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33章

作者:辛加烈 标签: 古代架空

  唐夫人在我跟前站定,妩媚多情的桃花眼在我面上扫过去,身侧的女奴答:“我家主子是王的宠妃,唐夫人。”

  “初来乍到,孤陋寡闻也是有的。”她挖苦两句,绕过我往寝殿去,“身为男儿,被破例送到万明来当什么蛇奴,本宫也是头一回听闻。”

  “夫人貌美,想必最会调脂弄粉,可惜出身蛮族,叫王不肯破例抬夫人为后,这我也确实闻所未闻。”我侧身避至一侧,“就容夫人先过罢。”

  唐夫人闻言柳眉倒竖,回头狠狠钉我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嘴上功夫真是不错,难怪王喜欢。”

  青天白日的,她这话一出,身侧的宫女们都羞住了。我知她那张朱唇里蹦不出什么好话,只好告诫自己莫要生气。

  “比不得夫人。”我面上和煦道,“讨得王日日记挂。”

  她哼了一声,抬着下巴带人过了回廊,径直入了寝殿。

  宫里的女人实在是可怕,我望向那扇紧闭的大门,悄悄叹了口气。

  伽莱尚且在内,她这样堂皇而入,只怕两人是商议好了的。

  唐夫人是万明王的宠妃,元后在时尚且难与她平分秋色,如今宫中更是无人敢压制她。伽莱身为王长子,倘若与唐夫人勾结,只怕朝中不少大臣又要倒戈。到那时,伽莱距离登上王位,就只差了沈澜的一封诏书。

  我得想个法子,去求我那位六叔千万不要在这时下诏封他为王世子。

  转眼正见宫外头青云白虹二人朝我招手,我四下里张望一番,见无人注意,便快步走到宫门前。

  甫停住脚步,白虹就伸手来扶我。见我神色诧异,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抽回手道:“我看主子走路轻飘,怕主子要跌跤。”

  是么,原来我连走路都不稳了。

  我摆手示意无事,青云便道:“主子要找的那对贺加夫妇已在重明殿候着,主子可要放人?”

  是了,将那贺加少年救回来的第二日,我便要伽萨替我找一找他的家人。一则是放他回去,左右如今有我在,拿着太后的血药糊弄人,也用不着他继续在这里受苦;二则,我听他的腔调与我母亲的实在相似,又想起自幼被提起的身份之说,也想趁此机会弄个明白。

  眼下有伽莱和唐夫人侍疾,今日的血也取完了,想来没有我的事。

  说话间,青云已去偏殿背起那少年。他浑身烧得滚烫,身子软得像一捧清水,紧闭双眼趴在青云背上昏睡。

  这孩子,实在可怜。

  我带着三人回到重明殿,一对模样甚是韶秀的夫妇正在偏殿焦急等候。见我来,他们二人方才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步上前来给我行礼。

  青云将那少年放到榻上,女子只看了一眼便已满眼是泪。我挥手免去他们的礼数,那女子便飞也似的扑到榻前,抱起她的孩子,眼泪簌簌地落到衣襟上,洇湿了一片。

  眼见他们一家三口团聚,喜极而泣,我亦情绪低落,垂目不忍视,只想赶快交代完事情便退出去。

  “我已着人替他上过药,只是痊愈还需一段时日。”我微微侧过脸,白虹便呈上个蝉翼纹青瓷小盒,里头盛着白如膏脂的伤药,“这是我从渊国带来的,药性比万明巫医所制的伤药温和不少,见效也更快,你们且拿去。”

  “谢公子。”那少年的父亲原本抱着妻子垂泪,闻我所言,连忙上前叩谢。

  待他起身,目光不慎掠过我的脸,便诧然愣在原地。

  我原先设想过这般结果,又要重申一遍诸如“我是渊人”种种,却听那男子回首唤道:“阿珠,快来。”

  待到名为阿珠的女子抽抽噎噎地移步过来,亦盯着我的脸出神,一时连抽泣也暂停了下来。

  良久,她的双眼里再次噙满泪水,缓缓跪在了我脚边,张着嘴却几次都没能说出话来。

  “你是……是……”不知是激动还是哀恸,她泣不成声。

  我仔细分辨着她口中的每一个字音,她说——

  “柔嘉公主,如今可还好?”

