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37章

作者:辛加烈 标签: 古代架空

  “听不懂你说的话。”伽宁摸了摸自己的新发髻,独自跑去镜前照看。

  我看着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叹了口气,再道:“若是你不读书,以后也不必找我玩儿了。这些果子、蜜饯,同你半分干系都没有。”

  闻言,伽宁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嚷起来:“沈鹤咩,你怎么说这种话?我以后决然不找你玩儿,我再也不和你说话!我一点儿都不稀罕你的东西!”她气急败坏地跑出去,把趴在帐门前扒拉雪的幼豹都吓了一跳,毛也炸了起来,猛地蹿进我怀里。

  我抚弄着它的皮毛,摇了摇头。

  不过片刻,门帘又自外向内拨开,露出一张小脸,依旧是气鼓鼓的:“我以后念书就是,不就是念书么?!”

  伽宁撂下这句话,红着脸跑开了。我无奈地笑笑,对着女奴道:“还不快些看着她去?伽宁年纪小,又好动,别让她疯玩起来冻坏了。你给他们带句话,伽宁是王的长孙女,谁若是敢苛待她,我有的是法子整治。”

  那女奴面上一僵,忙款款一礼,陪着笑出去了。

  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有的苦吃。

  我心烦意乱地摸了两把幼豹,抱着它出了门。

  万明王昨日受惊,我作为王后应当去探视。方走近了他暂居的营帐,便听里头传来窃窃私语,想必是巫医们在会诊抓药。我正要凑近听一听,肩上冷不丁被轻拍一掌,随后伽牧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他面色忧愁,一指抵住下唇示意我噤声,拉着我离开了营帐。因有上次的遭遇,我并不十足信他,亦步亦趋地远远跟在他后边。

  “父王他迷信沈公子那副仙药,要杀贺加人取血炼丹。”伽牧压低嗓音道,“已经着人去办了,我正要为这事去找你呢!”

  话音刚落,我脑袋中“轰”的一声,顿觉天旋地转起来。

  他明明已经得了我,为何还要去残害旁的贺加百姓?我分明早已告诉他,这药只能配我的血用,他却依旧执迷不悟,不肯放过这些寄人篱下的可怜人!

  肆意为虐,敲骨吸髓,他休想!

  “备马,我要一匹马,快!”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中带着一丝颤抖,心中的憎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真切。

  -

  循着伽牧给我的地图,一路至晟都西南部。尚未见人影,先映入眸中的便是一辆铁制的囚车。

  他们要把人塞进这里,用牛拉回去。

  我心中怒意横生,拔出匕首便将同侧两个车轴砍断。再看前方,已有撕心裂肺的哭声混合着官兵的叫骂传来。我立在车前,怀中藏刀,目视他们用铁链锁着一列孩童朝囚车走来。那群孩子,大的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小的才长到我腰际。

  领头的官兵见我,耀武扬威地吹了声口哨,转头向着手下努努嘴:“那儿还有一个,锁起来。”

  后头走上来个高瘦的男人,腰侧配着的生锈刀鞘上像沾满了鲜血。铁圈在他手里晃动着发出清脆声响,映出一道金色的日光。

  真可笑,那般拖人入地狱的东西,居然在日光底下生辉。

  他快步走近,目光里含了一丝困惑,似乎不敢相信我居然垂着手让他抓走自己。但那也只是一瞬的困惑,他照旧麻利地打开铁圈往我脖子上套去。

  “你入过地狱么?”我出声问他。

  官兵一愣,手下的动作也顿住了一瞬。毫厘之间,我拔出匕首便往他胸腹之间刺去。

  利刃剖开了身躯的肌理,仿佛穿过数层厚实的布料,发出极为沉闷的“噗嗤”声。赤热的血从伤口中涌出来,这把被收在暗室里数年之久的刀终于再次见了血光。

  官兵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我用力拔出匕首,血腥气与他那一身浑浊臭气混在一处,没有半点上阵厮杀的血性,只有草菅人命的肮脏。

  我擦去溅上面颊的人血,往他腹间再补上一刀,骂道:“畜生!”

  他捂着伤口倒地不起,哀叫连连,远处的孩子们被这一幕吓得止住哭声,大气也不敢出一丝。我握紧匕首,指着四周围上来的、持长枪的官兵。

  “慢着,慢着!”后头一人着锦袍,两指拨开了正对我的枪尖,笑道,“王后好大的排场,莫非是跟二殿下学的?”

