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142章

作者:辛加烈 标签: 古代架空

  这双手纵然得神医医治,却还是不时颤抖。有时能自行抑制,有时却抖动如筛糠,根本无法握笔缝针。

  恐怕还是伤及筋骨了。

  俄尔,一阵寒风迎面刮来。小六剧烈地打了个寒战,催着我们二人进了客栈。草草吃过四师姐准备的干粮,他们二人缩在一张床上歇息,将另一张小榻让给了我。

  又是冬日里了。我搓着双手,立在窗前看向远方,那是一座洁净的塑像。再远处,便是晟都的方向。

  狐医每次下山义诊都会制订不同的路线以确保救助更多的百姓,此程绕晟都外围诸城而行,如今正在蜃渠一带。因我从前来此处平定瘟疫,又有狐医相助,百姓多对我们礼待有加。

  可是故地重返,心境到底不一样了。

  从前陪着我的人,一死一伤,还有一个自从兽奴被诛杀后就再也不曾露面。我想打探他的下落,却又害怕听到他身亡的消息,更怕坐实他的遭遇皆因我而起。

  “可是你究竟在哪里呢?”我远眺那冷冰冰的地方。如果他平安,不会对我的遭遇无动于衷。可我宁愿他看开诸事对我冷眼旁观,也不想他私情尚存却因故不能相救。

  我似乎总是留不住身边人。

  戚戚之感重新布满心头,我犹豫地将收在袖中的那颗狮负拿出来,托在掌心里反复地瞧。

  它破碎,又被修复。那时候宫殿里着了火,我偏要找到它才肯逃命;后来伽牧将其一脚踩碎,我宁可伤了手也要把它捡回来。

  可它如今除了提醒我不过一枚弃子,竟也找不出其它的含义了。

  说不准只是他随手送我的东西,我却珍藏至此。我所珍重的东西,却能被他轻易地夺走。

  说到底,都是在意与不在意罢了。

  就快一年了,放下罢。

  徐财在屋里嘟哝着风大好冷,我敛起心绪正要去关窗,那颗狮负却从我的掌心滚了一圈。

  我下意识想要抓住它,不料两指屈起时,它正好从指缝间落了下去。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它已经坠入夜色之中,发出水波激起涟漪的声音,承载着最后一丝念想,石沉大海。

  鬼使神差地,我跑出客栈。在那颗珠子落下的地方寻了小半个时辰,几乎将那一条土路翻遍了也未能找到它的踪影。

  我垂下手,夜幕之上月明星稀。

  或许,是上天在告诉我,该淡忘前尘了。

  -

  此后几日,徐财照例支起了诊铺。来人大多只因无钱看病,其中少有地夹杂着几个身患重疾的可怜人,奄奄一息的模样叫人看了难免心酸。

  虽然心痛,却也只能压抑着自己的怜悯之情。我不过一个医师,做不出与天争命的事,也抢不过阎王的命簿。看惯生死后,总觉得心要比从前硬了许多。

  直到有个老者出现,花白了胡子和头发,手指已经肿得仿佛冬天的萝卜,指甲歪在一侧。

  他这手上并不罕见,多为异物嵌入所致。可离奇的是,小六从他切开的伤口中,取出了一枚薄薄的、沾血的鱼鳞碎片。

  这可是万明,大漠中的万明,哪里来的鱼?!

  我目光讶异,老者见状则松了紧咬的牙关,长舒一口气问道:“如此便无事了罢?”

  “你对这熟悉,你怎么看?”小六扭过脸看向我。我检查过他的伤口,道:“确因鱼鳞嵌入所致,按时敷药便无大碍了。不过万明怎会有鱼?”

  老者一手落在案上任小六包扎,一手擦了擦额上疼出的汗,答:“晟都下的令,让我们在这一带试着撒些鱼苗来养,都是从大渊进贡的好苗子。”

  “大渊……听说那里如今给贺加人把持,与万明势同水火。怎么,他们也同意?”我心里琢磨着,难道是沈宝璎从中调和么?