第39章 陈伤

  隅中,日华万丈。

  我立在东君正殿门前,看着几个阉奴将朝食从殿内提出,末了,不忘掏出几两碎银赏给领头的侍奴,“日头大了,公公拿去讨口茶吃。”

  “贵人似有愁容。”那跟了万明王半辈子的老狐狸眯着一双眼,对我手中的赏钱不推辞,也不领受。

  “王,”我错开与他相视的目光,往屋内望去,哀然叹气,“不爱与我说话。”

  “等医好王,王自然会对你疼爱有加。”侍奴只以为我有心抢那后位,谄道,“封个新后又有什么难处?”

  “那便借公公吉言。”我勾唇浅笑,往那赏钱上又添了一锭银子,亲自送他出去。

  俄而返回殿中,大门在我身后应声合上。光线一暗,整座殿便荒凉清冷得仿佛久无人居,丝毫感觉不到半分人气,与外头看起来的威严肃穆相去甚远。想必是人人都知道,这里躺着的国主命不久矣,所以纷纷转而投奔讨好起别的主子。

  可我偏要借这风中之烛,燃一场足以撼动整个万明的大火。

  食毕饮药已成旧规,我绕过榻前屏风,面上的哀愁也随之敛起,换上一副乖顺纯良的笑容。

  “王上,喝药罢。”我勉力撑起他衰颓的身子,骨肉腐烂的气息萦绕在鼻尖,而后被淡淡的血腥气压过去。

  一匙腥红泛黑的血药送入他口中,万明王微微睁开眼,生着褐色斑点的枯枝般的手忽地抬起来,握住了我的手腕。

  这才三日,他已经能够动弹了。这以人血为药引的贺加秘方,当真是神奇。

  那双灰败的眼里纵然生满了白翳,我却依旧能觉出他是在看着我。粗糙的指腹顺着手腕向下摩挲着我的每一寸皮肉,按压、揉弄,像在赏鉴一件珍品。可珍爱过了头,就成了亵玩。

  我抬掌覆上他的手背,略一用力便将他的手从臂剥离下来,轻声道:“王上,不急。”

  “让孤……碰碰你。”万明王竭力仰起脸,干瘪的手指依旧在向我摸索着。

  我想起这药的副效,登时对他心生恶感,正要搪塞过去,殿门却“支呀——”一声被推开了。

  “父王今日如何?”

  伽萨走路带着风,凝滞在帷幔上的几缕光都被拂动了起来,我僵住的一颗心也猛地松泛了。

  他一手托住万明王的肩,使他稳稳倚在了自己胸膛上,恰到好处地解救了我。

  “较前两日,有些精神了。”我拿着药盏,与他面对面半坐在榻边,手里还搅动着药匙。

  伽萨的视线落在我脸上不动,我只能仗着万明王看不见,冲他挤眉弄眼好几回,他才假作恍然大悟之色道:“贵人辛苦。”

  念这两个字,好像比黑白无常来索命还要叫他难受。

  “二小子。”万明王不知我们二人正大眼瞪小眼个没完,孱弱开口。

  平日里那么威风的人,被他这么一叫,竟有了几分顽童的意味。再去看伽萨,竟也有几分像个乡间的野小子。我不自觉露出笑意,又恐他看见,只好紧抿着嘴唇憋得难受。

  伽萨见状,颇为大胆地伸手在我腰上拧了一把,陡然生出的痒意险些让我把盏子砸在地上。

  我连忙摆手示意停战,继而舀了半匙汤药喂入万明王口中,叫他察觉不出什么异常。

  再抬眼时,伽萨已经撇过脸去,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模样。

  “二小子。”万明王咽下半口汤药,张口欲言,哪知剩下的半口便顺着未垂的嘴角淌了下来。

  我拿着丝帕去擦,他仍张着口,半晌才道:“孤的大婚,你着手去办,孤要他为后。”

  闻言,我手一抖,药匙碰在盏壁上发出清脆瓷响。

  伽萨看我一眼,瞳仁渐渐蒙上了暗影,“谁?”

  万明王颤巍巍抬手,指尖正对着我。

  “父王,”他的声音也一道低沉下来,“儿臣昨日观天象,有星昼现,恐有变故危及父王。儿臣以为,此时娶亲实属不妥。还是依照先前,将他尊为御使的好,否则冲撞父王,倒是辜负父王的一番苦求长寿之心。”

  有星昼现?星没见着,不速之客倒是有。

  唐夫人那张美艳中夹杂着三分刻薄的面孔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刚要开口,却见伽萨轻轻摇了头。

  万明王不再出声,只是叹气中带了一丝落寞。

  我默默喂他喝完药,借着用膳的由头出了寝殿。

  “不是说我有心当你小父么,这时候怎么劝阻你父王了?”

