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台赋 第110章

作者:辛加烈 标签: 古代架空

  已过了几日,他也该出来答一声谢了。

  未几,我回过神,宴月正仰着脸看我。我清了清嗓子,指尖在弩机的铜壁上敲了敲,“邹吕其人,于伽萨并非一般臣子。他自幼不受待见,是邹吕亲自教导了他,情分恐怕比他与旧王之间的还要深几分。”

  “那又如何?”宴月面上露出些许不满。他似乎窥得我与伽萨因朝政有些疏远,言语也愈发大胆了起来。

  “若随意处置了邹吕,怕他心中难过。”我站起身重新端起小驽,“不说这个了,你教我用这驽罢。”

  宴月愣在原地没动。我缓缓将目光挪过去,只见他怔怔地盯着我,薄唇微张,似乎在抑制着什么。

  俄尔,他飞快地一跃而起,凑到我身边,呼吸急促了几分。

  有力的双臂小心绕过我的身侧,把持着小驽抬到与目相平的位置。他犹豫地把手搭上来,教我扣住了悬刀。

  经宴月手的小驽分外灵敏,轻箭离弦,瞬息便将数步开外的一只野兔射死在地上。竹箭穿透兔子的颅骨,自外侧斜斜刺出,鲜血淋漓。

  我的手有些颤抖,抬眼望向那只死兔尚在抽搐的四肢。宴月却很快跑上去,拎着耳朵将兔子提到我跟前来,乐呵呵道:“主子射中了兔子!”

  他兴高采烈地将兔子拎去剥皮,我左右端详着在手中微微发烫的小驽,心道原来取一条性命如此轻易。

  邹吕……

  我握紧了驽臂。

  邹吕一旦留下便必然成为万明的祸根,在他与我之间,注定只能留下一人。若是伽萨不愿对他下手,我纵然不想与他针锋相对,也不得不行自保的下策。

  这事儿得做得干净利落,将他悄无声息地除去,不能让人看出是我的手笔,更不能让伽萨知道是我的意思。

  “主子如今身子好了,我给主子烤兔子吃!”远处的宴月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他是个给颗甜枣便能细嚼慢咽品一整个年头的人,我不愿利用他深埋心底的情愫,却又实在想要他手里那些灵巧锋利的东西。万明的刀我用不来,唯独他所制的东西合我心意。闲来无事能得趣,身涉险境可自保。

  兔肉炙烤的气味逐渐散发出来,我看着他目光炯炯地盯着火,开口道:“小心被火燎着。”

  “不会,谢主子关心,嘿嘿。”宴月抬臂擦去面上被火烘出的薄汗,又将兔子翻了个面。

  此处是少有的安宁,远处是宫中的马赶来。

  不过片刻,那马便长嘶一声停在了原地。青云跃下马背,目光在我与宴月身上飞快扫过,与我道:“边关临时起了战事,公子可要与王共商戍边事宜?”

  作者有话说:

  最近期末太忙了orz

第134章 军费

  晟都王宫里,夏日一应将门前厚重的毡帘该换了细纱裹着的竹帘,避光又清爽。殿内置了冰盆,青云撩开帘子时,一股凉气轻轻扑在我面上,将鼻尖挂着的汗珠吹得一颤,往下坠在了衣襟上。

  伽萨立在壁上挂的舆图前,眼神寒峭。听见卷帘的细响,他方转过脸,两眼里掬起一捧暖阳。

  我接过白虹递来的帕子拭了把脸,听他道:“路上受热了罢?”

  “怕来得晚,你又急匆匆地走了。”我将帕子放回金盘上,看见他颇有些无奈地勾起唇,便又道,“万明这两年,周边实在不太平。”

  “往年有金甲镇守各部,他们不敢反。后来与大渊一战,几个躲在沙里的地头虫都开始蠢蠢欲动、迫不及待地往外钻,想自万明身上撕块肉下来饱餐。”伽萨冲我招招手,侧身将舆图露了一部分在我面前,“这群贼子此番联合,大有借机与万明拼个死活的意思。”

  我略上前几步,目光扫过他桌上的一串灿金的果子,随手摘下几颗坐在一旁。

  “怕是不只如此,”我道,“贺加兰因有意扶助万明周边诸部,不但因你我二人是她肉中刺,眼睛盯着的更是万明地下无数的矿宝。可惜渊国历代帝王为了荡平四海征战无数,到头来却是被她将国库掏去养那些死敌。”

