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122章

作者:辛加烈 标签: 古代架空

  “皇叔说,为一国之君,才能知高处不胜寒,知这世间有许多不得已之事。”我抹去唇上的血,“我知道你权衡各处、制衡朝臣,都很辛苦。”

  伽萨一怔,似是没料到沈澜会说出这样的话。

  “皇叔还与我说了许多话……只是我认定他错了,不曾听。”我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似泣非泣道,“若是万明与我之间择一,伽萨,你选的会是我吗?”

  他眼中划过一丝惊讶,而后坚定道:“若心中所爱与志之所向不可兼得,当是那人无能。我绝不会至此境地。”

  倒是比支支吾吾的好些。

  我点点头,心中自嘲地想着,分明知道得不到想要的回应,却还是问出了这样的话。

  “我只再等你一次。”我说,“再迟,索性也别杀了。我不想在地底看见他。”

  “眠眠,我不会让你死。世间医者无数,必然能寻出华佗扁鹊之流。”伽萨显然有些慌,反复道,“都会好的,等你好了,我带你去郊野骑狼,去野原围猎……你说想钓鱼,以后我陪你去钓鱼,我们在河边坐一天,谁都不见。”

  “等过了年,明月台的第一茬梅花就要开了,我陪你去看。”

  我躺在臂弯里,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说野原上的繁星,说矿洞里的宝石,说黄沙飞舞、碧波荡漾,说一切在他看来能够留住我的东西。

  就这样,我沉沉睡去,梦中却仿佛抛却了一切,只剩下母亲。

  她朝我招手,冲我莞尔,立在远处静静地等我。

  我想去到她身侧,却只听空中一声巨响,她的身影就这样消失在了火焰里。

第148章 碎琴

  我醒来时,耳畔是一声巨响,恰如惊雷。

  心脏有如长针刺入般痛,我撑着身子起来,模糊的视线还未清明,鼻腔里已有温热的血淌出来。

  “眠眠,眠眠。”伽萨忙扶住我的肩,抬手帮我擦去面上的血。他一遍遍唤我的名字,直到我晃了晃头,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孔。

  “打雷了?”我恍惚地盯着他,又抬眼往窗外亮堂处去寻。良久才发觉自己身在冬日的万明,天阴如盖,实在不是会打雷的样子。

  “不曾打雷,别怕。”伽萨用力地捋了捋我的上臂,蹙眉向响声处看去。

  桑鸠匆匆地进来,见他陪在我身边又想退出去。伽萨叫住他,厉声道:“外头什么事?做事这样不当心么?”

  “你别吼他。”我喘着气,一只手压在胸口,向桑鸠道,“什么东西砸了?”

  桑鸠面色有些惨白,向那处回头了数次,才小声道:“刚才小殿下过来,说想探公子的病。”

  “问你砸了什么,只说就是。”听闻与自己的亲弟有关,伽萨的面色凝重起来。

  桑鸠猛地跪在地上,泣道:“奴说公子在安寝,领他到一侧的小阁去暂坐。谁知小殿下好奇乱闯,将公子的……将公子的……”

  “什么?”我拧起眉头,飞快地回顾着小阁中的陈设,额上的青筋突突跳着。

  “将公子的琴碰掉在地上,砸坏了。”桑鸠的肩头耸动着,呜呜咽咽地害怕,又碍于伽萨在场,不敢多言,只能伏在地上。

  正巧容安进来,见状连忙取来冬衣披在我身上。

  我定定地任伽萨扶着,许久才理解了这话的意思。小淘儿把琴碰掉在地上,而万明的地……

  我垂眸看向地,殿内冬日里铺了厚厚的绒毯,而其下覆着的便是玉制的地砖,这玉料坚硬无比,若是琴砸在地上必然受损。而为了节省银子,今年冬日里,小阁并未铺上地毯。

  “那是母亲留给我的琴……”我脑中闪过此念的下一刻,突然挣扎着爬下床,往那小阁处踉跄赶过去。

  只见小阁的地面上木块散落,根根琴弦断裂了蜷在零落的木屑上。玉制琴徽躺在各处,底下铺着张裂了大缝的琴面。

  那一张好好的琴,已经被摔得不成模样了。

  我心中惊气交加,眼前又模糊起来。目光瞥见屋角垂手站着的少年,我上前几步,怒道:“你!”