  定睛一瞧,是上回殿审伽萨时坐在右首的那位——相国耶律浑。当时他面上青红肿胀连成一片,活像个蒸变了形又生了霉点的大馒头,现下若不细瞧,还真难将他与那个狼狈的模样联系起来。

  “相国着实是挂念二殿下。”我逼近几步,刚刚挪开的枪尖即刻又迎了上来,最近的离我咽喉不过三寸。我嗤笑一声,道:“今日除非我死,否则你们休想带他们入宫。可若是杀了我,没有人能救王。”

  “王后这是何苦?”耶律浑啧啧两声,扬手指向身侧的官兵,“那么王后可知,这些人归谁管?”

  他上前两步,凑在我耳畔道:“正是你心心念念的二殿下。”

  如一道紫金蛇划破长空,惊雷炸响,我的心猛然一寒。

  挥刀抵上他的颈,耶律浑不慌不忙地抬手,一支飞箭正中我的右肩,巨大的力量将我顷刻撂倒在地。再抬眼时,数十杆枪已经将我团团围住。

  “你胡说。”我哑着嗓子。

  耶律浑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含着少许不屑的怜悯。

  “你胡说!”我扶着淌血的肩低吼,目眦欲裂。

  他转过身,指使剩下的官兵赶快将人押进囚车中。隐隐的啜泣声传过来,比枪尖没入身体还要令我痛苦万分。

  “你们的圣子,贺加王室最后的血脉。”我听见他冷嘲热讽地对着孩童们道,“也不过是个蛇奴。他救不了你们,亦不会救你们,因为下令杀你们的人正是他的相好,当朝的二王子。”

  “妖言惑众!”我拖着蹒跚步履挡在囚车前,将那群孩子护在了身后。周遭持枪的官兵忌惮于我身上的血脉之说,并不敢真的伤了我。然而僵持未久,后排的官兵中便站出一个人。

  他麻利地取下背上的长弓,抽出白羽搭在弦上,如凝寒霜的箭镞瞄准了我。

  “为了王!”那人大吼一声。

  又一个官兵拉弓搭箭,箭簇同样指向我。

  越来越多的官兵撂下长枪,取下了弓箭。一时间,我真真成了众矢之的。

  “你当真是王族么?”身后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

  余光中一个瘦小羸弱的身体紧紧贴着我腿,那孩子抓着我的衣摆,小心翼翼地看向我的脸。

  “阿娘说,王族的人脸上有小痣,在眼睛下面。”另一道脆生生的童音响起,仿佛微风拂过银铃。

  “你还记得阿娘怎么说的么?”头一个孩子又问。

  他们窃窃私语几句,似是达成了一致,竟互相拉着手齐齐地往囚车走去。我连忙截住领头的孩子,伸长了手臂将他们都揽在怀里,焦急道:“你们知道要去哪里么?这可不是去玩儿的,那宫里的人要吃了你们!”

  其中一个盘着双螺髻的小丫头怯怯道:“阿娘说,原本的王对我们有恩呢。”

  “都不许去!”我嚷道,“都不许——”

  话未完全说出口,只听弓弦一松,白羽破空之音传来。我顿感腹上一片温热,后知后觉地发起痛来。垂眸看去,一支箭穿透后腰,铁镞飞出腹中半寸,月白的衣上染出一朵诡艳的红花。

  灼热剧痛霎那间顺着经脉遍及全身,我闷哼一声,捂着伤口缓缓跪到在地,冷汗从鬓角滚落。

  铮——

  又一支白羽凌空飞来,我咬着牙,合上湿润的眼。却听他们惊呼一声,一片雪白的衣袂飘落在地上,沾上了浑浊的雪泥。

  那座无瑕的玉雕上沁出一抹艳红,鬼怪般飞快地顺着地上的雪伸延开来,与此同时,血色飞快地从那张精致柔美的脸上退去了。

  少年握着我的衣角,无力地翕动着苍白的唇。鲜血洇湿了他的前胸,在腹上聚成一洼小潭,山溪般淌下来,将身下的雪也染红了。

  我抓起一把雪捂在伤口上,寒冷麻木了痛觉,我不管不顾地俯下身,贴近了他的嘴唇。

  “我叫……白瑕,多谢公子救我……”