  伽萨背对我而立,身形较从前有些消瘦。长袍搭在他身上,总不如以往的玄色劲装在身能显得他筋肉分明。

  “不错,”他说,“此次进犯的正是万明与渊国之间,大漠里数支骑兵。若没有贺加兰因的扶助,按边关传回来的消息,照他们那一盘散沙窝里斗的调性,绝不能如此迅速地集结、下定决心进犯万明。”

  我听着,往口中塞了颗果子,又苦又涩。我道:“贺加兰因与我有一半儿相融的血缘,你就这样将舆图呈在面前问我的意思,不怕我有坏心?”

  “眠眠。”他几步至我跟前,俯身与我对着鼻尖,“就将这事揭过去,可好?”

  我偏过眸子躲去他目光的捕捉,背着他除去邹吕的心思悄悄摇晃。片刻,我道:“我总怕自己对不起你这样的偏信。”

  他笑道:“怎会?”

  我勉力勾唇回赠他一道莞尔,补道:“我本不是将帅之才,怕误了你们出兵。”

  “你放手去做就是。”伽萨直起身,回首看向那幅舆图,“万明再积弱,金甲的刀却从未锈过。”

  我跟着起身,与他并肩而立,“还说呢,贺加兰因篡权,互市之事又功亏一篑,连带着皇叔先前给的那点子恩惠也没了。万明如今虽有好转,也经不起敲打,军营里的粮饷都快发不起了罢?”

  闻言,伽萨默默了片刻,“我已任秦阵为治粟都尉,令他与少府一并管理赋役之事。只要一战大捷,夺了敌方的粮草军备,便能打第二仗、第三仗。胜得越多,金甲的矢钱越足。”

  “同文吉人学来的?”我笑了两声,“百姓未必肯白白交粮,日头这么晒下去,怕今秋也难丰收。再者,金甲的刀得修,马也得喂,都从他们身上来,他们还活不活了?”

  我拍拍手,一队小奴抬着十数只大箱鱼贯而入,接二连三地重重落在地上,足见箱子之沉。

  白云诧异地掀开一只箱子,烁烁金光似捧了一轮日在其中。

  我道:“你放心罢,花不上国库多少银两。这些是我私下的体己,在宫中使银子的地方不多,你且拿去养兵。给百姓剩一口粮,来年才有盼头。”

  “眠眠,你……”伽萨的金瞳动了动,从那箱金子中挪开,贪恋又克制。他搭在箱盖上的手动了动,“哐”一声将箱子合上,“几个喽罗,用不上这许多金银,少取些便够了,别叫自己受委屈。”

  “你拿去用就是,难道在这宫中,你还能饿了我不成?”我双眸含笑,挥袖将殿中小奴都遣散,才道,“不过迎战是一回事,抚绥诸部亦迫在眉睫。既然贺加兰因想挑唆各族,就断不能让她如愿。群狗厮狼,未必是败局。若你觉得这几箱东西多了,分作甜头散给其他部族首领,稳一稳人心才是要紧。大渊历来依靠万明抵御外族,你何不效仿之,令他部对抗叛贼?”

  伽萨将我搂入怀中紧紧拥着,嘴唇掠过我的发,“早前已分派使臣游说诸部,不过千张口难敌一两金,贺加兰因挥金如土,一如当初伽牧存定心思掏空万明的架势。那时他的一条金玉道,挥霍得整个大漠都知道了万明国库亏空。”

  “正因如此,”我拍了拍箱子,“这些东西平日里用不上,看着不计其数,真到用时才知多少都是不经花的。令使臣携厚礼前去,一来是收买人心,二来纵使万明如今沦为空壳,也要叫他们以为仍有余力。大渊远在千里之外,贺加兰因给的好处再多,也不如近水楼台。万明一旦出兵,不及渊国援军抵达就能将他们一举歼灭,凡是有些胸襟的首领,都知道谁才是良木、谁是朽枝。”

  我随手将一颗果子掷出窗外,空中蹑风追影似的窜下个黑影,“若是还能反间了他们对付贺加兰因便再好不过了。”

  穿云自屋顶跃下,飞快衔走了那颗果子,继而在迫近地面时振翅直上云霄。越过树梢时,险些把栖息在那处的一只圆润微胖的墨鸽从枝头撞下来。

  “眠眠这等才干,囿于宫中实在是埋没了。”伽萨笑道,“当拜为军师才好。”

