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145章

作者:辛加烈 标签: 古代架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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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里今年颁了十多条新律令,又从旧律中删改数十条,”坐在我膝上的小孩子仰着脸,一面说一面龇牙咧嘴地让我替他除去手上烂疮里的脓,“嘶,我爹说……今年就能少交赋税了,年末给我买膏药贴!”

  他的父亲立在一旁看着那条本就细弱的手臂上新添的豁口,不忍地扭过去,目光挪向窗外。未几,他又转回了头。

  “好,好。”我将药膏填在他的伤口处,任由他的冲天辫在我下巴上扫来扫去,“给你买新衣穿,买糖吃。”

  稚子年幼却不怕疼,绿莹莹的眼睛认真地盯着我的帷帽。可惜已经入了夜,仅靠着我们带来的烛火,他看不清楚我的模样。

  “你在数什么?”他问。

  “在数我帮过的人,”我道,“你是第六百八十二个。”

  他懵懵懂懂的,被父亲从我身上抱下去。他向我道谢,用一只石头雕刻的小老虎赠与我为谢礼,又叮嘱我切莫在外逗留太久。在他略显窘迫的目光中,我将小虎收入药箱里,起身退出了这件简陋的屋子。

  外头已经漆黑,徐财与小六在街边支摊,眼下独我一人点着烛往回走。冷不丁的寒风吹过,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握紧了蜡烛,想起多年前在樊城的那次夜行。

  彼时我还年少,独自在樊城里走路,略有一丝声响都能吓得我魂不附体。那时候全靠长砚陪着我,才使得我迈开步子朝前走。

  如今不知不觉地,已渐渐习惯于独行。

  若是没有砸在脚边的石头,大抵我还是愿意在外头多走一走的。

  我猛然回过头,只见后头几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正举着火把冲过来,将地上踩得尘土飞扬。我心中的弦立时绷紧了,连忙转身要跑,又见前头冲来几个外族人相貌的大汉。他们穿过我扭打在一起,口中嘶吼着抡圆了胳膊挥拳而下,未几就有人面上开了花。

  听闻此处的万明人与外族人常常起冲突,动辄就要出人命。他们打得激烈,我蹑手蹑脚地后退几步,随后大步向来时路跑过去。不料身后传来一声喝令:“在那里!”

  我的身子僵住了一瞬,更加慌不择路地穿梭在街头巷尾。万明这段时日屡生事端,多是万明人与外族人之间的,他们从争论我的对错到细究各族的待遇,不论是舌战还是肉搏都打个没完。呵斥我的人是万明口音,万不能让他捉住我这外族人!

  谁知后头的人越追越近,盔甲砸在地上的声音厚重而深远,几乎要通过大地的震动砸在我的身上。我逐渐地抬不动腿,只听得他们此起彼伏的“站住!”“抓住他!”在耳畔回响。

  眼见要被他们追上,我一面往细窄的小道中躲,一面在药箱里掏些能够助我逃脱的药。可惜这药本是为了救人所用,根本没有能够用以自卫之物。

  幸而片刻之后,大约是巷口太多又太窄,身后的脚步愈行愈远,直至恢复了寂静,唯有远处男子的嘶吼依旧时不时传来。

  我扶着墙,颇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正要坐下休息,只听空中传来细微的、白羽离弦之音。

  还未等我回过神来,肩上突然传来一阵刺痛,酥麻之感随之而来。眼前化为漆黑之后,身子登时软绵绵地跌倒在地。

  我用尽力气抬了抬手,触到一块坚硬的甲。

第176章 鱼羹

  身体上的松弛麻木之感退去时,我却仿佛只是睡了极其深长的一觉。像是蜷在晒过的棉絮中,一点点洗去长途跋涉留在四肢中的疲惫之感。

  身旁氤氲着轻浅的檀香,不像是给强盗抓进了什么洞窟。我动了动手臂和双腿,睁开眼,眼前依旧只有一片漆黑。

  有人在我耳畔发出声响,被厚重的云隔在外头。我扶着脑袋要坐起来,蓬松柔软的锦被从身上滑落,陡然加于身体的寒意令我轻轻哆嗦一下,随机被带着余温的被子重新包裹起来。

  与此同时,有人碰了碰我的手指。

  我几乎要跳起来,迅速往后头一缩,后脑重重地磕在壁上。那人跟着蹿过来,一手护住我的后脑,一手将我按进怀里。我大惊,两手胡乱地推搡起来,他一手抓住我的两只腕,却不敢使劲,我一莽撞,挣脱的手不知在什么上头挠了一下。