  老者道:“自然是不肯,还是当初王后私下送过去的一批商人偷运回来的。嗐!”

  我思量着,大概是当初带着矿宝去渊国贩卖的那批商队。沈澜当时短暂地松了口,可惜不多时就被太后囚禁,两国之间的商路刚有了个雏形便断了。那么远的路,难为他们还能将鱼苗送回来。

  见他叹气,我道:“万明水域稀少,气候又艰难,先生受苦了。”

  “老朽并非因此叹气。”他道,“当初渊人来勘查过这河,整治过后也还算好,勉强养出几尾像样的鱼,可惜啊……”

  “在下愚钝,恐不能意会先生的意思。”

  老者托起被包扎好的手,起身拜别,“上头让养鱼,是托王后的名。可当初谣言四起,老朽实在担心,不知这一番心血究竟是入谁的腹。”

  他握着那片鱼鳞,在徒弟的搀扶下缓缓离去,背影被斜日抻长,仿佛有无尽的话要恋恋不舍地说与我听。

  “我竟不知人与人的感情能如此深厚。”我坐下,“分明最多也只见过一面。”

  “你不懂,这世上高高在上的人太多了。尤其是老人,经历了那么多,若是突然有个本可以作壁上观不管百姓生死的人,宁愿豁出性命也要救他们,谁心里不发酸?”徐财说了一半,又纠正道,“不对,你应该懂的。”

  宁愿豁出性命也要救……我重新摸了摸脸,那一滴腥热的兽血仿佛依旧挂在面上。

  “人是会变坏的。”我说。

  “他们又不知道这个。”徐财在药材面前走来走去,一包包药就堆到我面前,“在他们看来,王不过是个定天下的象征,擎天的巨柱。可是王后呢?王后才是那个真真正正站在他们面前、拥有血肉之躯的人。”

  “远水不解近渴,盼王不如盼王后。”

  “这位仙人说的是。”我面前的病患接话道,“起码王后是真心待我们好的。”

  我用余光悄悄瞥过去,徐财忙碌的身影尴尬地僵住了。

  我叹了口气,正要伸手去按脉,小六突然过来扯了扯我的袖子。

  “那儿有个怪人,非要你去。”他替过我的位置时飞快地低声道,“看着不像是善茬,你千万小心。”

  -

  来人确然不善,歇在一顶小轿里,连轿门也不愿迈出一步。

  我只当那人是个讲究的闺阁女子,自窗口伸出的手却骨骼粗犷,一看便是个男人。

  不知穷讲究什么呢。

  我正要将手搭上去,双目不经意间落在他掌心的茧子上。那里虽有一层薄茧,却还算平整,应当是精心养护过的。

  如此便不是穷苦人家,更不用握锄耕地。

  大富大贵者,却连穷人医病的便宜也要贪么!他大可以花钱请个大夫来问诊,却偏偏要挤在人堆里,殊不知或许就有人因此延误了病情!

  我几乎要变了脸色,轿旁的小奴却卑微恭敬地俯身道:“仙人,我家主子的病请了许多医师诊治也不见好转,实在无法了才来求仙人帮忙,求仙人帮着瞧瞧。”

  那只手静静地躺在诊台上,似乎在等着我的搭脉。

  我狐疑地打量那只手,不似重病之人那般瘦骨嶙峋,反而修长匀称,指甲也修得平整圆滑。

  “求仙人看看罢。”那小奴好声好气地央求再三,我耐不住他求,伸手搭那人的腕。

  他的手比我的要大上一圈,若是我握紧成拳,正是能被他的手包住的尺寸。

  我摇了摇头,不知自己为何头脑混沌地想起这个念头,心口却又重重地鼓动起来。伴随着他的脉搏,我的心开始肆意乱跳,闹得好不安生。

  一念之间,我骤然抬眼看向一旁的小奴。虽不曾见过,我对他的骨相倒是有些熟悉。

  是巫奴的相貌。

  我飞快地收回手,沉声道:“我学艺不精,让旁人来看罢。”说着便起身往回走。

  “仙人、仙人,”小奴追着我的步子,“你看一看,看一看,这里的人都说你的医术好啊,仙人!”