  “一点子拙见,你全当戏言听听就是了,我只有一件事想求你,”我叹了口气,将脸埋在他身前,声音沉闷得仿佛卧在毡下,“伽萨,你留在王都,让别人领兵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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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灯烛半剪。

  我盘腿坐在床上,手指游走过伽萨背上一条纵斜划过脊的刀疤。大蛇消失后,他的伤就不曾像从前那样迅速愈合过了,仿佛那段记忆不过是南柯一场,世上本没有什么大蛇,也没有自愈伤口的神力。

  “这是马刀砍的?”我盯着那道可怖的陈伤,手指沿着深色疤口不断向下游走。他的背似丘壑,皮肉成块儿鼓鼓囊囊的,略一动便铁硬,待他安分趴下时便又软和下来。

  “记不大清了,蛮族左右也就是用弓刀,或鲜有些人使钺或斧。”伽萨将脸枕在软枕上,闭眼任我查看自己身上的伤势,“我都使过,知道怎么躲能护住要害,都是皮肉伤。”

  我拧起眉。这伤口极其显眼,绝不会是他口中轻巧的“皮肉伤”,再深些恐怕连脊梁都要砍折了!

  “非要亲身上阵么?”我问。心知他自有道理,又实在心痛他受伤,最终只能化作满腹的埋怨肆意翻腾。我把嘴角一撇,闹起了脾气。

  “眠眠在蜃渠时,不也是豁出自己去的么?”伽萨的脸侧枕在软枕上,眸子微微向上抬着。

  他盯着我。

  总之他今日答应了另择能者帅兵,我也不好念叨他什么。

  “万明冬日里极寒,我听闻你们长年带伤的人到了冬天,伤口都会又酸又疼。腿与膝也是,多年骑马,总有些伤在上头。”我苦恼地叹了一声,“我已让御医加紧配置膏药分发下去,你先用我从渊国带来的那个,更好些。”

  “军士须得一心,我怎好私下用好药?”伽萨笑着抬手,我自觉地把脑袋凑过去,遭他胡乱揉了几下。

  “你是我王夫,我说你用得就用得。”我道,“他们又不是,再者,我给他们的也是好药,渊国的膏药没有不好的,不过偏私你一点点罢了。你不想,我就收回!”

  听罢,伽萨用眸子温和地看着我,不曾说话。我独自静默片刻,突然想起伽莱从前总挂在嘴边的、要将我丢去军营整治的话。

  真是可恶,我如今还贴钱去养那些险些对我不轨之人!

  我“腾”地起身,不慎将伽萨的手甩下去。他侧身支起脸看向我,“怎么了?”

  “我……”我一时有些不知如何言语,又不想重新提起伽莱其人,随口道,“我想起自己背上也有这样一道疤,就是那时被父亲用马鞭抽的。”

  伽萨突然翻身坐起来,伸手至我腰间,“是啊,给我瞧瞧。”

  “这有什么好瞧的,丑死了……”我随意地推了他的手几下,嘴上虽不愿,还是半推半就地被剥下衣服来。其实那道鞭伤已经淡了许多,从当初骇人的深赤色疤痕褪作了如今细长而淡粉的印记,与从腿根被蛇咬之处生出的金纹纠缠在一起,像一支妖异的鎏金色花。

  粗糙的茧摩挲在那处格外薄嫩敏感之处,我缩了缩身子,躲进被褥里。

  “其实我不知道你那是为何打我,我不过提个小俑,你倒是像要取了我的性命。”我躲在被子里咕咕叽叽地说话,许是听不分明,伽萨将杯子掀开一角,也钻进来贴着我。我背后一热,往内侧挪了挪。

  他低声道:“我听错了,只当你骂我是个馒头。在宫里许多人都笑我出生蛮族,骂我是蛮人的种,骂着骂着就变作了馒头。从前宫中还有个游戏,是用泥捏蛮人的头,然后用树枝或木棍捣碎,这叫斩蛮头。”

  我听了,一时有些难受,不自觉又往被子深处缩了缩,“我们渊人有时候、是有一些……对外族人不很好的时候。可我从来没有的,你偏偏打好人!”