  “是我,是我。”他不还手,只是更加用力地道,“眠眠。”

  他似乎念了个魔咒,让我身上的温度渐渐冷下去,就连骨子里都生出一股凉意。箭伤留下的疼痛后知后觉地涌入身体,我僵在原地,说不出一句话。

  一时间,无数的后果都在我脑中依次上演。是死、是活,是痛不欲生、是不得好死,是被囚于宫中为傀儡,是……

  伽萨的掌心突然贴在我面上。

  他捧起我的脸,柔声道:“别怕,你看一看,是我。”

  我茫然地睁着眼望那一片黑暗,只从他的声音里分辨出浓重的鼻音。他的呼吸依旧微微带着颤抖,也许是受到了腰伤的影响。

  半晌,我抬手摸了摸右眼,那颗眼珠依旧好端端地盛在眼眶里。

  “我看不见。”我说,惊恐骤然涌上了心头。

  他对我做了什么,我为何会看不见?我分明好好的,为何到这里就失明了?!

  “什么?”伽萨迟疑地伸手碰了碰我的眼,我不曾躲避,他轻易地触到了我的睫。

  那一触好似推倒了我,我的身子向后软倒,靠在墙壁上迷茫地用手摸索周围,而后捧到眼前——依旧看不清任何东西。

  我颤声问:“你把我怎么了?”

  “我没……”他很快反应过来,对旁人道,“把配药的御医找过来!”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上下唇一碰的工夫,嘴角已不受控制地搐着向下弯去。

  徐财说他为我伤心,可他只不过是让人把我抓回来,把我仅剩的那只眼弄瞎。我回到他身边的第一刻,他又从我身上夺去了一样东西!

  “你让人拿箭射我,再把我的眼睛弄瞎。”我只感觉额旁的青筋都在突突跳着,“你想做什么……你怕我跑是不是?我跑了就没人给你作证,你说的那些话、说我卧病在床,你千方百计地把我抓回来圆谎!”

  “眠眠,我只是……外头太乱了,我想接你回宫避一避,我不知道为何会伤及眼睛。”伽萨挨过来,我扯起身边的软枕往他身上砸。他似乎愣住了,没有再上前。

  我握紧手指,心里的委屈和恨意在这一刻轻而易举地达到了巅峰,眼泪如消融的雪水似的“咕嘟咕嘟”往外冒。

  每一片雪的消融,都让我想起了曾经发生过的事,让我想起自己是怎样卑微地伏在他脚边求饶,却无能为力地看着他毁去我珍视的每一件东西、每一个人。

  “眠眠,你听我说。”他试图解释,用词也吞吐起来。我愤恨地抹了把泪水,恶狠狠地:“我不听,你滚。”

  伽萨的话在一瞬间消失了。

  他长久地未动,我依旧能感受到他在我面前,呼吸被刻意控制得很轻。

  “我知道你没走。”我用眼睛盯着虚无的前方,“你滚。”

  “是我不好,我考虑不周。”伽萨像陡然失了力气。

  我再次重复道:“你滚。”

  布料摩挲声终于响起,他拖着步子缓缓地远离,直到房门打开又关上。我抱着膝坐在角落里,颤抖的手一次又一次从面上抹过去。它更剧烈地抖动,我就更痛苦地流泪。

  他装得太好,骗过了黎民,骗过了徐财,最后骗过了我。可是一旦我信了,他就立刻撕去伪装,再一次易如拾芥地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

  谁知道明日又会想出什么法子来折磨我呢。

  我将脑袋垂到膝上,犹豫地按上自己的手腕。脉象往来迟缓,像是药物所致,幸而情形不重,应当只是暂时之状。

  那我的这只眼睛……应当等药效退去就会复明罢?