  伽萨勾唇淡笑一声,“逗你玩罢了。难不成你还真想着做我的小父么?”

  我轻哼,才不去接他的话。只要没有大婚,我在这宫中的身份便只有定南御使。什么小父、什么糟老头子的王后,想得倒美!

  “你见过唐夫人了?”伽萨与我并肩走在回廊下,避开了几个宫奴的视线。

  “见过了,不是善茬。”我一面看着四周,一面道,“那对贺加夫妻,我也见过了。”

  他脚步一顿,转身面向我,我却垂首看向自己手腕上徒增的三道疤痕。

  “我从未想过,母亲她会是贺加的公主,原来他们说的竟都是真的。”

  贺加遭到血洗那年,王子皇孙死伤殆尽,几个老宫奴拼死将尚在襁褓的柔嘉公主带出王宫,送至两国边境的济善堂,谎称是遗孤,后来又因生得乖巧可爱,被一对游山玩水而来的梁氏夫妇收养。

  而那对夫妇,正是我的外祖靖安伯爵与伯爵夫人。当年他们二人久无子嗣,外祖为了不让妻子遭受族中亲眷指责,便带她四处游玩散心。收养了我母亲后,他们对外称有了子嗣,继而返京。回到渊京的第二年,外祖母又诞下了我的小舅舅梁问宁。

  “那时丈母还不曾与梁府决裂罢?”伽萨问。

  丈母这两个字他念得倒是很乐意。

  我摇头,领他进了偏殿用饭:“母亲与梁府断绝关系,只因她一心想要嫁给我父王,不惜进宫面见太后,求她将自己赐予他为侧妃。在渊国,她这样的贵女为侧室是要被人耻笑的。”

  “梁府是觉得,抹不下面子?”伽萨似有不悦。

  “这是其一,其二,京中都传她原本是要嫁给我六叔的,如此一来,便将他得罪了。”我执著夹起一块豆腐在口中慢慢抿化了,“她原本可做大渊的一国之母,便也不会受那么多委屈。据说当年御湖游船,母亲以一曲琴音技惊四座,不料引来湖中大鱼拱翻船身,是我父王奋不顾身跳下水去救了她。后来便是世人常说的,一见钟情。”

  伽萨专注听着,口中缓缓咀嚼着一块烧肉。我忽而觉得自己与他说这些又傻又羞耻,也敛了声。

  难怪父王不喜欢我,从前我只以为是自己处处做得不好,如今想来,恐怕还有我是异族女子所生这个原因。

  “我也舍身救过你,眠眠。”伽萨冷不丁冒出来一句,“可你半点儿一见钟情也没有。”

  “或许是从了我父王,凉薄寡情。”我苦笑一声,闷头吃饭。

  许是察觉出我话里有些酸涩,伽萨改口道:“当年我向他讨你的时候,他也犹豫过。他心里是疼你的,只是形势所迫,不得不与我约定。”

  “我趁着夜色亲自送他出关,就等着他把你送过来呢,哪知后来传来的只有死讯。”伽萨安慰我道,“我寻回了他的尸首,在京畿替他择了吉穴安葬。眠眠,我带你去看他。”

  可他未必想见我。

  在王府时,他连抱我一下也不肯。

  他从不听我辩解,也从未过问我是否安好,关心的唯有我的兄长与阿姊。出征以前,他一一抱过他们,然后跨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王府。那时我就牵着母亲的手,远远地站在屋檐底下看着他们其乐融融,然后真切地意识到,王府只是我的牢笼,从不是我的家。

  我体内淌着他的血,却好似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了。”我盛了一碗汤,几粒艳艳的枸杞飘在汤面上,底下躺着两块炖烂的鸡肉,让我想起沈澜杀死的那只野凫,“如今出去太过惹眼,等事态平息了,再去也不迟。”

  感受到伽萨关切的目光,我深吸一口气,将过往的琐事都抛诸脑后,笑道:“如今在万明,不说那些了。”

  “吃饭。”伽萨也不再提那些陈年往事,抬手往我碗里夹了一块浇汁白玉丸子。

  经过上次一事,他不敢再逼我吃些肉食,只好花着心思叫人在素食里添上一星半点的肉末,还时常苦着脸埋怨我像个挑嘴的小孩儿,难哄。

  我自然也没有办法,只好捧着他的脸亲了一亲,这才把他劝好了。

  也不知道谁像小孩儿。我咕咕唧唧地啃着丸子,心里方才裂开的陈伤好像愈合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