,叮当一声,异香扑鼻,我的眼前顷刻间便只剩下了黑暗。

  悠然转醒时,我眼前蒙着一段白绸,依稀可见外头烛光闪烁,似是映在红绡帐上。

  一只泛凉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胸膛,指尖一勾领口,将我的衣袍拉开。

  我心中一凛,忙挪动麻木的手脚,一把扯下了蒙眼的白绸。

  眼前是个丹凤眼的小姑娘,黛眉朱唇,面若桃花。她“咯咯”一笑,俯身扶在我胸前,染着蔻丹的指尖在我胸膛上顽皮地点一点。

  “你、你下去。”我艰难地爬起身,将她往边上推,心里早已“咚咚”乱跳个没完。

  环视四周,红绡帐暖,婚烛长明,俨然是洞房的布置!

  再看那不依不饶又贴过来的女孩儿,裹着件轻薄的纱衣,香肩半露,春光乍泄,现下正卷弄着垂下的青丝玩儿,一双眼还盯在我面上。

  “你、你,嗐!”我连忙背过身,半捂着眼就要起床离去,不了她突然从背后抱上来,身上是同那银铃中一样的异香。

  偏这屋中的炭火烧得极暖,如四月春光中的十里暖阳,像饮罢琼浆的红倌,大方而缠绵地勾起纤腰就往人身上倚,叫人伸了个懒腰便昏昏欲睡。

  我狠心按了按刚刚开始愈合的伤口,刺痛之下,那药力飞快地退下去。

  “姑娘,请你自重。”我推开再次缠上身的陌生女子,快步往门外走去。

  “小哥哥,你走不成。”她慢条斯理地从床上下来,玉足点地,娉娉袅袅状若天外飞仙,起舞似的钻进我怀中。

  我拨开她,伸手去开门,这才发现这道屋门竟是从外头钉死了的。

  “你们究竟想做什么?”我自觉受骗,登时有些恼。

  “爹爹说,你是贺加王的后嗣。”小姑娘勾住我的脖子,那双水灵的眸子忽地凑上来,与我碰了碰鼻尖,似是撒娇道:“我亦有贺加血脉在身,这才借你一夜。”

  她拉着我的手抚上纤弱的腰身,穿过平坦的玉肌,滑落在小腹上:“我得为贺加王族繁衍子嗣呀。”

  我似是被火燎着了,猛地甩开她的手,斥道:“你一个闺阁女子,未免太过不知检点!”

  那女孩儿像是没料到我如此气愤,抚弄着自己的衣裳,眼眶中似有泪珠闪现。

  我推了几下,实在打不开门,只好敛了怒气与她温声道:“你叫他们把门打开,今日的事我只当未曾发生过。”

  “小哥哥,”她乍一下敛去泪水,面上挂起痴魔般的笑,一步步走向我,“今日你走不成。”

  “明日也走不成。”

  “阿娘说了,只要我一日不曾怀上你的孩子,你就一日别想从这间屋子里出去。”

  纤巧的玉指再次抚上我的面颊,她半阖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口中“啧啧”道:“一辈子被关在这四四方方的屋子里,多吓人呐?”

  我被她这一番话气得面上红一阵白一阵,越发觉得她胆大妄为,更觉连卿夫妇手段下作。

  贺加人极其看重王室血统,已经到了痴狂的地步。即使素未谋面,只要眼下有那两颗小痣,哪怕是下令让他们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所以他们肯为了保我而舍弃自己的孩子。

  倘若这小姑娘真的诞下有王族血脉的孩子,便能将如今的贺加遗民捏在手里,生死只在她一句话。

  若是旁人还罢,偏她有个身为万明臣子的父亲。连卿亦正亦邪,如今看来更是正不压邪。今夜一番举动,已让我对他的印象全然颠覆了。

  我心知莽撞无益,只好强压着怒火,回到房中圆桌前坐下,平心静气道:“你想要个孩子,情有可原,只是我如今帮不了你。”

  “怎么不行?”她亦坐下,倒了盏酒笑吟吟地递到我唇边,“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你怎么会帮不了我呢?”

  我接下那杯酒放在手边,心中几乎要气笑了,还得正色与她道:“没人告诉过你,我身有残疾么?”

  小姑娘面上顷刻失了笑意,仿佛被一手抹去了似的。她抬高声音,冷冷道:“你什么意思?”

  “我在渊宫中时常年喝药,身子早就垮了。”我看着她,和蔼笑道,“实在不好意思。”

  一对狐疑的目光在我面上游走。她像是受了大辱般铁青着脸,抬手一拍桌面,高声质问:“你究竟要说什么?”

  我弯起眸子,装作很是害羞地同她道:“我不举。”

  小姑娘“腾”地站起身,胸脯大幅地起伏着。这回轮到她怒火中烧了,我有些好笑地盯着她,无奈地摊开手。

  “好啊。”她气急败坏地将酒盏砸碎在我脚边,狞笑道,“那你就别想活着走出这间屋子!”

  我心下骇然,实在想不到连卿与柳扶风看起来是对体面人,私下竟教出了这样的女儿。

  正此时,门外一阵骚动。

  “又出了什么事?!”她气急败坏地往门口走,却从外头刺入一把刀,险些伤着她。

  她惊叫着退后两步,一张娇艳的花靥顷刻变得煞白。

  伽萨一脚踢开屋门闯进来,转眼间已将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充血的双眸却盯在我身上。

  我整了整衣裳,知趣地挪了出去。

  “你怎么来了?”我踩着车踏,借着夜间凉风将袖间沾染的香气吹拂干净。

  伽萨赌气似的跨上马背,两腿一夹便纵马向前,只丢下一句,“迎小父回宫。”

  我挑起车帘的手顿在了半空中,向上挑也不是,向下落也不是,很是尴尬地停在原处。我知道他阴阳怪气地念这两个字,是心里又有气。

  他最知道如何戳我的痛处。可还是那句话,若是我真的有朝一日成了他的小父,第一个不愿意的就是他自己。

  半晌,一阵寒风吹来。我面上狠狠抽动了几下,呼出一团白雾,孤身钻进车里。

  马蹄声响了半宿,窗帘不时被风吹起,车前挂着的灯笼火光便映入车厢内,像是着了一团火,愈发烧得我坐立不安。

  车厢内燃着小小一方暖炉,就立在银白的狐裘地毯上。

  我不由地想起那日在街上看见白瑕,他便是赤足踏在一方白裘上,足腕的金铃在日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如今我同他一样,以同样的方式被送进了宫。

  只是……若是别人就好了,为何偏偏是伽萨呢?

  我抬眸望向车窗外,火光照耀下,隐约看得见一匹马。油光水亮的长鬃轻快地甩着,被火光映得好似水波。骑在马上的年轻男人挺着腰杆,背影依旧意气风发,似是天塌下来都压不折他的一身傲骨。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