  我勉强松了口气,卧在床上闷闷地不说话。

  俄尔有人进来,先自报了家门。

  “贵人,奴是白虹。奴带着御医来了。”他立在门前等我的应许,脚步声并没有响起。我眨眨眼,没有让御医进门。

  让他们当我瞎了才好,省得再抓心挠肝睡不着,寻别的法子来折磨我。

  “瞎就瞎了。”我说。

  白虹似有些困惑,但还是吩咐御医退下。他慢慢地走过来,用打湿的软巾给我擦手。我猛地抽回手,他道:“贵人指尖有血,奴擦一下。”

  闻言,我捻了捻手指,似乎是有些血痂。又忙去摸指甲,直到确认了甲片好好地覆在肉上,这才垂下了手。

  白虹见我不语,道:“贵人刚才抓伤了王。”

  “是大罪么?”我问。

  “不是,只是大概很疼,”白虹说,“王刚才好像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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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应当是得了什么命令,不许打搅我休息。白虹问我可要他陪着说话,告诉我徐财和小六已经被送回了山上,又提起长砚在边疆发回的几封书信。我心里额外记挂着宴月,又不敢多问,只能摆手说无事。

  白虹于是叮嘱我有事唤他,自己则安静地退去了门外。我独自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摸着被子上繁杂的绣纹。

  是如意纹。

  自从目不可视后,余下四感似乎都敏锐了许多。我能听见外头的风呼啸、虫嘶鸣,也能嗅到灯烛燃烧的气味。

  比方此时,有人又回来了。

  伽萨在门外压低了声音询问白虹我今日如何,然后抑不住地叹了口气,走进来的步子依旧谨慎中带着些许迟疑。

  “眠眠,已经入夜了。”他轻轻唤我,我翻了个身,闭着眼装睡。

  他便不再言语,只是坐在一旁默默地候着,让人把食盒里的东西拿去重新温着。

  我本以为自己能挨到他失去耐心,他却好似一点也不着急,不出一声,也不离去。他只是坐着,偶然能听见他若有若无的呼吸声。

  我心里躁起来,张口道:“你来做什么?”

  “我怕你饿,带了吃食来。”他的声音突然靠近了,“我问过御医,说是箭镞上的迷药涂多了些,等过两日就能看见了,别怕,眼睛不会有事。”

  我冷哼一声,心里嘀咕起来。若是那箭正好插进我心窝,他大约就说,是箭的方向偏多了些,不用等两日就死了。

  “射箭者已经关起来了,任你处置,好不好?”

  我没好气道:“我不敢。”

  “眠眠,我只是想带你回宫,我……”他道,“我叮嘱过他们若非万不得已不要伤你,用箭涂迷药是下下之策。可你也见了,那时候城中不太平,若是安定时候,我又何曾去打搅过你?”

  他不来打搅我是很好的,可是——

  “难道过了这段时日,你还会放我回去么?”我问。

  伽萨久久不语,我依旧朝向内侧,不让他看见我的面孔。

  “眠眠,我很想你。”他又道,“我真的……我知道我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也知道你必定恨我至极。”

  “你在忏悔么?”我嗤了一声,“你将我的性命视作草芥,让我痛不欲生,如今轻飘飘地说着这些。你当我是怎样轻贱的人呢?为了你的几句话就巴巴地说无妨,然后继续讨你的宠么?”

  “眠眠,我并非这个意思。”他忙解释。我道:“我不想见你,也请你不要再这样叫我。”

  “你把我抓回来是为了什么我都知道。”我索性把话摊开了讲,“不过是因为我今日对你还有用处。”

  “不是,眠……我们之间何来用处之说?我视你如妻,是我此生都盼望能够相守之人。”他急切起来,像是被我的话吓了一跳。

  “世上没有一个夫君会看着自己的妻被奸人所逼却不相救,匍伏脚下苦苦哀求却不为所动。”我道,“你只是用这些话将我拴在身边,让我死心塌地地接受一切。可我是什么?我是哄你高兴的东西,是在你心里永远占不得一等的东西。”

  屋里又陷入一片死寂,我闭着眼,牙齿抵住下唇。

  伽萨道:“我从前,是入了歧途。”

  “我太过理所应当地以为你不会走,总想着先清除异己,再好好待你。谁知邹吕势力颇深,我拖得太久,放任他兴风作浪,让你受了许多不该有的委屈。”他说,“是我让你等太久,吃了太多苦。忘了你本是金玉窝里生出来的人,该娇养着,偏偏让你受了这么多风浪。”

  我用被子掩着脸,并不说话。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有些事我怕做得太快,叫人觉得肆意妄为、形如昏君。后来才想明白,若是因为我这般做了就被当作昏君,那便当个昏君罢。”

  我听懂他话里暗指撤去囚禁的令、乃至于封我为后之事,冷哼道:“难不成你现在舍得抛了太后的助力,和她作对封我为后么?”

  “我从未向她低过头。她既是你的仇敌,我没有向她示好的道理。”身后传来窸窣声,是伽萨起身。他道,“既然无须,也就舍得,我现在就颁诏封你为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