  他乌黑的双瞳渐渐散了,呈现出绝望的灰败来。我死死咬着下唇,把呜咽堵在喉中。

  “公子救我于、黑暗之际,如今能死在光明中,我……很开心……”

  “太阳,真暖和啊……”

  少年的气息越发微弱,他的生命也近乎消散了,化作一缕魂魄,永远消逝于冰天雪地里。

  鲜血如一片红绸,裹住了他无瑕的身体。足腕上的金环不知何时碎成了两截,染血的金玲半掩在浊雪之中。

  那副玉雕似的躯体,真的如雪崩般片片分崩离析,化作了一捧血雾。

第44章 赠还

  生死之际,我才发觉自己渺小得如尘中芥子,无须风吹,旁人呵一口气就能坠下悬崖。

  而偏偏是这样的我,还在妄想以一人之力抵挡千军。

  傻,太傻了。

  贺加的孩子们相视一眼,面上露出哀婉而凄切的神色。几个略大些的拿定了主意,赤着足走上前来,躬身捧起我的手贴在自己额前,仿佛行一个虔诚恭谨的礼。随后每个孩子都如他们一般行过礼,彼此牵起手往囚车里去。

  我张嘴想唤他们回来,却因牵动腹中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寒风仿佛冻住了嗓舌,我匍伏在雪地中,双眼死死盯着将他们推进囚车的几个官兵。

  万明人会怎样对他们呢?放血、剖心、取髓,还是将他们活生生地推入药炉?他们还那么小,对一切都尚且懵懂的年纪,脸颊上的稚气还未完全褪去,万明王会不会强迫他们雌伏身下当蛇奴?在宫里,没有人会把他们当人看。没有爹娘,没有家,或许连一顿饱饭也不会有。

  一旦踏入宫门,就再无回家的机会。

  我强撑着身子站起来,拖着脚步在地上挪动。

  “回来……”我听见自己字不成音的呻吟,被北风吹散在穹野之外。

  又一只箭离弦而来,扎入我的后腰。我被背后突如其来的推力狠狠带了一趔趄,重重摔倒在雪中,喉中咳出一滩黑血。

  最为可悲的是,我身为贺加王族的后嗣却自始至终对此无能为力,而唯一能用来与万明官兵对峙的筹码竟是自己的命。可如今,我的这条命在万明人眼中形同无物,他们不再忌惮我的死,我便彻底对他们没了辙。

  我只知道叹惋贺加人以性命换取短暂的安稳生活,可我自己又何尝不是用性命来博弈?

  若是实权不能捏在自己手里,便形同虚设。

  嗖——

  破空之音再次传来,我麻木地闭上眼,往事行云流水般在眼前划过,如同一颗颗流星从夜幕中坠落。

  想起伽萨带我去看星辰的那夜,他问我愿不愿意和他走,我义正严辞地拒绝了他。如今想来,若是当初答应了,如今便不会有这剜心之痛了。

  被箭刺中的剧痛并未出现,睁眼一瞧,却是一片梭镖凌空飞来,没入雪地之中。

  “有埋伏!”有人大喊一声,顷刻间,所有官兵都执枪张弓,阵型状若刺猬,目光所及之处尽是锐利的枪尖与箭镞。

  雪中埋着的梭镖渐渐放出一股青雾来,迷蒙之间,铁器的尖头不时闪过一星半点的光。

  一人猫似的蹿入雾中,身手轻快敏捷,竟连一丝微风也未惊动。他飞快地抱起我,闪身出了青雾。

  我听着他胸腔下飞快搏动的心脏,感到一滴灼热的泪落入了松散的发间。

  何必救我呢?我望着青雾四起的远处,眼皮缓缓垂下。

  让我去陪他们罢。

  神志再次清醒已是入夜时分,腹肩中箭之处仍是火燎似的疼,连喘气都仿佛受着凌迟酷刑。

  “哎呀,醒了!”温软的女声轻呼入耳,我艰难地转动眼眸,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握着我右手的女子,正是白瑕的母亲。

  她比我初见时更加苍老了,原本乌黑的发丝里藏着闪闪的银发,含情的眉眼间也多了些许细纹。

  我看着她,却好似不记得了。眼眶干涩得发痛,喉咙仿佛吞过火炭,她最爱的孩子为我而死,我却连一滴泪都无法为她落下。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她干枯的手轻轻抚上我的面颊,微微泛着凉意的指尖划过我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