  小淘儿无措地站在那处,辩解道:“美人哥哥,我不是有意的。我以后赔你一张琴,陪你十张!”

  我被他这“十张琴”弄得更加气恼,“这是母亲留给我的琴,你拿什么赔?你、你!”

  “眠眠,眠眠。”伽萨匆匆跟上来,见罪魁祸首仍在此处也不禁动了怒,厉声道,“你还不滚出去?”

  小淘儿垂下头,缓缓地绕过那一片狼藉。经过我身侧时,还不忘与我告罪,“抱歉,美人哥哥。”

  我跌坐在地上,一点点将琴徽都找到,再去碰那琴面。伽萨拉住我的手,“眠眠小心木刺。”

  他回首与跟在后头的桑鸠和容安道:“把琴的碎片都收好,一件也不要少,送去叫工匠修好。”

  我被他拉着坐到一旁,目光仍紧紧攥着破碎的琴,看着它被两双手轻轻捡起来收入小筐里,仿佛在做一件极残忍的、决绝之事。

  “碎成那样……都碎了……”我喃喃自语,骤而痛苦地闭上眼,“根本修不了,修不好了……”

  “不会,”伽萨捧起我的脸,掌心的温度让我的脸颊暖和了些。他轻声安慰我道,“不会修不好,我叫宫内所有工匠一齐来看,定然能找出一门法子来,将它恢复原貌。”

  我看着他关切的目光,呆呆地点了点头。他正抬眼去看一旁的两个小奴,我忽而又道:“琴坏了,正巧,我也要死了。”

  后头跟来的青云白虹二人许是正巧听到这话,两人对望一眼,忙上前替了容安。未几,容安端来一盅汤药喂我喝下,才让我定了心神。

  神志缓缓清醒,我的心也仿佛从冬夜的冰雪里消融。一旦恢复了柔软,悲喜便再次复生、野蛮地攀爬在心头。

  “皇叔只给了我这把琴,我还把它弄坏了。”我低头看着药碗,眼泪落在碗底薄薄一层药里,溅起点点苦涩,“母亲留给我的念想……”

  “已经送去修了,定然能修好。”伽萨要来手帕替我擦着眼泪,拿起药碗时突然眉头一皱。

  而我尚未发觉异样,仍悲戚地说着:“皇叔定要责我,母亲若泉下有知,也会怪我。一张琴,我都护不好。”

  “非你之过,是小淘儿那孩子不省事。我罚他禁闭一月,叫人打他三棍让他长记性。”伽萨温声哄着我,一面却拒绝了容安伸过来接碗的手。

  “是我命苦,我的命和这药同样苦。”我抽了抽鼻子,一把抹掉眼泪,又开始神志不清起来。

  而伽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神态,转而问容安道:“你们这里,前几日神思倦怠、身体抱恙的人都是哪些?”

  容安停下替我擦泪的手,想了想道:“除了公子,就是奴与桑鸠症状最重,而后是几个在殿前打扫的小奴。”

  “你们的症状分别如何?”

  “公子这般,王上已经看到了。除去身体不适,公子时常困倦无力,五感似乎也比常人更敏锐些,所以夜里难眠、也怕声响、怕痛。”容安叹了口气,心疼地看向我,而后道,“奴的症状比桑鸠重些,时常头痛恶心,前几日未能起身服侍公子,请王上赎罪。”

  “桑鸠与其他人如何?”伽萨继续问着,我也抬起眼来,见容安对答如流,方才松了口气。

  “这么说,桑鸠的症状轻些,而后是那几个小奴?”伽萨盯着那药碗看了许久,“你们这几个小奴里,你跟着你家公子的时候最多罢?”