  见状,小六亦察觉到不对劲,匆匆站起来要来替我。谁料那轿中人伸手将帘一撩,最先倾出轿门到是一缕银白色的发。像一堆雪,几乎冻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徐财同情地扫了我一眼,转身去安抚剩下的病患。

  “转过身来。”伽萨的口气冷冰冰的,哪怕一年将过,他说话还是像见了仇人。

  大抵他本来就是这样的语气。

  我徐徐吐出腹中的气,暗暗嘀咕一句“阴魂不散”,利落地转过身走回台前。

  “为何要躲?”他的目光在我面上扫动,拇指一次又一次揩过指节上戴着的玉戒。他看起来与春日里那次判若两人,面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又成了站在高台之上俯瞰世人的王。

  所以也不免仗势欺人。

  我自顾自地坐下,“鄙人学医不精,恐误了大人的病。”

  经过上回的事,他眼里更多了层寒霜,总透露出一股“想要扒了我的皮”的意思。难不成他真认定我存心勾引,不远千里也要过来整治一番么?

  怕不是生病伤着脑子了!

  伽萨打量我许久,方才收了气势敛衣坐下,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不敢。”我说,“也不相识。”

  他握拳敲了敲桌面,“说说,你诊出了些什么?”

  诊出他气血两亏、少寐梦多,不是长久之象。不必猜都知道是一心扑在他的功绩上,许是又去整治谁了。

  他过去从不肯听我的话,如今更是变本加厉。早晚有一日,他的这幅血肉之躯要彻彻底底地填进万明百年积下的窟窿里头,生生累死。

  他就是这样的人。别说是我,就连他自己,只要能救万明于水火,都不管不顾地往里跳。从前我陪着他填,尽我所能将能支配的人员、钱财尽数拿去堵万明的漏洞,堵到一无所有,就沦落至今日的田地。

  我本可以依仗着皇叔那笔丰厚到令人瞠目结舌的私财,在万明挥霍无度地过完一生。我本可以安生地养着所有渊奴,当一个永远被簇拥着的公子,不必承受任何一次生离死别的悲痛。

  是他骗我,让我误以为他是救世主般的人物。可到头来,还是他将我囚入金笼,使我入万劫不复之地。“万明”这两个字太重,重到我的一厢情愿在相较之下,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而如今……如今我本可以以狐医的身份重新开始生活,却因他那些可笑的念头和猜想一次次被打搅。

  我看向他的金眸,那双我注视过无数遍的、曾经充满爱意地注视着我的眼瞳。

  他不想放过我,可是我累了。不想再见到他,也不想再被迫想起过去那些伤心事。

  “是心病。”我道。

  “所以……”

  “我是个医师,只能医身疾,不会治心病。”我道,“不过还是有句话能赠与大人。”

  他道:“你说。”

  我拢起袖,轻声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作者有话说:

  眠:朝你心上打一枪

第173章 蛇遁

  震惊、愤怒、茫然和隐隐的悲伤在伽萨面上精彩纷呈。他像只被戳中了伤口的凶兽,在近乎一瞬的刺痛过后是疯狂的反扑。

  本就简陋脆弱的枯木板在他掌下轻而易举地碎裂,巨大声响惊得徐财和小六齐齐扭头看过来。

  他死死攥着我的衣领,骤然收紧的布料将我颈部勒出得青筋凸起。帷帽落在脚下,露出那张粗糙勾勒过的狐狸假面。

  他自然地被我异于常人的左眼吸引了目光,金眸里印出那颗在日照下泛着光彩的琉璃珠。那双眸里如同蛛网般的金纹快速收缩着,我能听见他的心脏因此而更加剧烈地跳动。

  相比之下,我心中反而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