  “我也从未想过,那一架打下来的结果会是如此惨烈。在万明,稚子街头互厮再常见不过,输家向赢家赔个罪就是了。”伽萨将我从被窝里挖出来,重新替我掖好被角。我呼一句“热”,将被角一踢,一只脚就搭在了被面上,他继续道,“听闻你被父亲罚跪在院中后,我悄悄去看过,那时是当真害怕你因这事丢了小命。”

  我惊讶道:“你竟偷偷来瞧过我?!”

  “你那时候虽在我心里不是个善人,却十足的好看。”伽萨的眼眸说着说着就弯起来,眼尾堆得像两瓣桃花,“京中的纨绔子弟不计其数,偏眠眠往那处一站,就是比旁人水灵俊秀,像书里说的、能宠冠后宫的人。”

  我咂咂嘴,像是有块蜜糖化在舌尖上,便嗔道:“你这人怎么从那般年纪就动了歪心思?”

  “我那时近十岁,再长两年便什么都晓得了,还不许我有些那样的心思么?”伽萨驳道,“不像有些人,还是个小萝卜头,栽在雪地里——你父亲究竟为何不让你起来?”

  “他要我认错,我不认,故意跪在雪地里的。”我瘪嘴道,“不是我的错,强扣在我头上,我就是死了也不认。那时我虽然年幼,却有骨气得很,宁愿冻死也不肯把错揽在自己身上,后来人都骂我傻,白白送了自己的前程。”

  到了万明却是一点点被磋磨,脊梁不似从前硬了。

  “我还当他是什么好人。”伽萨自鼻腔里重重挤出一个“哼”。

  “其实就算他信,也会装作不信。”我翻了个身,继续道,“比起皇祖的垂爱和赏识,我的一条命又算什么呢?重利在前,是非黑白便能随意颠倒,人命也能肆意舍去,我最恨这般。”

  我伸出手指戳戳他的胸口,“你以后都不许随意疑我。”

  伽萨爽快应道:“好,都听眠眠的。”他又往前凑了凑,几乎把我逼到了壁前。

  “别总黏着我呀,万明暑气重就罢了,你身上又热,把丝席都焐烫了,躁得我睡不安稳。”我把竹夫人塞进怀里,埋怨道,“蛇妖那么有能耐,为何不传点降温的功力给你?我摸你的那些小蛇,身上都凉凉软软的,偏你像个大火球。”

  自从万明国库亏空,除了明月台,伽萨力行节俭,床下也鲜少置冰了。我独自睡着还好,他一贴着我,仿佛背后跟着个火炉。白日里有小奴在冰盆前摇扇,夜里连丝风也没有,实在叫人难受。

  伽萨捏捏我的手腕,仿佛在对比二人身上的温度,而后兀自嘀咕一声:“似乎是比你的烫些。”

  说罢,他翻身下了床。我忙起身望去,正巧见着月光铺在他散落背后的银发上,粼粼带着些星汉似的光泽,随着他的动作在背部拂来拂去。我忽地停了动作,支起下巴观赏月色在他古铜色的背上游移晃动,将腰窝映得影影绰绰。

  果然有些人即使是站在人堆里,也远比旁人水灵俊秀。

  我看得一时神思飘飞起来,回过神时只觉得什么东西在面上一擦,带着清凉的水意落在燥热的肤上。定睛一瞧,伽萨手里捏着块从冰盆里捞出来的碎冰,隐约可见向下飘散的袅袅寒气。

  他用手指刮过我的面颊,冰水中探过的手带着凉意。我舒服地两眼微阖,恨不得抱着冰盆睡。半晌,我道:“别总握在手里,沾染了寒气明日手抖写不得字可怎么好?”

  “可眠眠嫌我。”伽萨坐在床畔,用帕子拭净了手,很委屈似的垂眸看向我。

  我从枕下摸出折扇展开,他便接过来替我轻轻扇着风。我抚平身下的丝席,拍了拍示意他躺下,“再不睡就天明了,明日让人送两个瓷枕来,大抵就不热了。”

  伽萨克制地远离了我半寸,又忍不住贴上来耳语,“我就想抱着眠眠。”

  我应了声算是允了,闭上眼道:“睡罢。”

  暖风柔柔拂在面上,仿佛五月末的春日。我白日里走的地方多,一阖眼便觉得倦意涌上心头,不过片刻的工夫就堕入了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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