  “是。”容安答了,不忘帮桑鸠解释一番,“桑鸠先前被公子指去了郡主那里照顾她,前些日子才回来与奴一同照顾公子。”

  伽萨的目光一挪到桑鸠身上,他便轻轻抖着。幸而伽萨并未再盘问他,也挥退了其他人,只留下容安带回了偏殿。

  “怎么了?”我终于回过神来,暂且抛去了关于琴的念头。

  伽萨见我终于清醒,终于长舒一口气,甚至给容安赐了座。

  他将我凌乱的发都掖到耳后,容安立刻将一枚手炉塞进我手里,低着头迎下了伽萨赞赏的目光。

  “你家公子是不是每日早晨都要这么闹腾一次?”伽萨问。

  “我怎么……”我虽病着,还是委屈得想回嘴。

  容安道:“公子夜不能眠,多亏有王上陪着才能睡一会儿。故而公子平时极安静,连话也不爱说。”

  好容安!我在心里默默夸他一句。

  “奴还有一言。”容安又开了口。

  伽萨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王上总说是‘你家公子’,可奴觉得这话怪怪的。”容安垂着头,并不看我,只说,“要论公子是谁家的,不过两个。一来公子是渊国沈家的,因公子的父王是沈家人;二来……”

  他转着眼睛看向伽萨,一副“王上应当明白”的表情。

  伽萨一愣,随后笑道:“你这小奴很是不错!”

  容安可恶!我心里嘀咕一声,却见容安垂下的头借着掩护,唇角微微向上勾起。

  “你觉得他好,你把他收走罢!”我道,“防贼似的,到底怎么了?”

  伽萨收敛了神色,指着刚刚放在案上的碗道:“这药是你一直用着的罢?”

  “是,”我想起这事就不快,话里带着几分抱怨道,“那庸医无用,开了多少药方也不见效,还照从前的老方子吃着就还好些。不过近来药力似乎也在消退,不如从前吃着的好。”

  “又或许是药材不佳,”我仰起脸,将因呕吐而破损的唇角指给他瞧,“你看,那些药我喝了总反胃,吐了好几回了。”

  闻言,伽萨的眸子暗下来,又问容安:“你每次拿药来,都要替他尝一下,是不是?”

  “是。”容安答。

  “这就是了。”伽萨道,“我先前想过,若是香药查不出异样,只能在其他东西上下功夫。而这——”

  他指了指那药碗,“这是宫中人最爱下毒的地方之一。”

  我听着,也不以为然道:“可这药也托人查过了,并无什么异样。”

  伽萨抬指点了点我的额,“若是将两物相加,一并使用呢?”

  “你是说……”我受他一点,登时瞪大了眼睛,“你是说有人在香和药上一同动了手脚,这香料与汤药分开使用并无问题,可其中的东西一并摄入体内就会致使我生病?”

  伽萨点了点头,“不过我也只是猜测。”

  我明白他的意思。

  若当真如此,两样东西同时被动了手脚,那么这两物经手过的人就都有了嫌疑。可香是从沈宝璎那处得来的,又是宫中制香局所出;药是御医所制,殿内服侍的小奴煎好送给我。

  若是这两物都从根源上出了事,那么沈宝璎与御医……不,或是她身边的什么人与御医有所勾结,且一并叛了我。

  这若是要追查,恐怕要将御医所与沈宝璎那处翻个底朝天,就连我这里也要人人接受盘问。

  “我所猜测的,便是只用这香会使人神思倦怠,便如我先前一样,只需长久不用,便无大碍。”伽萨所言,我细细想着,似乎当真如此。

  在我殿前打扫的小奴长久地嗅到香料焚烧的气味,故而身体不适,休息几日便恢复了精神。

  而尝过药的容安与桑鸠却足足比他们多病了好些日子,病症也更重。我自己,便更不用说了。

  “所以这药……”我皱起眉。

  伽萨接过话,“这药既然能对你的病生效,随后又出现药力减退的情况,恐怕不只有让你疼痛不适的作用。”

  他话及此处,金眸彻底暗沉下来,转眸看向紧闭大门之外。

  “这药恐怕令人成瘾。”

第149章 暴乱

  “眠眠,”他说,“这药你决计不能再用了。”

  我伸手拿过那只小碗,缓缓旋转着打量。身子歪在软枕上,我心中五味杂陈,终化作一声苦笑,“哪里只药不能用。”

  药是人制的,药既不可用,人尚可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